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--书本网 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在线阅读:www.biqi.me   楔子   常西城外有一座楼。   楼子里,南来北往的都是武林人。   有个说书先生在二楼搭了个棚。他的名声很大,名号“无卦不通”。   无卦先生,喜说八卦。江湖香艳事,由他口中说出,必能多几分旖旎,添几分春意。   而我们要说的故事,便从无卦先生的一则八卦开始。   那一日,寻常的天,寻常的人。   二楼的客官坐了八分满,无卦先生便以醒木敲案,慢声开口。   言曰:“今日的八卦,乃是一桩真事儿。源头是七年前的岭南萧族。”   客座里,忽起一阵唏嘘。   萧氏宗族,行事残忍严酷,为众人所畏惧。   无卦先生一笑:“萧家的离奇事,想必客官都有听闻。”   “早些年,岭南萧家有一双儿女。同塌而卧,同进同出。长大后,兄妹至婚配之年,各有亲家。谁料七年前,兄妹随萧氏夫妇南渡长江。两人一时无法克制,竟在行船上,做了那禁断之事。翻云覆雨之际,却被父母撞破。其时,萧妹已有四月身孕……”   “后不知因何缘何,萧氏一族,竟于返航时沉船落水,连同那足月大的男婴,也毙命于长江水中……”   说书先说始末。无卦先生口中,事情的因果与传闻一般无二。只是,待他细细说来,兄妹间世俗难容的情缘,亦平添几分催人泪下的意味。   一座客官,皆皆听入了迷,随着故事起伏,或而欢喜,或而惆怅。   楼里楼外成了两个世界。   待到故事落幕,听客还沉浸在红尘远水中,未能回神。   其实,这则故事极短。无卦先生说完,烹好的春日茶水还冒着热气。楼子外头,榆树刚抽出嫩叶,叶稍牙白,叶芯一抹翠色正缓缓晕开。   无卦先生叹口气,一边将醒木揣入袖囊,一边道:“萧家之劫,已过去七年,诸位客官只当是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手便悬在半空。无卦先生一脸怔色,望向客座角落。   角落里,坐着两个人。一人是年过七旬,面容清和的老人。一人是眉目朗秀的小儿。看那小儿年纪,不多不少,大约也只七岁。   老人起身,朝无卦先生淡淡一笑,遂牵着小儿的手,往楼外走去。   谁也不知无卦先生的真名,谁也不知他会否武艺,是否究极其境。只是这茫茫江湖,并无一人敢招惹他。   而这个时候,无卦先生却凭栏而望,朝着长道上一老一少的背影,深深作揖。   楼子里,听书的茶客来了又去,隐约传来无卦先生的一段辞令。   这段辞令,无卦先生每说完一个故事,都会讲一次。   “人之一生,时日短促,恰如白驹过隙。然纵有山河浩荡,无人世点缀,却也徒然。”   “我说的八卦,无非江湖逢春,陌上见花。比之乱世枭雄,盛世英豪的言谈,略显流俗。”   “然而,一则俗事,能于红尘辗转间流传,必有其动人心扉之处。谁又晓得,哪一则故事,千回百转,于听者心有戚戚。莫不铭记,莫不追怀,莫不是一场传奇呢。”   声调淡淡,平仄有度。   楼外头,落下暮春毛毛雨,道路远处,却是人世的苍苍雾气。   这便是故事的伊始。   以至于后续如何,且又待评说。倒是这一年,江湖上有几桩不大不小的事儿,颇值得一提。   覆灭七十年的暮雪宫重建了。   蜀地青衫宫的少宫主,年仅九岁,便能将一手风华剑使得出神入化。   春末夏始,一曲惊鸾重现,两个美人从此名声大噪。   中原腹地,又出了个怪杰。此人名声败坏,性情浪荡,遍生武艺好得很,令人置喙不得。   也有江南流云庄,屹立百年,依旧雄霸武林。   江湖人都说,单从这一年,便可瞧见二十年后的江湖盛景。   当然还有一些事儿,不那么值得一提。   比如有个老人,在青城山的后山腰,给小孙子置了一所宅子,让他在此开枝散叶。   比如唐门一个三岁就能识毒的丫头,竟不分五谷杂粮,吃坏了肚子。在床头散了七天气血,病去抽丝,最后被送上青城山,静心休养了三月。   三月后,丫头下山,恰逢晚夏天凉。她误入一处宅庄,不慎将火折子落在柴堆。   一蓬大火烧得鸡飞狗跳。火舌子一卷,将半个膳房添了个干净。   宅子的主人大动肝火,揪着小丫头就要拼命。   两个人酣畅淋漓打了一架。主人扯坏丫头的肚兜,丫头喂主人吃了五种奇毒。算个两败俱伤。   这桩琐碎事,落在凡世里,如一夜扁舟入海,遇浪则沉,触礁则亡。   可诚如无卦先生那句出了名的辞令,谁又晓得哪则八卦扣人心弦,末了终了,又成一场传奇呢?   且说这一叶扁舟上的小丫头,名叫唐绯。   这一年,唐绯初遇江展羿。她六岁,他七岁。   懵懂年华结了怨,她非青梅,而他亦非竹马。   第01章(修)   唐门的名声,始于三者,一者毒物,二者暗器,三者……唐绯。   此名声累及唐门的女弟子,到了出嫁年,几乎没人要。   早些年,唐门尚且低调,出了一个奇才。奇才是个姑娘,名为唐绯。   她三岁能识毒,至七岁,便能将一手“春江雨”使得出神入化。   九岁那年,唐绯离开蜀地,去了烟雨江南,跟着一武艺精湛人格败坏的叔父学了一身飞天遁地的功夫。待她重返蜀地,唐门已在南武林小有地位了。   有才者,擅招妒忌。那一载,唐绯又不会藏拙。一身毒攻武艺,看看算个二流高手,却招来同辈妒恨,受了几次冤屈,便被逐出门派。   但凡奇才,个性都有些偏颇。   唐绯离了唐门,以为清者自清,在朱红大门前跪了七日,说要面见掌门。   七日后,唐绯依然跪得容光焕发。掌门没来,来的是个衣衫褴褛的老叟。   老叟自号无卦,尤爱聊天。   他与唐绯漫谈半日,得知她只是白天跪求掌门,太阳一落山,就回到客栈洗洗睡,便道:“你诚信不足,行为扯淡,难怪掌门不见你。”   唐绯一愣,觉得内心迷惘。   无卦老叟又点播,问其心愿。   唐绯说,一愿重返唐门,二愿寻找堂弟,三愿嫁给好相公,百年好合,子孙满堂。   老叟说,既然前一个愿望,暂不能实现,不如先追求后两个。   唐绯想想也是,拍了拍衣摆,走了人。   江湖规矩,唐奇才不太懂。   她是唐门人,擅耍阴招。半年下来,犯案不断。偏生案情不严重,作案动机又很单纯。赔几两银子,便可作罢。   常西城的青天大老爷,被小案子搅得烦不胜烦。常常半夜里,逍遥快活了半截儿,便需提了裤腰带去升堂。   久而久之,青天老爷便撑着额头,谓师爷言曰:“再这么被唐绯闹下去,老爷我这后半生,也不知硬不硬得起来。”   这句话,被倒夜香的丫鬟听见。丫鬟大惊,掺了点自己的理解,告诉了嬷嬷和衙役。   比如,常西城新起一个留言,说是青天老爷老当益壮,与唐门阿绯有一腿。   青天老爷被夫人罚跪了三日的搓衣板,苦不堪言。师爷瞧不下去,便揣了一杳小银票,上了青城山,找到云过山庄。   云过山庄名字起得蔚为壮观,实际不过几落院户。   而山庄的主人,正是江展羿。   这一载,江展羿年逾十八,正是少年血气盛,鲜衣怒马的年华。   听了师爷的来意,他先是为难,说:“山庄里头,除了泰婶儿,都是男人。把唐阿绯掳来这儿,她不自在,我们洗个澡,如个厕,也不方便……”   然而,等师爷将银票从十两叠加到一百两,江展羿即刻拍案而起,义不容辞地说:“我云过山庄不收了她,简直对不起天下英雄!”   于是明甲三岁的暮春,细雨连江,花开陌上,江展羿与唐绯重逢。   彼时,江展羿整装待发,而唐门阿绯,已然摸到了青衫宫外得七里桥。   每年四月二十七,青衫宫都有品茶会。说是品茶,亦是南武林每年一次的盛会之一。其实,南武林各门派,都会赶赴明苍山。   明苍山间,抹翠点红,春气深而静。   得到青衫宫,隐隐可闻茶香。敬亭绿雪,凤凰水仙,君山银针,说不出的风雅。   不过,唐绯不为这风雅。她是个俗人,观不来茶,品不出滋味。这厢起来,为的是一个人——青衫宫少宫主,苏简。   苏简少年成名,一手风华剑,能掩日月光华。   此一时,青衫宫外,宾客云集。   唐绯晃荡到宫门,被俩小徒拦住。说是前来品茶会,需出示门派信物。而唐阿绯早已被逐出唐门,何来信物?   她挠了挠头,却从袖囊里摸出一块木牌子。俩小徒一看,脸色顿时煞白。登时哈腰弯身,恭请唐姑娘。   庭院里,人来人往,茶香远逸。唐阿绯心中费解,一边闲逛,一边又将木牌子摸出来。   这块木牌,是她的叔父给她的。叔父的原话是:“有了这块牌,五湖四海,任尔践踏。”   当时,唐绯讲这话当成耳旁风,吹过就散。有了今儿个的经历,方知此乃宝贝一枚。   唐绯细细一琢磨,就得意起来。往木牌上套了个绳儿,挂在脖上,大肆摇摆着走。走了一阵儿,发现周遭有人怯怯私语,又觉太过张扬。把木牌塞入衣内,拍拍胸脯,仍是很高兴。   话分两头。   且说守门小徒看过木牌,心中惊疑不定,便去悠闲阁通报主子。   悠闲阁内,有一人踞席而坐。脸上覆了半张铁面具,遮住眉眼。端看其形态,是温祥如玉,谦谦公子。   他正取冬日存下的雪水,烹好一壶“月色清”。   听了小徒来报,覆面公子声音淡淡:“果真,她手里有杏花令?”   小徒道:“回禀少宫主,正是因这令牌,小的拦无可拦,才让她入了青衫宫。”   覆面公子轻笑一声。   小徒又解释:“小的知道品茶会是来者不拒,可看那姑娘的样貌,像是与少宫主指腹为婚的……”   此话出,覆面公子不由一顿。他略侧过头,语气稍带讶异:“唐绯?”   这也难怪。上个月,有人来向少宫主苏简提亲。苏简推说,要等到二十五岁以后,才作婚嫁打算。想来小徒将此话记了,所以见到唐绯,才忙不迭推拒。   小徒又说:“只是……既然唐姑娘有杏花令,要来寻少庄主,随时都可,何必又要等到这品茶会呢?”   覆面公子沉吟半刻,悠悠笑道:“多想无益,试她一试便好。”   “少宫主的意思是……”   茶碗盖轻轻一合,发出一声脆音。   “见机行事罢了。”   不一会儿,品茶会便开始了。   循例是各掌门宗师轮流小啜,各抒己见。从请茶水中,悟出点武学精髓,再又拔高一下人声境界,说些□,空即是色的大道理。   唐绯听了一会儿,觉得不胜昏晕。四下打量,瞧见殿上左侧有一覆面公子,一袭青衣被他穿出流风回雪之姿。   少顷,又是钟磬三响,意示小北门也可开始品茶。   唐绯不想凑趣,活络一下筋骨,溜达去了后院儿。   她素来不辨方向,不过多时,便彻底迷路。身处绿树幽径,不见半个人影。   正此时,丛林中却传来一阵窸窣声。   唐阿绯细细一听,又是惊,又是喜。她纵身上树,扒开枝叶来瞧。   草丛里,果然是一蓬春光乍泄,两具白莹莹的肉体翻腾。   此情此景,唐绯虽没亲眼瞧过,可她在某些书里,某些画中,也参详过不少。单这一眼,便能领会属下二人的曼妙。   一时又将女子跨坐在男人身上,跌动起伏,娇喘连连,嘴里还喊什么“五爷,五爷”。下头的男人听了这声儿“五爷”,兴奋至极,猛地一顶,大口喘息。歇了盏茶功夫,又爬起来,将女子掉了个转儿,虎虎生风来了一句“再来——”   唐绯猫着腰,瞪大眼,从枝桠交错中探出脑袋瓜,可劲儿地偷窥。   与此同时,树下有一少年,也如她一般猫着腰身,甚为扎眼。   那少年察觉到动静,转回头,正好对上唐绯的目光。   唐阿绯一惊,落下树来,堪堪砸在少年身旁。   林中男女听到动静,停下动作,屏息凝神。   此一时,少年与唐绯一个晃草叶,一个学猫叫,配合的默契十足。待到林中男女放下戒备,继续浪荡,他二人已你开路我掩护地退了数十步。   丛林外,廊桥上,唐绯再反观那少年。他腰间别了一把刀,身姿挺拔,英气勃发。   唐绯作了一个长揖,说了句她刚学的辞令:“青山请,绿水绿,江湖相逢一家人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”说罢,便转身欲走。   少年愣了一下,目色复杂起来。   过了一会儿,他一脸语塞地喊了一声:“喂,狐狸仙——”   唐绯一惊,回转身来:“你……”   少年神色有点尴尬,将大刀往肩上一提,点头道:“是我,江展羿。”   第02章(修)   少年是江展羿。   唐绯与江展羿,那不得不说的破事儿,可以追溯到十一年前。   唐门阿绯六岁时,放火烧了江少侠的膳房。江少侠与之拼命,中了她五种奇毒。这事儿的结果是两败俱伤。江展羿一招擒拿手连消带打,扯了唐姑娘的肚兜,并瞧光她的身子。   当时,唐绯以为清白被毁,捡了衣裳,慌慌张张地走了。后来她在江南学艺,懂了写乌七八糟的道理,才知道自己清白犹在,贞洁得很。   年幼事时隔已久。二人相逢,大可以谈笑抿恩仇。   然而此时,尽管江少侠气沉丹田,额角的青筋,依然蹦跶得欢快。   青衫宫外,七里桥头,阳和方起,草与水同色。   山间好风光,唯有一人煞透风景——唐阿绯借了江展羿的长刀,正躬身在树下吭哧吭哧地刨坑。   坑见两尺深,则出现五个大小不一的行囊。之前唐绯对此有解释,说是出门在外,行囊没地儿搁,便临时挖坑埋着。   此一时,她喜呼一声,将行囊捞起,吊在左膀右臂,生龙活虎就要下山。   江展羿看着她的背影,很是不耐烦:“喂,往哪儿走?!”   唐绯疑惑道:“下山啊。”   江少侠将手里树枝一挑,朝反方向指了指:“走这头。”   唐绯行囊里,也不知装了何物,跑动起来,哐当哐当。可她左摇右晃,跑得起劲儿,脸上还挂着灿烂笑容。   江展羿心头狐疑,问说:“乐什么呢?”   唐绯高兴道:“你真要带我去云过山庄?”   江展羿一怔,点了下头。   唐绯又得意笑起来:“我就乐这个。”   江少侠微微愣住。此刻,已是午过近晚,春阳斜照。唐绯累得慌,额头隐有汗珠子。   江展羿见状,顿了一顿,又问说:“行囊沉么?”   唐绯停住脚步。   “我是说,这些个行囊,我帮你拿两个。”   唐绯呆一下,护住行囊,退后三步,一脸戒备地将他望着。   江展羿明白唐绯的心思,但并不与她计较。他走到山道边,这下两条树枝,又说:“那你将行囊系在树枝上扛着走,省些力气。”   这却是个好办法。   唐阿绯易满足,当场拍了把脑门,欣喜道:“对啊!”   喜滋滋地要将树枝接过,忽听山头一阵骚动。风声渐急,树影摇晃。   少顷,又是一阵吵嚷声。树影重重间,有一覆面公子顿步腾空,似惊鸿翩然。   此公子朝山下望去,见了唐绯江展羿,不由一笑。   “少侠,姑娘,可否助在下一臂之力——”   流水溅玉般的声音。   唐绯与江展羿一怔。这才发现山上有一人正跌撞抛下,身法极快,转眼就掠出十数步——正是方才草丛中,行那龌龊事的“五爷”。   唐江二人本不欲管这闲事。倒是这五爷做贼心虚,见这状况,屈指成爪,朝唐绯袭来。   唐阿绯一惊,仰身闪过这一招,洒出一蓬短刀。   五爷一招不成,又欲续招。不想一个身影掠来,身姿潇洒如流星赶月。   江展羿双指夹住一柄飞刀。踏石纵身,树枝做工,短刀作箭,抱弓如满月,锐不可当。   箭破弦惊,短刀以迅雷之势扎入五爷的小腿。   五爷闷哼一声,再要逃,已是太迟。   漫天剑气,无边风起。山林成绿涛之海。涛声中,有杀伐之意。   风华剑,一剑风华。   苏简横剑立于剑气中心,唇角噙着一枚疏淡的笑,截断了五爷唯一的退路。   待青衫宫的人赶来,这五爷已然伏诛。   苏简承恩,收剑拱手:“方才多谢少侠与姑娘出手相助。”   其实眼前是何人,唐门阿绯心知肚明。可现如今,既有人愿意收留她,那么认不认苏简这夫家,便不太重要。   倒是江展羿,目色有些复杂。   过了一会儿,他亦拱手道:“少宫主客气了。”   五爷与青衫宫的恩怨,江展羿自不去深究。   寒暄了一会儿,苏简又笑道:“此刻天色已晚,若不嫌弃,烦请少侠和姑娘来青衫宫,在下也好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他却微微一怔,目光落在唐绯身上。   江展羿愣了一下,也狐疑地转过头。   只见唐绯蹲在山道边,拾了根树枝左右看,后又吭哧吭哧地将身上行囊卸下,系在树枝两头。   她扛起行囊,乐哉哉地站起身,对上苏江二人的目光,疑惑不解。   “怎么啦?”   苏简一怔,一笑,轻轻摇了摇头。   江展羿见她这副熊样,一脸尴尬,咳了一声,对苏简道:“不必了,我和狐狸仙……咳,我和她去山下客栈。”   两人欲走,又被苏简叫住。   “在下唐突,今日得少侠姑娘相助,不知二位可否将姓名告知?”   江展羿将大刀往肩上一扛,点了下头:“云过山庄,江展羿。”   唐阿绯听这话,却是犹疑。过了会儿,她小声嘟囔:“唐、唐绯。”便往山下跑走了。   看着两人远去,苏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。   须臾,他唤了一声:“苏净。”   原本伏在一旁的五爷直起身,撕下人皮面具,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容。   “少宫主,唐姑娘的武功……”   “藏拙了。”苏简眼若寒潭,淡淡地说:“方才你那一招,她本可全身而退,何必江展羿来助她?”   苏净点了下头:“我亦这么以为。不过,那个拿刀的少年……”   苏简一愣:“怎么?”   “他的武功路数,有些蹊跷。”   苏简沉默片刻,忽地道:“江展羿的武功,我亦未曾见过,可招招式式,都觉眼熟。”   夕阳西下,暮色渐起。霞光映山头,树林淬了金。   客栈建在明苍山下,多有武林人往来,这个时辰,已是人满为患。   掌柜的见了江唐二人,有点迟疑。   “二位对不住,今日小店客多,只余两间天字号房。”   江展羿怔道:“天字号房?怎么算?”   掌柜的答:“八两银子一晚。”   江展羿回头看了眼唐绯。   她正将行囊从枝头卸下,一个一个收揽入怀,并满眼戒备地回看他。   江展羿道:“那就要一间房吧。”   唐门阿绯这点不好:贪小便宜,吃大亏——将将她可劲儿地护住行囊,到了房里,却发现自个儿被卖了。   掌柜的将房门一掩,唐绯即刻瞪大眼,嚷嚷起来:“你怎么就要一间房啊?!她说,“我还没嫁人呢!”   江展羿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,走到桌边,翻了个茶碗。   “怕什么,这里的人又不认识你。”给茶盏沏上水,推给唐绯,“喝么?”   唐绯气呼呼地将头偏向一边,神色抑郁。   江展羿将茶水一饮而尽,又道:“天字号房一晚上八两银,你在小客栈住一月,也不是这个价。”   这话说到了唐阿绯心坎上。   八两银子对寻常百姓来说,的确不是小数目。更何况,她若有银两,又何苦跑来青衫宫呢?好不容易有人肯收留她……   可虽是这么想,唐绯依然有气。她默不作声,解开行囊摸出一把梳子,作出要梳头的样子。   江展羿见她认命,指了指角落里的长椅。   “今晚你睡榻上,我睡长椅,明天起早,一日便能回云过山庄。”   唐绯抬起眼皮瞅他一眼,闷声答了句:“好。”   江展羿晓得她心里憋屈,可不知怎么哄。良久,他往桌前一坐:“喂,你饿了没?”   唐绯偏过头,小声嘟囔:“饿死了也不吃这家黑店的东西……”   江展羿没听清,以为她还在生气,又说:“你要是饿了,我让小二送吃的来。”   唐绯把头偏向一边,仍不理他。   江展羿没哄过姑娘,顷刻就烦躁起来。   “问你呢,要吃什么?”   唐阿绯亦是气急,回过头来瞪他,鼻子里哼出一声,“西、北、风!”   夜里,唐绯躺在床榻上,辗转难眠。   天字号间方正宽大。高处是洞开的小窗。月光入户,清辉流泻。接着月色,唐绯瞧见江展羿躺在长椅上,头枕着手臂,一动不动。   到了中夜时分,屋外又传来锣鼓响,仿佛哪家在办喜事。唐绯翻了个身,想要继续睡,黑夜里,江展羿却倏然坐起。   屋内模糊,江展羿的神色不清。唐绯只能瞧见他屈腿坐在长椅上,手从小腿肚揉到脚踝。   这是寻常的揉穴法,用来治疗腿疾。俗话说“医毒不分家”,唐绯是唐门人,这个手法,她是识得的。此刻,唐绯心生困惑,可她还未细想,便睡了过去。   暮春入夏,昼长夜短。翌日晨,唐阿绯醒来不过卯时,外头早已大亮。四下望去,却不见江展羿身影。   唐绯正狐疑,房门“吱嘎”一响,江展羿扛着刀,满头大汗地回了屋。   唐阿绯连忙问:“你方才去哪儿了?我没找着你。”   江展羿将大刀往桌上一放,太袖子擦了把汗,“去驿站牵马了。”停了一下,他似乎想起什么,又问,“喂,狐狸仙,你会骑马吗?”   “会的会的。”唐绯点头,又格外自豪地补充一句,“我十岁那年就会了,甭管是马是骡子,我都骑得挺不错。”   江展羿听她自夸,觉得好笑。他一边扯着衣襟扇了扇风,一边拉开房门,嚷了声:“小二,打两盆水来——”   客栈临山,井水都很凉。江展羿洗完脸,回头见唐绯正解开一行囊,在里头挑挑选选。   江少侠走近一瞧,随即愣了。   行囊里头,尽是琳琅满目的首饰。偏偏这些首饰都不贵重,有些尽是路边的石子儿串成的。   唐绯见江展羿走近,兴致勃勃地问:“你觉得哪个好看?”   江展羿怔了一下,再又看去,不由地说:“都长得差不多一样啊……”   他的额发稍还沾着水,浑身散发这江湖少侠清新利落的气息。襟口微敞,露出一段结实的肌肤。   唐绯抬头看他,惊奇道:“怎么会一样呢?”   江展羿不理这话,他拿起大刀,抛下一句“我在楼下等你”随即出了门。   客栈一楼是打尖的地儿,卯时过半,人来人往。江展羿等了一会儿,旁的桌就来了俩江湖汉子。看衣着,像是走镖的镖师。   一人将短匕往桌上一放:“你前几日在常西城,见过那个红霞没有?”   “红霞,添香楼新来的花魁?”   “可不就是,也不知添香楼的老鸨走了什么大运,平白无故得了个能歌善舞的姑娘,还没露面,就把其他楼子的生意压了下去。”   另一人想了想,忽地凑近,小声地道:“这个红霞,来历可不一般,我听里面的人说,她本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,不是风尘出身,好像叫什么……哦,对,白尤歌……”   江展羿听到“白尤歌”三个字,大吃一惊。   他再向那两个江湖汉子看去,他们已然避开话头,说起别的事了。   江展羿正发愣,忽听谁喊了他一声。   唐阿绯换了一身儿鹅黄衣裳,坐在他对面,指着脖间一串贝壳链子,喜滋滋地问:“好看不?这些贝壳都是我自个儿在河边捡的。”   江少侠似乎有心事。他没理这话,埋头喝完粥,见旁桌人要走,叼了个馒头,又放了银两在桌上。   “待会儿你把银钱结了,我去去就来。”   可江展羿这一去,却耽搁了好久。   唐绯等了半晌,没等来江少侠,却把苏少宫主给等来了。   第03章(修)   苏简一身月白长衫。甫一踏入客栈,便为这方寸小地平添三分光华。   唐绯见到苏简,心中慌张。正想寻个角落猫着,苏简已然瞧见她,唤了声:“阿绯。”   不是唐姑娘,而是阿绯。   唐绯有点尴尬:“你、你怎么来了?”   苏简笑道:“昨日得阿绯和江少侠相助,又知你们今日离开,前来一送。”   小二听唐绯要走,跑过来抹了下桌子,朝唐绯哈腰道:“姑娘,昨个儿住店连同今日的饭钱,一共是八两银子七个铜板。”   唐绯“哦”了一声,苏简却先她一步,递了一锭银子出去。   唐阿绯一呆。   苏简又露出一枚淡笑:“我方才还在想,要怎么谢过阿绯和江少侠才好,正巧让我捡个便宜。”   这话说得内外圆通。   唐绯素来粗神经,听了此言,便不觉窘迫。   她有点欢喜地将银两揣入怀中,一边道:“那也好,我看猴子挺节俭的,我待会儿把这八两银子还给他,他一定开心。”   苏简闻言,不由微愣。   两人一起走出客栈。晨风袭来,山头翠色涌动。苏简陪唐绯等了一会儿,不由开口唤了声:“阿绯?”   唐绯一愣:“嗯?”   苏简转过头来。他的脸上虽覆着面具,可唇角的笑意,下颌清和的弧度,犹能动人心弦。   “你昨日来……可是为了你我之间的婚约?”   唐绯又是一愣。须臾,她点点头:“本来是的,可现在不用了。”舔了舔干涩的唇,“因为……因为我没地方可以去,身上也没银子了。”   苏简一怔,语气有点讶异:“你……”   可唐绯又笑逐颜开,“不过现在猴子肯收留我啦,他人挺好的。”   苏简听了这话,唇角微微一动,也不知在想想些什么,只淡淡地说:“你以后若没地方去,可以来找我。”   唐阿绯身上挂着行囊,模样有点笨拙有点好笑。   她听了这话,一脸戒备地看向苏简,直言不讳:“可我不想嫁人。”   苏简笑起来:“这便是你昨日溜来青衫宫,却不直接来见我的原因?”顿了一下,又道,“无妨,你若来找我,我只当是旧友造访,不必以婚约作为名目。”   唐绯心中欢喜,点了下头,说:“你也是个好人。”又施恩一般地道:“但是过几年,我玩够了,还是要嫁人的。这样吧,如果那时候你还没娶媳妇儿,我就嫁给你。”   苏简又怔住。他抬眸一望,只见江展羿牵了两匹马,朝他二人走来。   “好,那就约定五年。”苏简点头,声音如金石掷地。   “五年后,你若未嫁,我若未娶,我们就结为夫妻,厮守一生。”   说罢这话,他朝唐绯身后看去,淡笑道:“那就有劳江少侠了。”   江展羿不由看了唐绯一眼,点了下头:“不客气。”   苏简一走远,唐阿绯就兴奋地将江展羿拉到一旁,乐哉哉地说:“猴子,我给你看一样东西。”   话毕,便从怀里摸出方才省下的八两银子。   江展羿认出这银子,不禁错愕道:“怎么会——”   唐绯欢喜地说:“将将苏简帮咱们把房钱付了,省下八两银子,你收着。”又把银子往江展羿手里塞。   江展羿眉心一蹙,不接银子。他转回身,一边栓稳马鞍,一边问道:“你骑哪一匹?”   唐绯指了指枣红色的马,又狐疑道:“你怎么不高兴啊?我看你挺节俭的,专门为你省下八两银子。”   江展羿手里动作一顿。   “日后,若不是知根知底,不要随便受人恩惠。”他看着唐绯说道,拍了拍枣红色的马,“行了,银子你自个儿收着,上马吧。”   打马扬鞭,一路御风而行。唐绯与江展羿在黄昏前,赶到青城山下的驿站。将马匹寄在驿站,还有好长一段山路要走。   青城后山,瑞草奇花,楠木成林。两人沿着山道走了没多久,天边黄昏起。日暮熔金,煞是好看。   此一程,依旧是江展羿大步流星走在前面,唐阿绯扛着行囊,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。   江展羿似有心事,走到山脚拐弯处,他忽然停住脚步,回转身来。唐阿绯一时没能反应,险些撞在他胸口。   江展羿犹疑片刻,问道:“那个苏简,你认识?”   唐绯呆了一下,没把实情说出来,只糊弄道:“认识,不太熟。”   江展羿看他一眼,欲言又止,继续往山上走。走了几步,他终是回头道:“无论如何,你以后小心这个人。”   唐绯猛地抬起眼皮子:“啊?”   江展羿道:“凭苏简的武功,要制住那五爷,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。她却故意放五爷下山,让你我去拦截,摆明了是想试探我们。反正我跟他无冤无仇,你跟他有什么过节,我就不知道了。”   唐绯闻言,本是愣住。可细细琢磨,又知江展羿说这些话是为了自己好。她亦是感念,便口不择言道:“小猴子,谢谢你。”   如今的江展羿,已是潇洒挺拔,英姿飒爽的少年公子。听到“小猴子”这一称呼,他不禁微愣。尴尬地摸了下鼻头,“别乱称呼!”   唐绯扛起行囊,跟在他身后小跑,一边讨好道:“那你不喜欢我叫你小猴子,我可以称呼别的。”   江展羿看她一眼,没说话。   唐绯想了想,又说:“不过狐狸仙这称呼,我挺喜欢的。”   江展羿加快脚步,仍没理她。   唐绯跑得更快了些,继续道:“对了,昨天在青衫宫,你是几时躲在草丛里的?我去得晚,没能瞧见五爷跟那姑娘前面干了些什么,你能跟我说说不……”   江展羿被她一噎,猛地停住。   这会儿,唐绯跑得上气不接,依旧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。   “你——”江展羿脸一红,大肆夺过她的行囊扛在肩头,闷声道:“怎么废话这么多……”便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走了。   夜深沉,山中寂无人烟,耳畔是风动树梢的沙沙声,虫鸣花间,流水淙淙。   得到云过山庄,已是子时时分了。   唐绯放眼望去。云过山庄已不在是草庐结舍,青竹做骨的模样了。山林掩映间,一座庄院矗立,线条利落且干净。   叩门三声,山庄内无人答应。从庄外望去,隐约可见门内灯火。   唐绯不由道:“这么晚了,还有人等我们啊?”   江展羿道:“应该是时辰太晚,泰婶儿等着等着便睡过去了。”   泰婶是谁,唐绯是知道地。方才上山的路上,江展羿与她说了些云过山庄的事。如今的云过山庄,已是蜀西小有名气的门派。山庄里头,除了管家泰婶,其余的全是年轻力壮的铁汉子。   又等了一会儿,庄门“吱嘎”一声被拉开。   门口站着的,是一个书生模样的公子。   “庄主。”那公子笑吟吟地招呼,他眉目生得端秀,长衫如松,“方才胖三招来一群人说要一齐等庄主,我见时辰太晚,便将他们撵去睡觉了。”   江展羿点了点头,四下望去:“怎么不见泰婶儿?”   书生笑道:“泰婶儿怕庄主和唐姑娘饿肚子,准备膳食去了。”   唐阿绯是个自来熟,听到书生提起自己,连忙凑上前,拍拍胸脯,高兴地说:“这位小哥,叫我阿绯就好。”   书生一愣,“哧”一声笑起来。   他点了点头:“阿绯。”又道,“在下姚玄,小字安和。”   正此时,院子后头传来一声叫嚷:“我说前院儿怎么有动静呢?原来是展羿回来了——”应声而出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妇人。她手里还拿着擀面杖,发髻高高盘着,额头饱满亮堂。看年纪,却有四五十岁。   唐阿绯赶忙唤一声:“泰婶儿。”   泰婶朝唐绯看去,“啧”了两声:“好标致的小女娃!”又拉过唐绯的手,问:“饿了没?赶了一天的路,累不累?”   唐阿绯一一作答。   江展羿看唐绯与泰婶相处得不错,又想起白尤歌的事情,便道:“泰婶儿,我还有些事,你先带她去屋里歇着。”   语罢,便对姚玄说:“你跟我来。”   唐绯正东张西望,回过头来,见江展羿扛了刀要走,连忙道:“猴子,你等等——”   江展羿诧异。   唐绯抿了抿唇,小声问说:“那……你住在哪儿?”   毕竟是年少不经事的姑娘家,来到这种陌生地儿,表面再不惧,心里头也是慌的。   江展羿想到此,便对唐绯笑了一下:“离你不远。”   唐绯放下心来,也笑逐颜开:“那就好。”   泰婶一路领着唐绯去西院儿。路上杂七杂八地说了些山庄里头的人和事。唐阿绯一一在心里记了,又赶忙谢过泰婶儿。   途中路过一个长廊。廊外花圃,桃花杏花争相怒放。   却是不知,这全是男人的山庄,竟也有这般景致。   泰婶陪唐阿绯在屋里头坐了一阵儿,闲扯了一番。顷刻又说膳食没做好,要赶紧去做。   泰婶出门前,唐绯忙不迭从行囊里翻出一个古朴好看的簪子,硬是送给了她。   江展羿说完事儿,回到南院,却见泰婶等在自个儿屋门口。   江展羿一愣:“泰婶儿,你这是……”   泰婶道:“吃的我给你送房里了,另还多一碟糕饼,你给阿绯送去。”   江展羿看了下天,此刻已是子时近末了。   “这么晚了,她该睡了吧。”   “哪儿能睡得着啊——”   江展羿愕然。   泰婶道:“小姑娘人挺好,可她表面放得开,内心里头,却太小心谨慎了些,像是生怕被人嫌弃。”听了一下,又说,“不过她这样,倒也说得通,先前被人逐出门派,后来又自己个儿漂泊了半年,想来是吃过不少苦头。”   此言出,江展羿便怔住。   而事实也真是如此。自从他说了要带唐绯回云过山庄,唐阿绯就十分高兴。一路上,她虽有不满的地方,也从未弗他的意。   泰婶又将手伸到江展羿面前,摊开手心:“这是她给我的,你说我这么一把年纪了,用这收拾干嘛?但我也只能收着,只有这样,她才能安心。”   唐阿绯的一包首饰,江展羿是见过的。眼前这枚簪子,虽然不贵重,但与其它首饰比起来,已是顶好的了。   江展羿想到此,心头百味陈杂,点了点头:“那好,我去看看她。”   第04章(修)   唐绯没能睡着。在床榻上躺了一阵儿,她又爬起来,从行囊里头翻出一个香炉,与杏花令摆在一块儿。再取三炷香,唐绯对着香炉与杏花令就拜起来。   “娘亲,老三叔,我这两天过得挺好的。终于有人肯收留我了。他是小时候扯坏我肚兜的小猴子。小猴子长大了,个头高,手又大。他小时候不怎么样,长大了人却挺好。”   “娘亲你说的对,柳暗花明又一村。苦难到了尽头,就会有好日子过。你放心,等我在这山庄里头熟络开了,就去打听一下小绪的下落。我跟他是一家人,总能找到他的。”   “老三叔,你教我的东西,我都记着呢。凡事要露三分,藏三分。对人要以牙还牙,可也要以好还好,还有就是……哦对了,猴子的武功。他的武功挺奇怪的,跟老三叔你的武功挺像。可三叔你分明说过,这天下间没有第二个人会使你的招式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便有人叩门。唐绯将香插入香炉中,把门拉开。   江展羿换了一身湖蓝短衫子,裤腿扎入长靴,立在风声夜色中。   月华流泻,勾勒出他的轮廓。江展羿的骨架好,身材修长挺拔,无论什么样的衣裳上了他的身儿,都能穿出飒爽英气。   将手里的糕饼一递,江展羿道:“山庄里头的事儿,不明白的找我。其他要有什么,也可以跟泰婶儿说。这几日你安心住着,庄里弟兄一共百来人,不必着急熟悉。”   唐绯一一应了,又感念道一声:“猴子,谢谢你。”   江展羿又陪她说了几句话,刚要走,目光四下一扫,见到架子上的镂花牌子——杏花令。   他一时心中惊讶,不由看向唐绯:“你……”   唐绯并未觉察到不对劲,只是笑吟吟地问:“怎么啦?”   江展羿眉头微蹙。少时,他摇了下头,抬手指了指天:“太晚了,早些睡。”   唐绯连声应好。   院子里有芳草气息,更隐有风声,携着暗香轻拂而来。   唐绯看着江展羿的背影,心中莫名一顿,忽又喊了一声:“猴子。”   江展羿回过头来。   “昨天,就是昨天夜里,我瞧见你半夜起身,揉了揉左腿和脚踝的穴道。你的腿……是怎么了?”   江展羿闻言,表情明显一僵。   唐绯与他隔得有点儿远,看不清他的表情,只知道他这会儿不开心了。   等了半日,江展羿垂下眸子,低声道:“……没事。”   唐绯想了一下,又认真地说:“你要真有事,就告诉我。唐门虽然是用毒的,可医毒不分家,说不定我能给你治治呢?”   江展羿愣住,顷刻,他又笑起来:“你别药死我就行了。”说罢这话,背过身,朝她摆了摆手。   山中短岁月。也不过转眼,唐绯就在云过山庄住了十来天。   云过山庄有东西南三个院落。其中,西院最小,唐绯与泰婶住在此。江展羿和姚玄等四个领头的住在南苑。其余的弟子都在东院。   东院后头,还有一个练武场。练武场外山林葱茏,碧树成阴。   云过山庄共有弟子百余名。江展羿是庄主,下面三个分堂。这三个分堂的堂主,其中一个,便是初来那日见到的“书生”姚玄。另外两个分别是“胖头”孙三,和“豹子”齐寿。   逾春入夏,山中依然清凉。后山的石榴花开了,一簇一簇红似火。   这一日,唐绯用过早膳,正帮泰婶收碗筷,便撞见姚玄。   姚玄前几日随江展羿去常西城了,看这模样,是刚赶回来。   唐绯瞧见他,很是高兴,招呼了一声“安和小哥”,又左右张望:“怎么不见猴子?”   姚玄笑道:“庄主一回来,便去练武场看大伙儿比武了。”微微一顿,又问,“怎么,阿绯姑娘有事?”   唐绯本不欲将寻找尹绪的事说出去。可转眼已经入夏,她若再不下山,拖到秋冬两季,天寒地冻,便不好办事了。   思及此,唐阿绯点了点头:“安和小哥,是这么一回事……”   辰时日头渐盛,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。   姚玄听唐绯言罢,挑起眉梢:“原来阿绯姑娘也与亲人失散了?”   话一出口,心头又叹一声,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。   唐阿绯道:“也不算失散,我娘亲去世了,老三叔过一两年就能回来。只这一个堂弟,我得去找他。”   姚玄沉吟一阵:“也并非不能下山。只是阿绯姑娘是庄主带回来的,若要离庄,还得请示过庄主才是。”   练武场,日光炖耀,百十个弟兄围成半圈儿。   场子中心,胖头孙三反手持棍,身子一转,便朝对手的手肘,腰间,膝盖连打三下。对手不敌,败下阵来。   胖三连赢五场,得意非常。他将棍子在手中一转,高高举起,嚷道:“老大,天天练武,哥几个什么时候娶媳妇儿啊?!”   此言出,众人一阵哄笑。江展羿也忍不住大笑起来。   胖三又嚷道:“我没说错啊!大伙儿年纪也大了,是时候讨媳妇儿了。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啊,昨个儿个泰婶儿收了你们被条去洗,好几条都是湿的——”   众人听了这话,笑得更欢。   顷刻,人群中便有人接话。   “胖三,那被条子该不会是你的吧?”   “是啊胖三,看完春宫,怎么管不住自己的鸟蛋子呢?”   胖三闻言,却不搭理,继续朝江展羿喊道:“老大,你瞧上哪家姑娘没?要没瞧上,我看唐妹子就不错,你就收了她吧!你成了家,兄弟伙儿才敢风骚啊——”   江展羿大笑道:“你先练好本事再说,别到时还没骚起来,就瘫榻上了——”说着,便看了左胖的“豹子”齐寿一眼。   齐寿会意,趁胖三不注意,长枪一出,挑、勾、刺接连三招,便将胖三撂倒。   胖三倒地,愤恨捶拳怒吼:“齐豹子,你敢偷袭?!胖爷后半辈子要没女人,就天天睡你!”   齐寿却不答这话。他将长枪往前一送,直直看向江展羿:“请庄主与齐寿比试!”   江展羿目光一凛。抽刀侧身,刀光如水,横空划过。   他没有迎招,只是以刀锋带起的刃气将齐寿逼退几步。   齐寿眉头一皱,又欲再攻。   这时,横空飞来一把折扇,凌厉如利剑出鞘。“锵”的一声,便将齐寿的长枪格挡开来。   练武场的西面,传来一声清雅的笑。   姚玄高声道:“齐豹子,想跟庄主比试,先赢过我再说吧。”话毕,他布衣翻飞,轮空踩踏,朝齐寿袭来。   江展羿看了一会儿比试,便朝练武场的西口走去。   唐绯正等在西口,见他来了,急忙喊了一声“猴子”。人群中,有人挤眉弄眼,有人唏嘘吹哨子。   江展羿瞧见唐绯,点了下头。他今日一身玄色劲衣。许是因天气炎热,襟口是敞着的,露出明显的锁骨。   走得近了,他问:“找我有事?”   唐绯犹疑片刻:“我……想下山去。”   江展羿一怔:“住不惯?”   唐阿绯连连摇头:“我住得挺好的,泰婶儿和大伙儿都对我挺好。可是……”   唐绯将堂弟尹绪的事说了,又道:“我知道下山不方便,去常西城得赶一天一夜的路。可我答应过娘亲,一定得找到小绪。”她说话的样子,有点急切,像是生怕他不同意。   不远处,又有兵器碰撞声。   江展羿看她一眼,又朝练武场望去。姚玄轻功如飞,从正面挡开齐寿的长枪,折扇一旋,人就不见。而下一刻,他竟出现在齐寿身后。   江展羿不由赞叹一句:“安和刚来山庄时,只是个文弱书生,半点功夫都不会。可四年过去,他夏练三伏,冬练三九,已经能比过从小习武的齐寿了。”   言下之意,也许是无论做何事,只要认定了,就得有一股坚持的狠劲儿。   姚玄与齐寿比完,胖三不服气,又要和齐豹子联手。   江展羿这才回过头来。他将大刀往肩上一提,冲唐阿绯扬了扬下巴。下颌的弧度极好看,沐浴在初夏日晖,恍若惊鸿临世。   “明天用过午膳,我去找你。”   夜里回了房。江少侠躺在榻上,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房梁。   屋外有人叩门。江展羿喊了声“进来”,姚玄便推门而入。他手里端正一盆滚烫的热水,将其放在脚榻上。   “瞧见灯火,知道庄主还没睡。今日初一,庄主应当敷腿了。”   江展羿闻言,一翻身从榻上坐起。一边拖下靴袜,一边揉了揉太阳穴:“我差点忘了。”布巾沾了沸水,敷在左腿腿肚。   才敷了一会儿,他的额头就渗出汗液。   姚玄不由皱眉:“明日还是派人下山,去请葛大夫吧。”   江展羿思索一番:“不必,过两天我亲自去。”   姚玄眉梢一抬:“怎么?”   江展羿道:“狐狸仙说想下山去常西城。我方才算了下日子,也该给药铺送榴花了。这回我亲自去,顺便捎上她。”   姚玄微微讶异,随即笑起来:“庄主对阿绯姑娘,倒是上心得很。”   江展羿一愣。他将布巾在水里重新浸湿。拧干后,低声说道:“她一个姑娘家,怪不容易的。”   姚玄又笑道:“我看阿绯姑娘不简单,但是那行走起来,足不扬尘的功夫,就在庄内大多数弟兄之上了。”   江展羿愣怔半晌,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,“说起这个……”他将布巾一放,从竹柜里取出一物,递给姚玄。   姚玄瞳大惊:“杏花令?!庄主你……”   江展羿沉了口气:“我那天看见……狐狸仙有一个一模一样的。”   “可这天下间,杏花令只有两枚。”姚玄有些不解   “若她那枚不假,天下唯一两枚杏花令,都在云过山庄。”   “可庄主有这杏花令,倒不稀奇。”姚玄想了一想,“便是阿绯姑娘身世再蹊跷,也不过是唐门蜀中人,类属南武林。她怎会跟江南流云庄……”   姚玄后头的话没有说完,可江展羿全然明白。   天下武林,分中原武林和南武林。而江南的流云庄,非但是中原武林的龙首,更执掌天下武林百余年。区区一个蜀地阿绯,怎会跟流云庄扯上关系?   第05章(修)   隔一日,江展羿拎着竹篓子,去西院找唐绯。   午后的太阳极好,唐绯正在晒衣裳。廊檐楼前,绳索牵得到处都是。空气中有皂角香。   江展羿环目望去,唐绯正摇摇晃晃地站在凳子上。喊了一声“狐狸仙”,他大步走去,接过她手里的衣裳。   唐绯从凳子上跳下,开心地道:“猴子,你来了就好啦,这绳索牵得忒高,我够不着。”   江展羿不以为然。他从盆里捞起一件外衫,拧干水,“那边竹篓子里有一个水袋子,你去把它装满,衣裳我来晾。”   竹篓子一共有两个,除了水袋,里头还有小镰刀。唐绯一看,很是惊喜:“猴子,你要带我出去玩呀?”   江大少侠一边抖了抖手里的衣裳,一边答道:“一会儿去后山割石榴花。”   后山榴花开,花色如火如荼。   江展羿将竹篓放在树下,“割榴花,挑花枝满的割,每一枝不要割全了,这样等到来年,榴花还和今年一样灿烂。”   唐绯连连点头:“我在唐门,就听掌门说过,不能涸泽而渔,焚林而猎。”   江展羿一愣。过了会儿,他笑起来,一面割下几条花枝,一面道:“那些四个字的词儿,我是不太懂。山庄里头都是粗汉子,只有安和一人读过不少诗书。”   唐绯跟在江展羿后头,将花枝捡起,放入楼子里,疑惑地问:“猴子,我们割这些石榴花做什么?”   “石榴花入药。”江展羿道,指了指一旁的水袋子,又吩咐:“将花枝分散些,洒点水。”   唐绯照做,“我懂医术的,知道石榴花入药。”   江展羿冲山庄的方向抬了抬下巴:“这么大一个庄子,百来口人,吃什么,用什么?”   唐绯不解:“嗳?”   江展羿朝榴林深处走去:“摘了榴花,卖给常西城的药铺子,换些银两。平日若有人托我们办事,换些银两。有的时候,也做一些暗地的,官府办不到的事,出生入死,再换些银两。”   唐绯不禁愣住。   大门派做大生意,南来北往,黑白两道左右逢源。时而也有江湖风雨苍茫,波云诡谲。   而云过山庄却恍若世外桃源。百来号壮丁偏安一隅,虽也铁血方刚,所求的,也不过是生存,不过是快活。   这样也挺好。   唐绯乐起来。她四下望去,深深吸了口气:“猴子,我还挺喜欢你这儿的。”   石榴林有杂树,江展羿轻跃而上,遥遥望去,“胖三他们来了,你先回去。明天给药铺送榴花,我带你下山。”说罢,摘下几枚果子给唐绯扔去。   唐阿绯接过果子,十分开心,正想说话,山下有人扯着嗓子喊道:“都走啊,赶紧撤啊,老大跟狐狸妹在榴林里头花前花后呢——”   这是胖三的声音。顷刻,他又喊道:“老大,你放心大胆地脱裤子,胖爷我也给你放风嘿——”   江展羿听了这话,忍不住大笑。果子在手里抛两抛,隔空划过一道弧线,砸中胖三的后脑勺。   人多力量大,石榴花当夜就采齐全了。   因去常西城路途遥远,翌日,天色尚还温吞,江唐二人便要出发。   走之前,泰婶将江大少侠拽大一边儿,塞给他几两银子,让他带唐绯去买鞋女儿家的事物。   江展羿一愣,女儿家的事物?   春宫画册,野史外传,他都略有涉猎。可女儿家的呃事物,却没见那本书册子里提过。   山下闲人往来,石榴花装了满满一车。   唐绯从袖囊里捣鼓出两条链子,问江展羿哪条好看。江少侠随便一指,唐阿绯就信以为真,乐哉哉地戴上。   江展羿盯着那项链,从怀里摸出银两,“泰婶儿说,让你去买一些女儿家的事物。”   唐绯一愣,拍一把脑门子就嚷嚷:“呀!差点忘了,我这些天正愁这桩事呢。”见江展羿目色困惑,她又惊奇道,“猴子,你不知道什么是女儿家的事物么?”   江猴子很是不解:“没听说过啊……”   “那待会儿你随我去买,我指给你看!”唐绯自告奋勇。   常西城的三十里外,有一个清冷小镇,名为雨前。因青城山距常西城路途遥远,江唐二人需在此镇留宿一夜。至黄昏,两人到达目的地,将马车寄在客栈,街上还有小铺子做着零星的生意。   长街一头,首饰铺子琳琅满目。   江少侠扛了一把刀,甫一踏进首饰铺,旁的姑娘都瞧了过来。   江展羿不以为然。他四下望去,觉得这铺子跟兵器铺挺像,只不过将兵器做小了,有的戴在头上,有的挂在脖子上。   于是江少侠不解,问唐绯说:“这些女儿家的事物,你香囊里头多的是啊……”   唐绯惊道:“才不是这些。”说着,她又笑意盈盈地队掌柜说:“掌柜的,我们俩要两包姑娘家的事物。”   掌柜是个半老徐娘,听了这话,却饱受惊吓。太阳打西边出来,桃花在冬天盛开,首饰铺子来了稀客,少年公子长得倒俊俏,可不知为何想不开,竟要用一用那姑娘家的事物……   掌柜的不由看了江展羿一眼:“哎,姑娘……咳,这位公子,你们且等等。”   周围有人在窃窃私语,铺子里头焚着熏香。江大少侠觉得香味太浓,抽了抽鼻子,一脸镇定地继续等。   少顷,掌柜的拿出两个包裹。唐阿绯将包裹接过,又与江展羿分货:“这个是你的,这个是我的。”   江展羿很诧异:“我要这个做什么……”   唐绯惊道:“因为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啊,我总不能把自己的给你看吧?”   江少侠被她说懵了,拿起包裹看了看,不解地问:“这里头到底装得是什么?”   唐阿绯一思索,双眼一亮。她将江展羿拖到一边,小声说:“要不,咱们就当验货,你把这包里头的东西拿出来,我一样一样给你解释。等我解释完了,你就装作不喜欢,咱就买一包。”   江展羿一头雾水地点头。   于是唐绯就把包裹解开,开始讲解。   “这个是月事带,这个呢,叫做小衣,这个又是月事带……因为月事带吧,你不能只有一条,你得有好几条换着来……”   江展羿听着听着,脸渐渐绿了。其实姑娘家的事物,他也并非全不懂,只是因和女人少接触,没往这方面想过。   然此时此刻,唐绯这么堂而皇之的一解释,江展羿只想魂归离恨天。   周遭的人也看懵了。江展羿四下一扫,咳了一声:“狐狸仙,那个,你别再说了——”   唐阿绯向来粗神经,到此刻,还不知哪儿出了问题。她只是惊奇:“你这么快就明白啦?”   江展羿头皮一麻,环目再望,所有人的目光都已凝结在自己身上。顷刻一下,江少侠只觉血脉喷张,浑身暴躁。他朝唐绯吼了一句:“明白!!它化成灰我都明白!!”遂扛了长刀,头也不回夺门而去。   唐绯呆了一呆,默默将包裹收好,递给掌柜:“那买一包好了,他不喜欢这个。”   门外,还没走远的江展羿一个趔趄,差点栽地上。   暮色四合,雨前镇清冷人稀。遥遥一条长街,唯有客栈打灯笼。   江展羿埋着头,闷不吭声地吃饭。   回客栈的路上,他将唐阿绯当瘟神,离她两丈远,半句话不说。   唐绯觉得十分委屈,到吃饭这会儿,不由发了脾气。她“哼”了一声,将筷子“啪”地一放,赌气偏过头。   江展羿看她一眼,懒得说话,只夹了菜继续吃。   唐绯见状,全然憋不住了。她冲江展羿嚷嚷:“怎么回事啊你?我好心好意给你介绍点儿东西,你怎么给我脸色看啊?!”   一提这话,江少侠是气不打一处来。然他素来不知如何与姑娘辩驳,听唐绯发怒,只恼火地又夹一筷子菜,将自个儿嘴塞满。   唐绯又将声音放低,却像是更委屈,“你觉得丢人,可我不也丢人了么?可我即便丢人,也挺热心给你讲解的,你怎么就不领情呢?”   江展羿被她呛住,咳了半晌。端了一盏茶饮尽,他终是忍不住道:“你丢人跟我丢人,这能是一回事吗?!”   唐绯惊道:“你怕什么?那些人又不认识你!”   江展羿一噎。   唐阿绯又继续:“再说了,你以后还得娶媳妇儿吧?你媳妇儿也是个母的吧,也得用月事带吧?今儿个我若不跟你讲解一下,日后你成了亲,难不成要拿着月事带去问你媳妇儿说,‘媳妇儿,这长布条是干嘛使的?练神功吗?’你这样丢不丢人啊?!”   江展羿手里动作一滞,默默无言地看向她。   唐绯以为开解有方,连忙问:“被我说中了吧!你说,今天的事儿,我到底有没有错?”   江展羿不欲和唐绯争辩,生生咽下一口闷气。“你没错,全是我的错。”   唐绯一喜,又道:“那你看,我现在被你气得吃不下东西了,你还不给我夹殿开胃菜?”   江展羿将筷子头往桌上一齐,夹了一个大猪肘子放进她碗里。遂埋下头,狠扒起饭来。   过得一会儿,又听那头,唐阿绯高兴地指使:“猴子,那你怎么不谢我呢?你快点感谢我啊!”   于是江少侠终于忍无可忍,将碗筷往桌上一撂,暴躁地吼:“我谢!我这辈子都感谢你!”   第06章(修)   狐狸仙性情好,江少侠不记仇。   到了第二天,两人均把昨日的事放下。江展羿赶马车,唐阿绯赏风景,一路扬尘,往常西城而去。   常西城是大城,热闹非常。道路两旁店铺林立,人来人往。   因在山中久住,唐阿绯很久没见这样的市井热闹。她很是兴奋,一边走,一边东张西望,指着城北,又对江展羿说:“猴子,那里,往那儿一直走,出了城,再翻一座山,就是唐门了!”   日头强烈,江展羿在么股搭了个棚,“倒是不远。”他说,又问,“你想回唐门?”   “不回不回。”唐绯连连摇头。她的眸子黯下来,有些生气的模样,“唐门里头,好多人都讨厌我。”   江展羿一怔,本想问缘故,可话到了嘴边,又咽了下去。他伸手在唐绯背上轻轻一拍,随意道:“没事。”   唐阿绯就高兴起来,“对啊,没事,反正都过去了。不过在唐门,我有一个很要好的姐妹,她叫唐珊。我们俩从小就玩在一起。后来我去了江南,她还给我写了几封信,说她喜欢唐隽。唐隽使我们这一辈里头的二师兄,长得挺好,人有点闷。后来我回了唐门,还帮她出主意讨好唐隽来着,后来呢……”   唐绯念念有词地说着,自个儿挺乐呵,遇到街口,也不知拐个弯儿。   江展羿伸手拽一把她的胳膊,朝左街扬了扬下巴:“看着点路,话痨狐……”   药铺子开在左街口。江展羿将马匹栓了,对唐绯道:“行了,我去送榴花,待会儿还有点事,你自个儿去打听一下你堂弟的消息。”   唐阿绯笑得灿烂,答一声“好嘞!”便往街上走。走了两步,又倒回来,她兴高采烈地问:“猴子,我等会儿是来这儿找你吗?”   江展羿点了一下头。   唐绯又欢喜地往街上走。   街旁很是热闹,有小摊小贩,有杂耍艺人。江展羿看她这副高兴昏头的模样,不由担心。他喊道:“喂,狐狸仙,你识路吗?”   唐狐狸回过头:“识得识得,这地方我呆了半年,挺熟悉的!”   江展羿招了招手,示意她离开,可转念一想,仍是忧心,又喊道:“记得别乱逛,你若真喜欢这里,我下次再带你……”   一个“来”字还没说出口,唐绯已然钻入人群中,看人斗鸡去了。   榴花送到,便有小学徒接手。   药铺子里极安静,掌柜看到江展羿,连连相迎,说:“江公子,葛老先生在后堂。”   掀帘而入,后堂的药味更浓。一个花甲老叟正微蹙着眉,替一妇人把脉。   老叟看到江展羿,随即写了药方子,叫小徒拿去抓药,又说,“把后头的病客都推了吧,今日我不看诊了。”   待妇人走了,江展羿坐到竹榻上,对老叟道:“葛大夫,多谢了。”   葛平从橱柜里取出一个软布囊,“谢什么,你云过山庄对我老葛有恩,这是应该的。”   布囊里是粗细不一的医针。葛平弯下身,用双指探了探江展羿左腿腿肚,眉头一皱:“这些日子你觉得怎样?”   “还好。”江展羿答,“但是上个月,施了一次‘流星逐月’。”   他说的是暮春在青衫宫外,帮唐绯挡招的事。这一招,内力与腿腹力并发,与他的腿疾百害而无一利。   葛平眉头皱得更深:“唉,怎么就是不听老葛劝呢……”   江展羿的目色黯淡下来。   葛平又叹了一声:“你将裤腿挽起来。”   江展羿照做。葛平为他探了脉,又为他施针。谁知针入腿分毫,竟推移不得。葛平用足了内力,也只能使其入腿小半寸。而此时此刻,江展羿早已疼得流汗如雨。   葛平摇摇头:“过些时日,我将药铺的事安顿一下,上云过山庄。”   江展羿一惊:“葛大夫?”   葛平道:“老葛自问医术不菲。可江公子你的腿疾……恕老葛直言,真是见所未见,闻所未闻。恐怕江公子你若想痊愈,日后还需高人出手相助才是。”   江展羿的腿疾,表面上看,只是经络活血的毛病。可深究起来,却隐有中毒之相。   奇怪的是,寻常人中毒,若不及时服解药,毒物便会扩散开来害人性命。而江展羿腿上的毒,仿佛经年累月被困在了左腿,找不到解药,也验不出根源。   “那便有劳葛大夫了。”沉默了半晌,江展羿道。   不一会儿,日头西移。午时过后,清光满堂。   江展羿在药铺里等了一阵,不见唐阿绯回来。朝外头望去,天边结了一层薄云。云层舒卷,道旁风起,大抵是有一场夏雨将至。   他略一迟疑,便背了刀,沿长街找去。   唐阿绯并没有走远,江展羿才找了一会儿,便听到前头有人吵吵嚷嚷。   人群中,还有一个格外清爽干净的声音。   “上回我吃了你的包子,可我也主动帮你干了两天活啊。而且罗师爷说,那五个铜板的钱,他帮我付了,你怎么又找上我了呢?”   江展羿一听这声音,连忙拨开人群。唐绯果然站在人群中央,一副委屈的模样,眼底还泛着水光。   谁知她对面那人不依不饶:“唐姑娘,罗师爷是官,我们是民。他的银钱,我们哪里敢讨?”   江展羿眉头一皱,喊了唐绯一声,走过去问道:“怎么了?”   唐绯一见江展羿,目色惊慌,随即闭了嘴,半句话也不说了。   其实唐绯那半年的潦倒事,江展羿也略知一二。若非如此,常西城的师爷又怎会给自己一百两银子,让云过山庄收了这小祖宗呢。   江展羿默了一阵,从怀里摸出五个铜板,放在那人手上:“我替她付。”   众人见来了个冤大头,纷纷不客气的伸出手。   唐阿绯欠的都是小银钱,多则一二两,少则几铜板。江展羿如散财童子,给完银钱,刚要带唐绯走,又有一人说道:“这才对嘛,欠债还钱,做贼当抓,一个小姑娘家,什么不学,偏偏学人偷鸡摸狗……”   “好了!”不知何故,江展羿听了这话,心头窜起一股火。他扛刀转身,怒吼道:“你们这么多人为难一个小丫头,很高明是吗?!”   他眉宇间本有英锐之气,这么一怒,威严毕现。周遭人见状,纷纷闭嘴,散了开去。   申时过后,街上冷清些许。江展羿走在前,唐阿绯跟在后。   过了一会儿,唐绯快步走到他身边,小心翼翼地说:“猴子,方才,方才那些银两,我会还给你的。”   江展羿诧异看她一眼:“不用。”   “要的要的。”唐绯赶紧说,“不过,我真没有偷鸡摸狗。当时我饿极了,身上的银钱又得省着花,所以才拿了那个人的包子,可我主动替他干了两天活呢!”   说到这里,她又抿了抿干涩的唇,小声添了句:“猴子,你可千万别赶我走。”   蓦然间,江展羿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,只是答道:“不会。”没等唐绯接话,他又问,“打听到你堂弟的消息了吗?”   唐阿绯有些失望:“没有,我才问了几户人家,就被那卖包子的缠上了……”   江展羿看她一眼,漫不经心地道:“我看你是上哪儿凑热闹了,所以才耽搁了正事。”   这话是一语中的。唐绯被他一噎,半句话都说不出。正想着如何回嘴,江展羿忽然站定,认真地看向她。   “那不如这样。你找到堂弟前,就安心住在云过山庄,什么也别想,什么也别担心。”   太阳躲到卷云后,阴天天气,四处都有冷风。可江展羿说罢这话,唇角便绽出一枚笑容。他伸手揉了揉唐狐狸的发,拍了把她的后肩,爽朗道:“狐狸仙,高兴点!”   唐绯看着这枚笑,忽觉有日晖千丈,洒入心头。   黄昏天幕,常西城外落下小雨。   蜀地这点好,初夏雨至,偶尔也只毛毛细细,将天地万物浇得像万物初始的春天。   唐阿绯喜欢这样的雨水,跳下马车,与江展羿并排着走。老马识途,慢悠悠地跟在他们身后。   两人北行五里,出了常西城。而与此同时,常西城南门的二十里处,却有几人御马而来。   随着一声长剑铮鸣,苏简眉头一皱,冷声道:“已经第三个了,怎么回事?”   他一身青衫骑在马上,身后还跟了三四个随从。其中一人答:“回少宫主,属下,属下不知……”   苏简看那人一眼,并不说话,只勒马往不远的小客栈走去。   将马交给小二,苏简甫一踏入客栈,便引来几阵唏嘘。   他如今已无需再覆着面具。眉眼之间温润英邪,仿佛自画中走出。   二楼有一端秀公子见了苏简,朝他招了招手。此公子不是别人,正是那一日,扮作孔五爷试探唐绯武功的苏净。   苏简上得楼去,苏净已为他起好一盏茶,躬身道:“少宫主。”   苏简目光凝聚在杯中沉浮的茶叶,淡淡地说:“这一路上,遇到三个不要命的。”   苏净道:“五虎帮在南武林,也算有头有脸的门派。品茶会那天,我们废了孔五爷,想来会惹得五虎帮报复,少宫主不必放在心上。”   苏简唇角微微一动,本欲说什么,又将话头咽下去,转而问道:“白尤歌呢?”   “打过招呼了。”苏净道,“她说会跟云过山庄提起那个尹绪公子。”   苏简点了点头。窗外黄昏灿然,霞光映入他琥珀色的眸子,闪现出一丝清冷锋芒:“那就静观其变吧。”   苏净站起身,本欲回自己房中,可他犹疑一下,又有些担忧地转头:“少宫主暮雪七式的四重关卡才刚刚闯过,山野客栈潮气太重,不宜久居,不如再赶一程路,去到常西城……”   “不必。”苏简道。他转头瞥一眼青竹榻,清清淡淡一笑,“又不是没过过苦日子。”   第07章(修)   因不打算在雨前镇留宿,江少侠连着赶了一天一夜的路。回到云过山庄,他已是累极,倒头就睡,一直到这一天午过才起。   醒来后,江展羿精神头甚足。听到屋外隐有话语声,他一个鲤鱼打挺起了床。   屋外,姚玄三人正坐在石阶上打趣。   胖三见了江展羿,吆喝一声:“老大,折腾三天撑不住了吧?”探过头,做出好奇的样子,“来,跟胖爷说说春宵一刻滋味如何?”   江展羿笑骂一声“滚”,也在石阶上坐下。   姚玄道:“庄主,白尤歌那便接上头了,说是愿意跟我们走。”   江展羿怔道:“这么顺利?”   齐寿道:“但白姑娘有一个请求,说是让我们再帮她救几个人,其中一个,是一位小公子。”   胖三大惊:“小公子?!白美人不是一直喜欢老大吗?怎么这么快就另瞧上一个?!”   江展羿伸手糊了胖三后脑勺一巴掌,对齐寿说:“成,无论如何,先把她从添香楼带回来。”   齐寿点头。四下望去,又迟疑起来,“庄主,怎么这一整个下午,都没瞧见呆哥?”   呆哥是江少侠养的一只乌龟。乌龟中,也有灵龟,通晓人的性情。   江展羿小时候捡到这只乌龟时,因它目光呆滞,遂起名为呆哥。谁知呆哥却是头灵龟,因江展羿对它有恩,它平日粘他粘得紧,换了旁的人,皆是六亲不认。   此刻,江展羿也朝四周望去,一边琢磨:“这些日子,我倒真没怎么见到它。”   胖三无所谓地接了一句:“呆老大是公的嘛,指不定钻去哪个水塘子找龟姑娘了。”   “还是找找吧。”姚玄站起身,“呆哥除了庄主,可是什么人都不认得,怎么会……”   四人正在院里找,却听院子口一人狐疑道:“哟,你们四个这是在干什么呢?”   胖三瞧见泰婶,打趣道:“泰婶儿,呆老大私奔了,你快帮我们打听打听,这是哪家龟姑娘干的。”   泰婶一愣,随即笑起来:“可不是跟一姑娘跑了么?”   四人同时抬起头来。   泰婶朝庄外努努嘴:“展羿不在那几日,可不就是阿绯喂小呆吃东西,时不时还带它去河边遛弯。”   四人怔住,思及呆哥平日六亲不认的架势,不由面面相觑。   庄外小河流,河水浅而湍急。   呆哥趴在山石上,暖洋洋地晒太阳。唐绯卷起裤腿子,弯身在河里摸索。摸到小鱼虾,便喂给呆哥。   远望过去,一人一龟甚是喜乐。尤其是呆哥,一见鱼虾,彻底忘我,龟脖子伸得老长,生怕吃不到。   江展羿四人赶来,看到的便是这一副场景。   唐阿绯折了榴花,戴在耳边。榴花火色,夏日艳阳,还有水珠子清浅晶莹,说不出的美。   觉察到有人过来,她直起腰,兴致勃勃地冲江展羿他们招呼:“猴子!安和小哥!”   江展羿心头咯噔一跳,仿佛弹刀的铮然声。   唐绯又从水里捉出一尾尺来长的鳜鱼,一脚深一脚浅地往河岸走,一边乐呵道:“猴子,我给你捉了一条鱼,明儿个我亲自烧给你!”   她这会儿赤足立在水中,泉石上,四处是滑溜溜的青苔。江展羿看她一眼,又看了看那青苔。犹疑片刻,挽起裤腿也下了水,伸出手臂。“你扶着我,省得待会儿栽跟斗。”   姚玄见状,微感讶异。小河水冰凉,而江展羿的左腿,还是少碰凉水得好。   到夜里,山庄的兄弟都睡了。练武场四周寂静,只有铮铮刀吟,鸣响不绝。江展羿反手一招“抽刀断水”,刃光劈出蹭蹭浪潮。下一瞬,他腰身一旋,右脚踩踏,欲攀上高树。怎奈左腿忽地一阵刺痛,他闷哼一声,半跪在地。   “庄主……”不远处,姚玄见状,不由轻呼一声。   他走近,摇摇头说:“庄主不必操之过急。葛大夫明日便可上山。庄主的腿疾由他诊治,定能有所好转。”   江展羿也是好脾气,听了此言,心中略得安慰。他纵身从树梢上摘下一枚果子,在手里抛了抛,想起一桩事,便露出喜悦之色。   “也好,等腿伤好一些,我便去江南看爷爷。这两年没回去,也不知苏州城变成了什么样。”   姚玄笑道:“欧阳老先生太淡泊,前几封来信,无非提些江南旧事。倒是最近一封,说起仲春时节,邻家吹锣打鼓讨媳妇儿之事。也不知老先生是否想,庄主你也到了婚娶之龄呢。”   江展羿愣住。   姚玄又笑:“对了,方才我来寻庄主,见到阿绯姑娘也躲在一旁看庄主练刀。奇怪的是她一瞧见我,便遮遮掩掩地跑了。”   姚玄说这话的意思,大抵是女儿家的心事谁来猜。   江展羿一贯粗线条,听了这话,也未往深处想。但一思及来年春江水暖,自己可以去江南探亲,江展羿心中便有说不出的欢喜。   世间诸事,许多时候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。历来有句俗话,叫做乐极生悲。而第二天,江展羿便应了这句话。   翌日午过,太阳缩到云层后。天边霎时风起,乌云涌动。疏忽又是一场暴雨。   急雨匆匆,来得快也去得快。   江展羿推开窗,偷得浮生半日闲,葛大夫便也到了。   依循惯例,葛平仍是先为江展羿施针。然后燃了烛火,将短匕在火上烧烫,又在他腿肚子处开了两道口子来放死血。   等了片刻,却不见血水流出。葛平看了江展羿一眼,叮嘱了句“忍着点儿”,便推压起他腿上的肌肉来。   放此时,才有血慢慢渗出。血偏冷,带着一丝寒气,颜色发黑。   葛平拿碗将血接了,看了一会儿,摇起头来。又重新将短匕烧烫,开了几道更深的口子。如此反复多次,其过程自是剧痛无比,不必赘言。   待葛平把伤口包扎好,江展羿已是行动不得了。葛大夫指了指角落里的拐杖,说道:“这些时日,你若不便,就先杵着拐吧。”   江展羿愣了一下,点了点头:“那我的腿……”   葛平长叹一声:“江公子的腿伤委实蹊跷,老葛已尽全力,也不过是缓解三分,而回天乏术了。”   江展羿听到“回天乏术”四个字,猛然僵住了。   过得好半晌,他睡下眸子,低声地问:“葛大夫的意思是……”   “还是那句话,这世上若无高人相助,江公子的左腿,至多能用三五年,此后,大概会……废了吧……”   那一头,江展羿听了这话,却没有动静,只是扣住榻沿的手指,微微一颤。   葛平收好药囊子,往屋外走了几步,又回过头来:“江公子习武之人,腿若有疾,如文者眼盲,歌者喉伤,只是,江公子若能看开,还望听老葛一劝。”   “葛大夫请说。”   “公子的腿疾,是毒药所致。毒素现下虽未扩散,但到了日后,却也难说。还望公子能丢车保帅,等入了冬,将这左腿……截了……”   屋角烛火忽地爆了一声,四周却更静了。   江展羿似乎没听清,他的喉结上下一动,愣然问道:“你说……什么?”   “不过若江公子还存留一丝希望,也自可去寻访高人医者。也许在他人眼中,江公子的腿疾不过小病症,是老葛见识短浅罢了……”   江展羿听了这话,不由抬头。良久,他的嘴角扯出一丝轻微的,自嘲的微笑:“葛大夫说笑了,蜀西千里,葛大夫的医术,怕是无人能出其右……”   葛平走了以后,江展羿又在屋内静坐良久。脑子里,不断回荡着葛平先前的话语。   ——江公子是习武之人,腿若有疾,如文者眼盲,歌者喉伤,只是,江公子若能看开,还望听老葛一劝……   ——还望公子能丢车保帅,等入了冬,将这左腿……截了……   这条左腿对自己的意义又是什么呢?江展羿想,许是还盼着能为云过山庄百来号弟兄糊口,还盼着有朝一日,带爷爷一起,踏遍江南烟雨,大漠风沙。   可此刻呢,他的目光却只能落在角落的拐杖上。   屋外有山间鸟鸣。风声里,还有弟子们练武的呼喝声。   而在这一方屋内,江展羿却锁着眉头,吃力地将拐杖杵在腋下,推门而出。   唐绯今日心情好。昨日活捉的鳜鱼,今天就剖腹去鳞。加水加料炖了半日,鱼汤鲜而美味。   唐绯等不及晚膳,就盛好一碗汤,给江展羿送去。可她找遍整个山庄,才在昨日的小河流处看到他。   唐绯没能瞧见倚在一旁大树边的拐杖。她一见江展羿,便兴致冲冲地喊了声:“猴子!”高兴地沿着河道跑下来。   将手中汤碗往前一递,唐绯兴奋地说:“猴子,快尝尝。”   江展羿一愣:“这是什么?”   “我炖的鱼汤,你快尝一尝,已经不烫了。”唐绯捉起勺子,在汤碗里舀了一舀。一边喂给江展羿,一边又有模有样地哄他,“你快喝一点儿。喝了这个,你不但身体好,腿上的毛病,也能好起来的。”   江展羿听了这话,心中一刺,皱眉偏过头:“拿走,我不想喝。”   唐绯一呆,只当他是不饿,又将汤勺与他递去:“那你尝一点,就一点,我做了一下午呢!”   江展羿避之不及,本想站起身来。可他左腿一用力,便是一阵剧痛。他皱起眉头,烦躁地挥开手:“你烦不烦啊?我说了我不想喝!”   这一挥手,唐绯却没能躲开。汤碗砰然落在地上,鱼汤溅开来。   唐绯怔住了。江展羿也愣了,过了一会儿,他喊了声:“狐狸仙……”   可唐绯没有理他,只是沉默地蹲下身,将碎瓷片一个一个收起,拿到河边清洗干净。   江展羿看着她的背影,沉默一阵,又轻声道:“狐狸仙,我……”   唐绯回过头来。她的眼里有委屈的神色,唇角动了动,很是生气的样子。   “你冲我嚷嚷什么啊?”过了半刻,她嚷道,“我、我要不是昨晚偷看你练功,觉得你腿伤挺严重的,我至于辛辛苦苦熬汤给你喝吗?!”   她抿了抿唇,连声音都发干了:“我老三叔说,习武之人,可以没有眼,可以没有手,可一定得有一双腿。你如果——”   “够了!别说了!!”江展羿心头一股闷气压得他几乎窒息,仿佛只能吼出来。   “我偏要说!”唐绯道,“我懂医术的。你的腿,不过是经络的毛病。如果好好爱护,不久以后就可以复原。可你、可你要是不管它了,日后残废了怎么办?日后走不动了,连你的刀都舞不起来了,又该怎么办?”   江展羿听了这话,彻底愣住。   方才心头还有怒火,还有不甘。可现在呢?现在连怒火也没了,只觉得对自己失望。目之所及,心底各处,均是一片荒凉。   他沉默地看向远山,撑着石头,努力站起身。虽然竭尽全力做出正常的样子,可目光与唐绯擦肩,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话。   “我当初,怎么会答应罗师爷,把你带来山庄?”   唐绯猛然滞住。她怔怔地望向江展羿,身子没能瞧清他走路的样子,其实是一瘸一拐的。   “你说……什么?”   江展羿杵着拐杖,略路偏回头,冷声道:“当初,你在常西城闹事不断,罗师爷看不下去,给了我一百两银子,让我暂且收留你。”   “你……”唐绯有点难以置信,“什么……一百两银子?”   江展羿垂下眸子,没有回答。   “猴子,你是主动收留我的,不是么?”   “山庄里、山庄里的人,都挺喜欢我的,不是……么?“   唐绯的样子有些难过,像是失落的孩子。江展羿忽然不忍心看她,将头转到一侧。目光所及,流水匆匆,一去不复返。   于是唐绯便明白了。   她的眼圈顷刻红起来,心口几起几伏,也不知在想着什么。   江展羿用余光看着唐绯的样子,突然后悔起来。后悔自己方才情急之下说的那些话。   其实呢,有没有那一百两银子,又有什么关系呢?   狐狸仙,是个好姑娘啊。   江展羿默了一默,轻声道:“狐狸仙,其实……”他伸出手,还没够着唐绯,左腿便因为不着力而一个踉跄。   江展羿忽然觉得无力,觉得有许多事,他从前做得到,以后或许做不到了。   他慢慢地收回手,抛下一句:“河边风凉,早些回吧。”便杵着拐杖,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走去了。   第08章(修)   当日夜里,唐绯没能睡着。   她的眼前,全是白天时,江展羿的背影,小河水湍急,山风清凉。曾几何时,那个英姿飒爽的少年,怎么就杵着拐杖,一瘸一拐了呢?   唐绯觉得有些难过。一种不同以往的,从心里头一丝丝儿地漫开的难过。   同样不痛快的还有江展羿。   他在榻上翻来覆去,终于入梦。   梦里头,却见一只毛色雪白,眸子清澈的狐狸。狐狸跟他跑跑跳跳,煞是可爱。但一不小心,他踩到了狐狸尾巴。狐狸吃痛,钻入草丛中,再也不见了。   狐狸仙便是这样的人吧。虽然单纯,可心思细腻敏感。   也不知今日自己的一通话,会令这小姑娘更觉几分人情荒凉。   江展羿在睡梦中,手指微微一动,拧起来眉头。   过后便是大晴天。一年夏光,总有那么几日,太阳会极尽热烈地炙烤大地。   今年的这个时候,云过山庄格外安静。胖三齐寿下山办事了。江展羿在东院养伤。庄内事物,都有姚玄操持。姚玄是秀才出身,骨子里头,有文人的清寡和内敛。   唐阿绯倒是日夜忙活,只是她的忙碌法,委实不知所云。   七八日后,天阳依旧灿漫,气候稍稍转凉,胖三和齐寿便回来了。与他们一起的,还有一个面容清丽,貌美如花的姑娘——白尤歌。   很多事情,都是撞在一块儿发生的。彼时江展羿腿伤复原,顽疾仍在。而唐门阿绯,依旧对日前的事耿耿于怀。   这一天,卯时刚至,天色还是一片水茫茫。膳房长桌上,统共有四人落座,江展羿和他的三个跟班,以及一头前来蹭饭的呆龟。   唐绯有点犹豫,能干的活,已经干完。可要她与四人一同坐下,终是不妥。   不为什么,只是她突然知道云过山庄收留自己的缘由,是一百两银子。   似觉察到唐绯的一样,姚玄笑着招呼:“阿绯姑娘,坐下一块儿吃吧?”   唐绯连忙摆手,扯出一脸牵强笑颜:“不了不了,等小阿呆吃完,我还得带它去洗个澡。”   四人一龟同时噎住。这世上,上哪儿去找洗澡的乌龟呢。   如此拙劣的借口,令唐绯也尴尬起来。胖三瞧出些蹊跷,伸手捅了捅江展羿,小声道:“老大,你对狐狸妹始乱终弃了?”   江展羿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。他回头看唐绯一眼,沉默片刻,冲对面位置扬了扬下巴。   “坐吧。”   唐绯亦沉默一阵,“哦”了一声。她的样子有点怯怯的,正要伸手夹菜,却与对面的筷子碰在一起。   江展羿下意识避让,唐阿绯赶紧挑了盘里的肉,放入他的碗里。然后那一盘菜,她再也不碰了。   江展羿忽觉烦躁,再吃两口,味同嚼蜡。想起她其实是个爱美的姑娘,可第一夜来山庄以后,便将行囊里头最好的簪子送给泰婶。又想起她虽谨慎小心,可到底是个单纯性子,一去常西城,俨然一副乐昏头的模样。   “啪”的一声,江展羿将筷子一放。他抬头再看唐绯一眼,心头也不知什么滋味,转身便走了。   云过山庄是个正经门派,不做大奸大恶的事,不练邪煞绝世的梧桐,可必要的操练,还是每日一修的。   近来,此庄庄主江展羿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。每到半夜,便将庄里弟子撵去练武场,勒令他们从基本功练起。捆沙袋,扎马步,扛着木头跑圈。如此几日,山庄弟子叫苦不迭。   这天夜里,练武场众人挥汗如雨。江展羿扛刀在肩头,目光四下一扫,准备提人出来训喝。   山风清凉,送来草木芬芳,亦送来一声轻笑。姚玄道:“我方才过来,撞见齐豹子。他本不是个多嘴的人,也忍不住问我,庄主最近可是吞了火药,凭的脾气这般暴躁。”   江展羿只当是没听到这话,只问道:“怎么样了?”   姚玄的笑容里有玩味:“白姑娘那头,真真是没奈何。她说除非庄主亲自去问她,她不会将小公子的下落告诉任何人。可若云过山庄不救那小公子,她也绝不会回到白将军身边。”   其实这桩事,说来十分简单。白尤歌是蜀地白将军的大闺女儿。前些日子,俩父女不知何故闹翻了。白尤歌离家出走。来到常西城。   白将军自是着急,可又不敢擅离职守,只好托云过山庄将白大小姐带回府。谁料临到头,白尤歌又提条件,她嚷云过山庄帮她救四个人,三个姑娘,外加一个小公子。   江展羿闻言,眉头一皱:“那便耗着吧,过几日直接将她绑回白府去。”语罢,目光朝练武场一扫,顿时一声怒吼,“你!绑好沙袋,站去木桩!”   人群中,有人叫苦,有人窃笑。   江展羿等了一会儿,没听姚玄往下说,忍不住看他一眼:“还有呢?”   “还有什么?”姚玄故作不知。   江展羿咳了一声,有点儿尴尬:“狐狸、狐狸仙呢?”   姚安和长江展羿两岁,自小饱读诗书,许多事情,他看得也比江猴子通透些。“说来奇怪,阿绯姑娘近来早出晚归,不知在忙些什么。”   江展羿喉结上下动了动,没有说话。   姚玄又笑:“依我看,阿绯姑娘虽心思敏感,到底是个明白人。凡若谁与她起了争执,只要放下架子,与她说个明白,阿绯姑娘必能懂得。”   江展羿似乎没听见这话。一个砍刀劈过去,飒飒刀风割裂木桩:“让你站桩子还偷懒,今晚不想睡了是不是?!”   那头一阵叫屈,“老大,方才是胖爷非要脱我裤子……”   江展羿目露锋芒,瞪了胖三一眼,又看向众人。大伙儿顿时强打精神,然却已疲惫难掩。   耳旁,又传来姚玄的话:“所以说,退一步海阔天空。有些事,差的不过是一个解释罢了。”   江展羿仿佛仍没听到,他冲众人招了招手:“算了,散了吧。”山庄弟子如获大赦,欢呼起来。   江少侠沉默一会儿,将长刀往肩上扛了,便朝练武场外走去。夜风扬起他玄青色的劲衣,挺阔的背脊,犹如一棵苍松。   姚玄笑着又道:“那白姑娘的事,也一齐解决了吧。让她明日到南院来?”   风里传来江展羿一声淡淡的“嗯”。   去西院,要经过一道长廊。长廊外头,种有桃李,彼时桃李已谢,唯有果子落了一地。因不是刻意栽种,那些果子酸涩得厉害。唯有枝叶葳蕤,葱茏有度。   江展羿到了西院,闻到一股刺鼻的草药味。唐绯正蹲在院子后头,手拿杵子,往盅里捣捣碾碾。捣了一会儿,又抓起一旁的小草扇,跑去灶台旁扇风。   天外有寂凉地月色。山间树影交织如墨。近处的竹夹子上,晒着几簸箕的草药。竹架前,便是忙天慌地的唐阿绯。   江展羿静静看了一会儿,想起那夜消失在梦里的狐狸。   有一个瞬间。他觉得自己找到那只狐狸了。小狐狸还跟原来一样,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,即便闲着,也能欢愉自如。   江展羿咳了一声,喊道:“狐狸仙。”   其实唐门阿绯敏感是敏感,终归忘性大,且又不爱记仇。这么些日子来,她讲两人的矛盾看淡了许多,所以一见到江展羿,便愉快地招呼道:“猴子!”一边给小灶扇风,一边又使嘴,“快,帮我把那盅子拿过来。”   江展羿愣了一下,放下长刀,拿了盅递给她,又问:“你在做什么?”   唐绯仍是蹲在地上,凑头一瞧,连连又说:“不成不成,你在帮我把草药捣碎一下吧。”   江展羿默了默,慢慢在她身边蹲下,循规蹈矩地捣起草药来。   他手劲大,随便一瞧,草药便四处飞溅。唐阿绯被他逗乐了,又哈哈笑得清爽,“不是这么捣药的。你这么用力,草药还不被你捣没了?”   江展羿不由看她一眼。不知带了几分歉疚,几分复杂滋味,“我的手笨。”   而唐绯不以为然,将小扇子往江展羿手里一塞:“你来扇风,我捣药。”   两人忙活一阵,唐绯终于直起腰身,一边抹汗,一边高兴道:“总算弄好了,我一会儿便将药给你送去。”   江展羿也站起来,怔了一下:“给我?”   唐门阿绯煞有介事:“对啊!我说了要给你治腿的。”   江展羿愣住,目光移向她身后的几个簸箕。唐绯连忙解释:“这些草药没花银子,是我这几日去山上采的。”   “我……”江展羿眉头微微一拧,晚膳拿了一旁的长刀,“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   他的声音很轻,自顾着乐地唐绯没能听见,只推搡他道:“行了行了,你快回屋里歇着吧,我一会儿去找你啊。”   江展羿顿了一下,本欲说些什么。可他看了她一眼,点了点头,转身走了。   唐绯看他走了几步,像是不放心,又在后头喊:“猴子,你别睡啊,我一会儿就去找你!”   夜色清凉,云如水,月如玉。江展羿背影一僵,微微回头,说了一句:“谢、谢谢。”   可唐阿绯还是没听见。   第09章(修)   江展羿回了房,精神有点恍惚。   烛火朦胧,轻微晃动。他看着看着,就仿佛看到了那天小河流边的唐绯。   汤碗碎裂在地,那个一向欢天喜地的姑娘黯然下来。她捡了碎瓷片,于河流中清洗干净。   在江展羿的印象中,唐阿绯是有些瘦弱的。毕竟十七岁未出嫁的姑娘,身姿自带三分青涩。   然后呢,不知何故,江展羿的呼吸就微微一窒,胸口郁结起来。对于很多事,人总是后知后觉。诚如此刻,江展羿只觉胸口那股闷气,来得太过莫名。   也不知过了多久,屋外有人叩门。   唐阿绯端着一碗药,立在月华中。一双眸子清如泉,下巴尖尖的,小而精致。就像狐狸。   她将药碗往前一递,高兴地说:“给你,已经不烫了。”   江展羿一愣,接过药碗闻了闻。药气是苦的,想必味道会更苦。山野少年不惧苦,只是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。   他看了唐绯一眼,将药一饮而尽。   唐绯接过空碗,赶紧追问:“怎么样,好些没有?”   江展羿不由笑起来:“哪里会这么快见效。”   唐绯跟在他后头,又一本正经地点头:“说的也是,不过要是有效,你就跟我说,我每天熬两碗给你。”   江展羿怔住。其实唐绯熬的是什么要,他心里清楚得很。这种活络活血的药,他小时候吃过不少,只是……他的腿疾,并非经络血脉的问题。   然不知何故,他明知这药没效,仍是“嗯”了一声,答应了她。   江展羿的神情,不见半点喜色。心事重重的模样,倒像是那天小河流边的他。唐绯抬头看着他的样子,不经意就想起了那一百两银子的事。   她又有些不开心了。垂下头,手足无措:“那……这么晚了,我先走了。”语罢,赶紧转身离开。她走得不快,却像落荒而逃。   江展羿似乎看穿了唐绯的心思,忍不住唤了声:“狐狸仙。”   夜色濛濛的,月华朗照,云影天光。   唐绯顿住脚。   “我……”江展羿犹豫了一下,然后他说,“对不起。”   唐绯愣了。她回转过身,目不转睛地看向江展羿。   “那天我心情不好,说的那些话,不是我的本意。云过山庄,你既然来了,就好好住下。什么一百两银子的,其实……并不重要……”   这是江大少侠生平第一次带着几分慌乱,对着一个姑娘真心道歉。手心都出了汗。   然后,他便一直紧张地等了许久,终于等到唐阿绯回应。   唐绯“嗯”了一声,重重点头。   过了半晌,她终于高兴起来,“猴子,我真挺喜欢你这儿的。”顿了顿,轻轻添了一句,“因为这里很热闹,还有这里的人,也比其他地方的对我好。”   唐绯这个人,偶尔难过起来,可能会有些许难以捉摸。可她只要一开心,便开心得十分纯粹。   江展羿望着她的笑容,一时看呆了。   翌日傍晚,霞光如云锦。江展羿甫一回房,瞧见白尤歌,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屋,道一声“对不住”,又扛起大刀往外走。   身后,白尤歌忍不住唤道:“江公子。”   江展羿顿时僵了。   要说白尤歌的声音,软中带脆,柔中带亮。旁的人听了,是酥到骨子里头,可江展羿江少侠,却受不住这濡软的嗓子。   那头,濡软的嗓子掺了鼻音,又袅袅响起。“安和小哥与我说,江公子今日要见我。”   江展羿“咳”了一声,在桌前坐下。屋内光线偏暗,反称得他眉目英挺。白尤歌也是没人。两人屋里一坐,如灯花楼前,璧人一双。   江展羿有点不自在,胡乱拣了个话头。“你……前阵子怎么去添香楼了?”   白尤歌道:“紫仙姐姐对我有恩,我去添香楼帮她,平时不露面,只唱个曲,没事的。”她口里的“紫仙”,便是添香楼的老鸨。   江展羿点了下头,对上白尤歌灼灼的目色,一时愣然,不知说甚。   白尤歌又道:“何况,我与爹爹起了争执。一时气不过,便离了家。如今要寻的四人,那三个姑娘是我的姐妹,还有一个小公子,他于我有恩。”顿了一下,又敛眸补了一句,“不过我来常西城,虽是为了紫仙姐姐,但也是因为……因为这常西城,离云过山庄要近一些。”   话里话外,白尤歌的意思清楚明白。饶是江展羿再木讷,这回也听明白了。   江展羿与白尤歌的破事儿,追本溯源,也不复杂。   一年前,江少侠从蜀地白将军手里接了活计,要私下护送一个宝贝去江南。临行之时,将军府的大小姐却非要跟着。彼时江展羿也不好推脱,只能随她。后来当然是途中遇险,刀光剑影。江少侠英雄救美,便令白大小姐从此中了“情字诀”,非江展羿不嫁了。   白尤歌垂下头,屋外霞色映着半张脸,犹抱琵琶,如人间绝色。   “江公子,其实我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屋外便传来动静。江展羿此刻早已冷汗如雨,回头一看,如蒙大赦。   门口站着的,真是一脸茫然又欢腾的唐绯。唐绯端了一碗药,瞅瞅江展羿,又瞅瞅白尤歌,登时便往歪处想去。   她先朝白尤歌抱歉一笑,又朝江展羿挤眉弄眼,悄无声息地退后几步,在黑夜里头,举起了左拳。一个拳头在空中上下划了划,大抵是为江少侠大气的呃意思。   江展羿脑中嗡得一乱,冲着要溜号的唐绯便吼:“回来!乱想什么呢?!”   其实,唐门阿绯压根就没想走。被这么一喝,便抖擞着精神跑回来。她讲药碗往桌上搁了,挨着白尤歌坐下。   此一时,白尤歌也有些尴尬,本想离开,却被唐绯缠住。   “尤歌妹妹,你这双耳环挺好看的。”   江展羿听了这话,一个趔趄。   白尤歌应付道:“阿绯姐姐你若喜欢,我边送给你好了。”   “不成不成。”唐绯连忙摆手,又揪着自己的耳朵给白尤歌看,“我没有耳洞,带不上。”   白尤歌被她这副模样逗乐了,不由笑道:“打个耳洞还不容易,烧红的铁针往耳上一扎一穿,便就成了。”   那头,江展羿手一抖。   唐绯难以置信:“真的?那这样不会疼么?”说完,又颇是遗憾道,“我从前在唐门,就想弄个耳洞,可师父不许……”   白尤歌轻笑道:“疼。不过疼那么一下,能好看一辈子,何乐而不为?”   唐绯有些动心:“你说的有道理……”   江展羿一脸语塞,往桌前坐了,翻了个茶碗斟上水。   白尤歌又说:“可不是,我有个远房表姐,爱扎耳洞,且不说这耳垂了,边上上面的耳骨头,也一样扎穿了挂个小银环……”   “哧”一声,江展羿一口水喷出来。   “你们……”他抬起头,一时觉得理解无能,只好无言起身,将竹架上的布巾往肩上一搭:“你们慢聊。”   白尤歌其实不怎么喜欢唐绯。不喜欢的原因也很简单。江展羿的身边,从没有过姑娘,唐阿绯算得上是第一个。   江展羿一走,白尤歌与唐绯随意说了会儿话,便也离开了。   月下院中,江少侠从井子里打了一桶水,提去膳房烧热。水壶咕噜咕噜,便听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。回头一看,果然是唐绯。   她手里还端着先前的药碗,往前一递,“给你,今天的药。”   江展羿将药接过,一口喝完。见水沸了,便将水壶提下,倒入木桶里。   唐绯看他喝完,就开心起来,一路兴高采烈地跟着江展羿,又问:“猴子,你烧水做什么,洗澡么?”   这天已是七月初一。每逢初一,江展羿都需用极烫的热水,来刺激左腿的毒血。   “不是。”他淡淡答道。   唐绯又自顾自地说:“我也想烧水洗澡,不过这些日子,总是累得慌,每天一回房,倒床就睡了。”   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唐绯说这话,全然没有邀功的意思。可江展羿却想起那几簸箕的草药。晓得她的疲累全是为了自己,江大少侠的心头忽有一些动容,摸了摸鼻子,有些赧然:“那你明日忙完,我帮你把水烧好。”   唐绯这个人,说她笨,却也聪明。说她聪明,也蠢得可以。江展羿此话一出,唐阿绯便惊慌道:“那怎么成?白姑娘会吃醋的!”   她这话嚷得大声,江展羿眉头一皱。过了会儿,他不自在地解释:“我跟白姑娘之间,没有什么……”   唐绯压根不信这话。面上一脸带笑,眼里狡黠十足:“我明白我明白,你们之间又没成亲,清白得很,什么都没有……”   江展羿与她说不通。往前走两步,心里头却憋屈。他又回转身,直直看入唐绯的双眼。   “狐狸仙,我再说一次,我跟白姑娘之间,真的没什么。”   此刻已是暮色四合,天上挂了半轮明月。可明月却不如姑娘的脸庞鲜亮。   江展羿的认真令唐绯也有些惊疑,她不由点头:“好好,你跟她真的没什么。”   说罢这话,两人走到一个岔口。直走是南院,往右是西院。江展羿对唐绯说:“天晚了,早些睡。”便冲她扬了扬下巴,算作道别。   没过几日,白尤歌便说了自己所托之事。   要救的四人,三个是添香楼的姐妹,云过山庄只需拿着银子为她们赎身便可。另外一个,是个小公子。小公子名为方可,因长相不错,被卖入千鹤楼做小倌。只是他才被卖去不久,老鸨尚未来得及调*教,暂不接客。   这事看着简单。不过越是简单的事,越容易生乱子。江展羿与姚玄一商量,决定先派人下山,打探一下四人的底细。   夏末微凉,山间清新。唐阿绯虽坚持每天给江展羿熬两碗药,可江展羿的双腿,却一直不见起色。几唐绯起了疑,他还劝说许是药效慢的缘故。   唐阿绯懂医理,晓得即便药效慢,也不至于,慢到这种深度。而江展羿腿腹的僵硬,也是她见所未见地。唐绯暗自将此事在心中记牢,并不言说。   这一日晨,日头大好。江展羿着了一身湖蓝劲衣,去寻唐阿绯。   昨天傍晚,唐绯自告奋勇说要与云过山庄的兄弟们一齐练武。可江少侠在练武场等了一早上,却不见唐绯人影。   西院寂然,唐绯的房里头,却有异常的动静。江展羿听了一会儿,皱起眉头。他正要拍门,屋内忽然传来哐当几声响,随即又是唐阿绯吃痛一叫,带了哭腔。   江展羿大惊,破门而入。然则,下一刻,他却僵在了屋门口。看着房内的唐门阿绯,江少侠头一回了悟,什么叫做“自作孽,不可活”……   第10章(修)   江展羿一生至今,甚少与女子打交道。自从结识了狐狸仙,他开始明白,所谓女人,原来是这时间最让人大开眼界的动物。   唐绯哭丧着一张脸,指了指自己的耳朵,结结巴巴憋出几个字。   “疼疼疼疼疼……”   江展羿觉得胸口郁堵。他愣愣地看着两根悬在唐绯耳垂的铁针,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:“操,能不疼么……”   唐绯这回不结巴了,而是带着哭腔嚷嚷起来:“你怎么说脏字儿啊你?快来帮我看下耳朵啊!”   江大少侠头顶乌云,似是气得牙痒痒:“你真是……吃饱了撑着……”话虽这么说,他依旧万分小心地拨开唐绯的手,看了看她的耳垂。   没有错,唐门阿绯忙活了一大早,真是在给自个儿扎耳洞。   扎耳洞本身也没有错,可问题出在了两处。一是唐绯选得铁针,非但粗,而且长,足足有半尺。二是唐绯此人的个性,有点胆小,有点优柔寡断,铁针扎了好多次,扎出粗多血口子,最后一扎成了,她又不敢将铁针拔出。   是以,忙活了一清早的结果是血流凝固,将铁针与耳洞结痂在一块儿,拔不得,伤不得。   唐绯心里很害怕,她问:“猴子,我现在该怎么办啊……”   江少侠平生刀光剑影,流血多有时,可他看到唐绯这副模样,也不由出了一脑门子的汗。   江展羿咬咬牙:“你别动,我帮你□……”可他的手一碰到铁针,唐绯就是一阵拔高的叠音:“痛痛痛痛……”   于是江少侠终于忍无可忍,焦躁地吼起来:“谁让你在身上扎洞的?!身上全是肉,能一扎一个洞么?!”   唐绯这会儿也是悔之晚矣。她沮丧地看他一眼,想要说什么,终是埋下头。模样有点忿忿,有点憋屈。   江展羿满肚子是火,却又发作不得。   “那……”冷静了半晌,他试探地问,“我陪你下山看大夫吧?”   云过山庄里头,懂医术的不少。唐绯一个,姚玄一个,江展羿也算一个。可要医治铁针穿耳这等“疑难杂症”,山庄里却是半个没有。   唐绯轻微“嗯”了一声,刚走两步,她又道:“猴子,我的脖子僵了,不能动。还有耳朵,走一步,动弹一下,疼一下……”   江展羿嘴角一抽。他默了须臾,往唐绯面前一蹲,烦躁道:“算了算了,你上来,我背你。”   唐阿绯此刻全没了主意,被江展羿背了好一会儿,才想到要客气:“猴子你腿上有伤,还是放我下来,我自个儿走吧。”   可她说这话的时候,江展羿早已大步流星地出了云过山庄。唐绯还在他背上说着话,嗡嗡嗡嗡,犹如蚊吟。不知怎地,江展羿听得心头微微痒。他骋目望去,青城天下幽尽收眼底,林间绿树葳蕤,远处榴花火红。   “我真是——”过了会儿,江大少侠莫名其妙地,低声地说:“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……”   说起来呢,扎个耳洞不过是桩寻常事。但有的时候,人就是这么奇怪。遇到天大的灾劫,可以冷静非常。遇到一点小事,却紧张得六神无主。   这一切,不过唯心罢了。   正如此刻山道上的两人,一个吓昏头,一个急昏头,满头大汗地往山下跑,却放了练武场里百来号人一整天的鸽子。   午过到了雨前镇,唐绯的耳伤早已疼麻木了。医馆里头到处是人。江唐二人甫一进去,便吸引了所有人地目光。不为其他,只因唐绯的模样委实匪夷所思。   这会儿病人多,大夫少,只能排队。江展羿陪唐绯等了一会儿,便道:“你先自己候着,我去给你买些吃的。”   被他这么一提,唐绯才想起俩人一路心急,脸午膳也没用过。可一想到江展羿要走,唐阿绯心头多少有点发慌。   她先是点了下头,又不确定地问:“猴子,你说我这耳朵还有救么?”   江展羿点头道:“这一路上我仔细想了想,旁的姑娘,是扎俩耳洞,而你呢,又似俩耳朵上扎洞。她们没问题,你也应当没问题。”   唐绯被他这么一安慰,便就高兴起来。她喜滋滋地说:“也对,指不定大夫给我一治,我这耳洞就好了,就能挂耳环了。”再一思索,又添了句,“可惜我没给自己做过耳环,这几日,要琢磨着做一对。”   江展羿听她唠叨完了,嘱咐道:“你好好等着,大夫叫你了,就给他看你的耳朵,别害怕。”   唐绯“嗯”了一声。   江展羿仍是不放心,又说:“要是我回来晚了,你就在医馆等我,别乱跑。”   唐绯又“嗯”了一声。   江展羿沉吟半晌,觉得话已说完,便拍了拍唐绯的头,招呼了句“走了啊”,随即出了医馆。   等走到门外,他又回过头来,见唐阿绯端正地坐在医馆内,因有些无聊,所以四处张望了一会儿,又找了旁边的人说话。总体上,还算老实。   不知不觉地,江展羿唇角勾出一笑,这才放心离开。   可他却没停听见唐绯与邻座人说的话。   这个世道,大约人人都爱八卦。邻座夫人见江展羿离开,艳羡道:“小姑娘,方才那个是你的相公?对你可真好啊!”   唐绯一呆,一愣,答说:“他不是我相公,他还没娶媳妇儿了。我前些天帮他物色了一个,可他不喜欢。猴子要找个媳妇儿,这也忒难了。”   也许在唐绯的粗神经中,她始终以为,一只公猴子,合该配一只母猴子。要为江展羿寻一只母猴子,这也的确有些难。   下午时分,天光敞亮,雨前镇始终有些冷清。江展羿在街口买了几个包子,便被一生人叫住。生人是个妇人,浑身都是脂粉香。端看眉眼,还是有些眼熟的。   江展羿愣了半刻,问道:“你是……”   妇人道:“这位公子,你不记得了?那日你带你家媳妇儿来买小衣和月,咳咳,我还给误会了,这些天缓过劲儿来,才觉得公子你对你媳妇儿可真好啊。”   江展羿这才反应过来。眼前之人,真是前阵子那首饰铺的掌柜。   江少侠在首饰铺的经历,实乃不堪回首。此一时,他遇见故人,只想找个借口脱身。不料那掌柜又对他说道:“昨个儿铺里来货了,首饰珠宝,样样皆有。公子我见你对媳妇儿好,你来买,我给你打个对折。”   江展羿一时愣住,不知怎地,竟想起唐阿绯方才说过的话。   ——可惜我没给自己做过耳环,这几日,要琢磨着做一对。   唐门阿绯极爱美。她的一大包首饰,江展羿不是没有见过。可那里头,最好的一支簪子给了泰婶,其余的,不过出自她自己之手,半个珍贵的都没有。   江展羿忽觉有一时心疼。这么大一个姑娘了,连一件好首饰都没有,还乐此不彼地给自己扎耳洞,疼了一个上午。   于是江少侠便点了点头:“那我随你去看看。”   首饰摊开一桌子,琳琅满目。江展羿没太挑过珠宝,一眼望去,差些被晃瞎眼。他定了定神,细细看去,果真发现一副极好的。   那是一套搭件,有一对耳环和一条链子。链坠子和耳坠子都是红宝石做得榴花,上面挂着细银链子。榴花火红,银链贞静。   江展羿忽然想起前些日子,唐绯在水边抓鱼。那时候,她的鬓边戴了一朵榴花,煞是好看。   其实所谓美丽,对世上许多人来说,并不需要多么高贵,多么内敛。清华其外,淡泊其内,往往要历经岁月洗练才能拥有。而正逢韶华的唐绯,合该属于一片红彤彤的色泽,耀人眼目,颜色无边。正如她名中的一个“绯”字。   心中一动,江展羿便拾起那副榴花首饰,仔细看了一看。   掌柜的见状,连忙道:“公子,你可真是好眼力。这副榴花首饰,铺子里只这一副,是我进货时抢来的。上了别处,也是找不着。”顿了一下,又是犹疑,“只是……这价格嘛……”   江展羿问道:“多少?”   “原价是三十两银子,但公子你要,我就做个赔本生意,算对折,十五两银子。公子尼克千万别嫌多,这首饰上的红宝石,可是一个比一个还真。”   江展羿也算见多识广,晓得掌柜的没有骗他。   唐绯总说江展羿节俭,凡事精打细算。而他负担了一个山庄,有些时候,也确实不能铺张浪费。奇怪的却是这一刻,当江展羿从怀里摸出两锭银子时,半点也没有犹疑。   唐绯耳伤问题不大。大夫下狠心帮她把铁针拔了,又换上两个小一些的木棍子给她穿上,拿了一壶食酒给她,让她天天涂抹,半月之后,便能痊愈。   唐绯知道耳伤无碍,自是兴奋无比。她看完大夫,却不见江展羿回来。守在医馆门口等了半晌,才见长街尽头有一人走来。   江大少侠身形挺拔,眉目英锐,走在人群中,是极好认的。   唐绯当下就朝他跑去,一边高兴地招呼。   只不知何故,江展羿此时的神色,似乎有点心事。有些话到了嘴边,却说不出口,有的东西揣在了怀里,却拿不出来。   第11章(修)   走得近了,江少侠犹疑一阵,只将包子递给唐绯。   唐阿绯易满足,接过包子,便很快乐。她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洞,又嗡嗡嗡地说起话来。   多数时候,唐绯说话没重点,叽里呱啦半晌,不为娱人,只为娱己。而此刻,江展羿似乎精神不济,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。   饶是唐绯神经粗大,隔得久了,也发觉不对劲。她盯着江展羿瞧半晌,不由担心道:“猴子,你该不会中暑了吧?”   这时已是夏末近秋。常西城一霎晴天,一霎风雨。这样的天气,若要中暑,也颇有几分难度。   江展羿愣了一下,只答:“我还好。”   唐绯又念叨起来:“那就是左腿的问题了?早知道喝完药在下山了……”   心思被榴花首饰占满,话从耳边过,丝毫不入脑子。江展羿抬头看了看天,不知何时,水蓝的暮色已经弥漫开来。   “太晚了,先赶回山庄吧。”   两人一路御马,赶到青城山下,已经快亥时了。   月初东山,时见疏星渡河汉。唐绯一边气喘吁吁地爬山,一边问江展羿:“我上次随你上山,不记得有这么远的路啊。”   而江展羿的心头,却记挂着另一桩事。他看唐绯一眼,问道:“你的耳洞,什么时候能挂耳环?”   一提起这话,唐绯就很开心。   “半个月以后就成了。”她道,说着,又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,“再过十来天,我的生辰就到了。你见过我那包首饰吧,我每年过节过生日,都要送自己首饰。等今年生辰到了,我要给自己做一对耳环。”   江展羿愣了一下。唐绯这话,犹如拨云见日。他方才还在琢磨,要如何名正言顺地将榴花首饰送出去。原来,她的生辰就要到了。于是江大少侠唇角微微一弯,拍了拍唐绯的后肩:“嗯,今年好好儿过一回生日。”   唐绯自是答应,又列出一堆计划。她脑子简单,想出的事儿也不复杂,无非是吃个长寿面,打两个鸡蛋云云。   江展羿看她一副高兴忘形的样子,忍不住提醒:“别东张西望,注意脚下的路。”   唐绯这才回过神来,还没答话,脚下突然踩空。她惊叫一声,左摇右晃,摔了个四脚朝天。   江展羿也是一惊,一边皱眉责备:“不是让你注意脚下的路吗?”一边又朝她伸出手,“摔着没有?”   唐绯一呆,只觉脚踝处有刺痛一阵一阵上涌。“左脚好像摔到了,不知道能不能走。”一顿,她又从身下摸出一件物什,得意地说:“不过后面没摔着,我垫这个上面了。”   江展羿一看那物什,竟是方才唐阿绯没吃完的一袋包子。   原来狼狈中,亦能有欢乐。   江展羿只觉好笑,不由勾了勾嘴角。   他身材挺拔,眉眼又生得英气好看。这么一笑,仿佛山中草木,天地月色都为之动容。   唐绯试着爬了爬,脚踝竟更疼了些。江展羿便说:“算了,你起来,我背你。”随即便蹲下身。   唐绯爬到他背上,想起方才那枚笑,就建议说:“猴子,你以后要多笑一笑,你笑起来挺好看的。”   江展羿一愣:“我笑得挺多的啊。”   唐绯道:“哪里有?从我到云过山庄开始,就没见你怎么笑过!”   四周是夏末花草的清新气,天上一轮淡淡的下弦月。黑夜里,江展羿肩膀宽厚,背身有力,背着唐绯一步一步朝山上走。   听了这话,他唇角一弯,又噙起一枚风日飒然的笑容:“那是因为你太蠢了。”   夜阑人静,唐绯与江展羿说了会儿话,就趴在他背上睡着了。   得到云过山庄,已是子时近末。江展羿晃了晃肩头,喊道:“狐狸仙,我们到了。”   唐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。   庄内没有灯火,一片黑漆漆的。叩门三声,山庄内无人答应。   唐绯不由道:“是不是大伙儿都睡了?”   江展羿又欲叩门,却听庄内疏忽一阵纷扰的脚步声。   下一刻,庄门“吱嘎”一声被拉开。敞阔的院子里,齐刷刷地站了不少人。众人瞧见江展羿,以及趴在他背上的唐绯,随即呆掉了。   江展羿也有点儿尴尬。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唐绯,清了清喉咙,解释道:“她的脚扭伤了。”   众人一愣,又齐刷刷地朝唐绯的脚踝望去。   山庄的气氛很诡异,空气里头,总有一些令人不安的气息。唐绯亦有觉察,她扯了扯江展羿的袖口,轻声问:“猴子,怎么啦?”   在这落针可闻的黑夜里,唐绯一个亲昵的动作,一声亲切的“猴子”,足以令人想入非非。   江展羿只觉背心一阵恶寒,在众人的眼神流露猥亵之前,他爆喝一声:“靠!什么时辰了,还不睡?!”   众人闻言,随即骚动起来。胖三恼怒道:“老大,大伙儿都是兄弟,你带狐狸妹下山私会,却不知会我们一声,太不够意思了!!”   江展羿伸手就给胖三后脑勺一巴掌,吼道:“乱想什么呢?!”   “却不是我们要乱想。”姚玄笑道,“只不过,漫漫长夜,庄主你在这种时候,背着一个阿绯姑娘站在庄门前,由不得我们不省些遐思。”   笑了一笑,又道,“也非是我们要等,而是胖三被庄主放了鸽子后,耐不住好奇,因此号召了一群人,在这儿连夜守着。”   江展羿眉头一蹙,又看向胖三。   胖三脖子一缩,拍拍手掌,朝众人嚷道:“行了啊!老大回来了,姑娘也被他收走了,大伙儿赶紧揣好鸟蛋子回去做春梦吧——”   话刚毕,脑后头又挨了江展羿一巴掌。   院内众人唏嘘几声,随即散去。留下的,出了姚玄和胖三,还有齐寿。   齐寿朝江展羿一拱手:“庄主,呆哥今天没找着你和唐姑娘,精神不好,少吃了一餐。它方才等你们等到亥时,撑不住,便去睡了。”话毕,又忍不住看了唐绯和江展羿各一眼。   闹了这么一出,唐绯总算明白过来。不知何故,她万年不带一红的老脸,竟微微发烫。   心中有点儿忐忑,唐绯埋着头,对江展羿道:“猴子,那、那我先回去了。”江展羿本欲说什么,她连忙又道:“这么点儿路,我单脚跳着,都能跳回去。”   于是黑夜里,江大少侠便瞧见一个一蹦一跳,歪歪斜斜的背影。   他觉得有些好笑,不由唤道:“狐狸仙。”   唐绯回过头来。   “接着。”江展羿从怀里取出一物,隔空抛出一道弧线。那是一瓶治腿伤的药膏。   隔一日,齐寿已将白尤歌的事打探完毕。   添香楼的三个姐妹,均是知根知底,齐寿已吩咐弟子下山为她们赎身,不日便接到云过山庄。   只是白尤歌的恩人,千鹤楼的方可小公子,身上有五年的卖身契。契约的赔银,是买价的十倍。买价五千两,赔银五万两。而五万两对于白尤歌来说,是一笔极大的数目。莫说她自己拿不出,就是她爹来了,也拿不出这许多银两。   江湖上有很多这样黑吃黑的事儿。谁的势力大,谁就服气谁。诚如方可小公子的买卖,也是一桩暗箱操作,官府并不晓得。是以,要解决这样的事儿,也只能委托一些江湖帮派。   这样的委托,来财快,数目大,云过山庄偶尔也接。只是每干一桩,少不得有人缺胳膊少腿。   对于此事,江展羿也很慎重。无奈山庄里百来号人口的吃穿用度是一笔大开销,若不做危险买卖,单靠卖榴花,跑小生意,是全然行不通的。   再过几日,姚玄将方可小公子的买卖也查了一遍,然而,除了得知他是被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派卖去千鹤楼的,其余的竟一无所知。   江展羿听姚玄说完,总有一丝不放心:“做生意,五万两银子的确不是大数目。可对流苍派来说,这笔银两,却足以请了他们的家底。”   言下之意,流苍派一个小门派,何故要应承这天价的契约赔银。   姚玄沉吟一怔,点头道:“恐怕这笔买卖,背后另有人指使。”   没过几日,齐寿便将白尤歌三个姐妹接来云过山庄。那时已快入秋了。泰婶微山中弟兄置办新衣时,挑了一块湘妃色的布料,打算为唐绯也做一身儿。   方和小公子的契约,始终查不出蹊跷。江展羿以为此事不宜再拖。到八月,秋刚至,便亲自下山去了。一路随行的,还有姚玄和唐绯。   三人中,江展羿和姚玄是去办正事,而唐门阿绯,不过打个酱油,图个热闹。   千鹤楼是小倌勾栏。唐绯要去,需扮作男装。三人在雨前镇留宿一夜。到第二天傍晚,常西城的模样街灯火灿然,而千鹤楼前,素雅灯笼自带几许烟火气。   因赎身的五万两银钱数目太大,白尤歌无法负担。江展羿只能暗中将方可救出,再做下一步打算。   三人入了千鹤楼,不禁有些讶异。与寻常勾栏不同的是,这座楼子极其清雅,无论宾客小倌,说话做事均轻言细语,彬彬有礼。   楼里老鸨,人唤一声徐先生。   徐先生将三人引入一处雅阁,又点了几个公子伺候。   对于这一夜的打算,姚玄早有了计划。不一会儿,他便离了席,摸清方可的住处,不菲吹灰之力就将他偷出来,交予在楼外接应的弟子。   等到夜色浓时,姚玄再又回到客栈,呷了口茶,对江展羿一笑,意思是事情成了。   江展羿心里多多少少觉得不妥。依他的经验,凡事太过顺利,难免会起波折。   果不其然,三人搁下银子正要走,跛折便来了。   气氛有些诡异,千鹤楼的徐先生等在不远处,见了姚玄,淡然一笑:“姚公子,老生在此谢过了。”   姚玄心中一惊,表面上,仍是一副稳当当的泰然色:“先生客气了。”   徐先生点了下头,略侧过身。千鹤楼的门口,便有一彪形大汉带着方可走进楼里来。   而这个时候,唐绯瞧见方可,大吃一惊。   第12章   眼前的方可,十四五岁的年纪。白净脸庞,耳廓处,还有一点红痣。   这个人,哪里是什么勾栏小倌呢?这副样子,分明就是唐阿绯的堂弟尹绪。   尹绪见了唐绯,脸上也是一阵青一阵白。   这个时候,江展羿和姚玄都觉察出端倪了,却听徐先生道:“方可是老生刚收的儿子。年纪小,又贪玩,跑出去迷了路也不知回来,幸而姚公子的手下找到他。”  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。表面看,徐先生是在道谢,可字里行间,他已然看破了姚玄的伎俩。   姚玄心中暗道不妙。如此一来,他们往后要再想从千鹤楼偷人,怕是难上加难了。   就在此时,唐绯终于忍不住唤道:“阿绪?!”顿了一顿,“真的是你?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啊?”   方可的脸上,又是尴尬,又是赧然。他沉默了一会儿,对唐绯解释道:“听说阿姊被逐出唐门后,我本说来蜀地接你,可到了蜀地后,却被、却被……”   后头的话不必再说,只是一场辛苦遭逢。   徐先生是个内外圆通的人,见这场面,也不吃惊,只笑道:“未想我与姑娘有如此缘分。”然后对尹绪招了招手,“方可,你来。”   尹绪看了唐绯一眼,踌躇片刻,走了过去。   徐先生将手搭在尹绪肩上,笑吟吟地道:“既然你与亲人重逢,我准你明日休息,与你阿姊叙叙旧。”   话虽客气,意思也清晰明了——他不打算放人。   方此时,姚玄反应过来,借了这个茬儿,与徐先生道:“先生也瞧见了,这位方可,便是我妹子的堂弟尹绪。想必先生是个大度之人。既得见亲人重逢,不如送佛送到西,恢复尹绪小弟的自由之身。”   “姚公子所言,不无道理。”徐先生点头道,“只不过,做人是一回事,做生意,又是另一回事。老生做生意,只讲究盈利。姚公子若想带走方可,也无不不可。不过契约上写得清楚,姚公子只需付了五万两银子,我千鹤楼自然会放人。”   话锋里头,没有丝毫退让之意。   谈判俨然要陷入僵局。而此时,江展羿却隐隐觉得不对劲。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,他又说不上来。   其实,这也是当局者迷了。眼下的不对劲,不过源于两个字——巧合。   这世上的巧合,本就稀少,倘若一个巧合接一个巧合频频发生,那就说明事情的背后,必定有人掺和。   尹绪好端端一个江南人,被收入蜀地小倌楼,这事已然蹊跷。而他身上的巨额契约买卖,就更加不对劲。偏巧白尤歌托付云过山庄救的小公子,也是这个尹绪。而当众人来了千鹤楼,又霍然发现此子正是唐绯寻了半年未果的堂弟。   这回事说穿了,是台上一出,台下一出。此一时,姚玄与徐先生互不退让。而在千鹤楼的二楼上,却有一青衫公子目色淡然地看着楼下发生的一切。   过得片刻,苏简唤道:“苏净。”   身旁立着的人随即应声。   “拿五万两银子随我下楼,就说这尹绪,我替他赎身了。”   苏净大惊,不由道:“可少宫主如此做,云过山庄的人必能猜到此事有少宫主插手。”   “知道又怎样?”苏简的语气清清淡淡,“这事如此蹊跷,以江展羿之才,就算他现下想不明白,到了明天,也能觉察出端倪。”   话毕,他又勾起一枚淡如疏烟的笑容:“毕竟我要的,不过是唐绯和尹绪姐弟团圆罢了。”   这话还有后半截,苏简没有说出来。只有与尹绪团聚,唐绯才有足够的理由离开蜀地,去往江南。   楼子里的气氛有点僵,姚玄与徐先生互不相让。   就在此时,二楼忽地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。   “这五万两银子,我来付吧。”   众人抬头望去,只见楼上走下一主一仆。主人是个青衫公子,风仪清毓,温雅绝世。   苏简下得楼来,唤一声“苏净”。苏净即刻取了五万两银票,递给徐先生。   一时间,众人都有些惊诧,姚玄道:“这位公子——”   “这是应该的。”苏简一笑,“既然尹绪小公子,是阿绯的堂弟,这五万两银子,合该由我来付。”   此言出,唐绯与江展羿俱是一惊。   江展羿皱起眉头,唐阿绯已然问出声来:“你是……苏简?”   苏简笑道:“上回明苍山下一别,算起来,已过去四月余,江少侠与阿绯可好?”   江展羿点了下头,又唤一声“少宫主”,算作招呼。   而苏简又笑起来,“江少侠客气了,少宫主不过一个名衔罢了,朋友之间,不必如此称呼。”   三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蹊跷。姚玄本有疑虑,可见唐绯与苏简的关系似乎不一般,便把这疑虑咽了下去。   为尹绪赎了身,几人一齐走出千鹤楼。   此刻已近子时,街上寂无人烟,夜里有淡淡的露水气。走到分岔口,苏简顿住脚步,对江展羿一行人道:“在下往左,那么就此别过了。”   江展羿拱了拱拳:“后会有期。”   苏简亦点头:“后会有期。”可没等几人走远,他又唤道:“江少侠,阿绯。”   江展羿与唐绯回过头来。   苏简笑起来:“今夜之事,难道江少侠与阿绯不曾怀疑在下么?”不等二人答话,他又添了句,“我是说,阿绪小弟身上的契约买卖。”   唐绯愣住了,其实要说不怀疑是不可能的。苏简远在明苍山,怎会如此恰巧地在这一夜,出现在千鹤楼呢?   而此时,江展羿却直言不讳道:“云过山庄办事,达到目的即可。毕竟有的事情,深究起来也没有益处。”   “未想江少侠如此通透达观。”苏简道,然后他说,“不错,今夜之事,是在下刻意为之的。”   “自那日明苍山与阿绯重逢,我便派人帮她去找阿绪小弟。查到之后,我便托尤歌小姐,将阿绪的下落,透露给云过山庄。如此,阿绯也好与亲人重逢。”   唐绯闻言,高兴起来,她说:“苏简,谢谢你啦,我找了阿绪好久,一直都没头绪。”   苏简仍是那句:“应该的。”   月色下,江展羿的神色有点怔然。他唇角微微一动,像是在笑。可笑得不是很开心。   待唐绯一行人走远,苏简不过绕过一个巷口。他抬头望月,月晖盈满他的长衫。   “方才你是怎么了?”苏简问道。问的是苏净。   苏净这才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下来,露出原本的面容。   “那个人,是你的谁么?”苏简又问。   过得好半晌,苏净道:“嗯,云过山庄的姚玄,正是属下的家兄。”   苏简闻言,勾起一枚寡淡的笑:“原来,你也是与亲人失散了啊。不过还好,他还活着不是么?”   苏净顿了一顿,绕过这个话头,反是问道:“属下不明白,为何少宫主方才竟将实情相告。”   “寻常的待人之道罢了。我只不过想让唐绯随尹绪回江南,江展羿这个人,我不想与他为敌。”说着,苏简一顿,回过身来,“你是不是还想问我,为何非要让唐绯去江南?”   苏净一愣,又忍不住道:“莫不是少宫主对阿绯姑娘……”   “不是。”苏简摇头,“因为她手上有杏花令。”   “天底下,杏花令只有两枚。一个在欧阳老先生手里,一个在穆盟主手里。穆盟主后来将这杏花令给了自己的小儿子,穆小公子。”   苏净不由大惊:“少宫主的意思是——”   “嗯,唐绯手里的杏花令,八成是穆小公子的那一枚。”   苏净不由摇头轻叹:“这个唐绯,果真不简单。”   “管她简单不简单呢?”苏简漫不经心道:“反正她去了江南,我们便可顺藤摸瓜找到穆小公子,或者,季放。”   夜里到了客栈,四人要了两间房。江展羿,姚玄,尹绪一间。唐阿绯一人一间。   虽然找到了尹绪,唐绯却不是很欢喜。之前她道云过山庄,说好只要找到堂弟就走。而如今,是不是意味着自己要离开了呢?   唐绯说不清自己的感受,仿佛心中,总有一些事情放不下。可能、可能是江展羿的腿疾吧。   她这么想着,不由抬头向江展羿望去。   正好这时,江展羿也朝她看来。目色相接,他亦不是很开心的模样。   唐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。过得片刻,只道:“猴子,等回了山庄,我再呆几日,帮你把药草都找齐。”   可这个时候,江展羿心头想的却不是这桩事。他疏忽忆起暮春时,苏简与唐绯在明苍山下的对话,不由问道:“你和苏简之间……有婚约?”   第13章   你和苏简之间……有婚约?   唐绯愣住了。过了好半晌,她垂下眸子,轻轻地,低低地“嗯”了一声,然后她又连忙抬头说:“不过,不过我跟他……”   不过什么呢?婚约就是婚约,难道有假不成。   唐绯也不晓得自己想解释什么,她甚至不知道为何心里无端生出了一丝慌乱,一丝害怕。   楼外有萧萧风声,秋天真地到来了。   江展羿缄口不言,他的眸色很深,有点难以捉摸。   其实,江大少侠本想问清一些事情的,比如唐绯何故会有杏花令,比如她爹娘的真实身份;又比如为何青衫宫少宫主这样的人物会与她有婚约,比如……她到底喜不喜欢苏简。   可突然一下子,江展羿觉得有点乏力,觉得这些事情,他仿佛没有知道的必要了。   于是一如寻常般,江少侠伸手揉了揉唐绯的发,嘴角扯出一笑:“早些睡。”然后便走了。   第二天,四人驰驱半日,来到雨前镇。在雨前镇留宿一晚,于第三天的中午回到云过山庄。   正所谓一叶知秋,几人下山不过数日,山间的草木,已有枯黄之像。秋来风起,团团枝叶映着日晖,煞是好看。   算起来,唐绯已在云过山庄住了近半年,听说她要离开,山中弟兄都有些舍不得。不过唐绯终是要走的。依她自己的说法,老三叔最多还有一两年就回来找她了,所以她先去江南住着,等着老三叔。   这一夜,唐绯躺在床榻上,辗转难眠。明天就是她的生辰了。那一天,还是姚玄提议说,让她在山里过完生日再走。   从前的唐绯呢,总是很看重这些大大小小的节日。不过这一会儿,她心里装的却不是这桩事,而是生日过后的别离。   其实对于唐绯这种漂泊久了的人,看待别离,多多少少会坦然一些。可这回离开,她心中总有些事放不下。而眼前浮现的,竟是许多天前,在初秋客栈的事。   江展羿揉了揉她的发,说“早些睡”,然后他的笑容连同离开的背影,都有一丝落寞。全然不复往昔的挺拔潇洒。   唐绯想着想着,便从怀里摸出一小瓶东西。那是她扭伤脚的时候,江展羿给她的药膏。   唐阿绯打开瓶塞闻了闻,心中渐渐有了主意。   第二天清早,江展羿来找唐绯,没能找着她的人,只在桌上找到了一张字条。   “猴子,你的药我给你熬好了,记得要喝两碗。今天我有事儿出门啦,很晚才能回来。晚膳你给我留一碗长寿面和两个鸡蛋吧,我可想吃了。”   依旧是欢天喜地的语气。江展羿看了字条,不由一笑。这只狐狸仙,八成又去山上找石头做首饰了。   他掂了掂手里的锦盒,本要放在唐绯房中,转念一想,还是等她回来,亲手给她的好。   江展羿出了屋,撞见尹绪。这些日子,尹绪都很老实地呆在西院里。许是日前千鹤楼小倌的事让他有点尴尬,所以一见江展羿,尹绪的模样有些无错。   江大少侠跟他招呼一声,说:“狐狸仙一大早出门了。”   尹绪点点头,避开江展羿的目光,“哦”了一声。   江展羿看他一眼,又道:“那我先走了。”   可还没走出几步,忽听尹绪在身后唤道:“展羿哥哥。”尹绪是个害羞的人,憋了半晌,才又憋出四个字:“谢、谢谢你。”   江展羿一愣,转而笑起来:“小事。”   “我道谢,不是为你日前帮我的事。”尹绪解释得有些情急,“是因为,因为阿姊。”   “狐狸仙?”江展羿又愣住了。   “嗯。”尹绪点点头。   太阳全然出来了,天地间是淡淡的金色。江展羿今日穿一身牙白短衫。浅淡的色泽,愈发显得他英气逼人。看着尹绪局促的模样,江展羿一撩衣摆,在台阶上坐下,拍拍身旁的位置,“阿绪,过来坐。”   尹绪坐过去。他依然埋着头,像是满腹言语不知从何说起。   江展羿便随意挑起个话头:“对了,你既然是狐狸仙的堂弟,怎么不姓唐?”   “因为我们的爹,不是亲生兄弟。”尹绪道,“其实阿姊的亲爹是谁,唐门里头,没有人知道。阿姊的娘亲是唐门人,她离开唐门了几年,等回去以后,已经有了身孕,生了阿姊。故此。唐门里的人,都不喜欢阿姊。阿姊她曾经也跟我说,她在唐门,呆得很不快活。”   唐绯在唐门呆得不快活,江展羿是知道的。那时才刚入夏,唐阿绯一去常西城就乐昏了头,唯一黯然的那一刻,便是提起唐门,她说:“唐门里头的人,都讨厌我……”   “其实阿姊的亲爹到底是谁,我爹他也不知道。我爹只说,阿姊的爹,是一个长得非常非常好看的人。因为他对我爹有恩,我爹便认了他做兄长。”   “我没有娘,我爹是我唯一的亲人。不过后来,我爹也过世了。临终前,他对我说,以后一定要对阿姊一家人好。”   其实江展羿身上,到底有点粗汉子的脾性,不太会安慰人。听了这话,他在心中辗转良久,只拍了拍尹绪的肩,说:“没事,然后呢?”   “我爹过世不久后,我便被养父母收养了。他们说不上大富大贵,日子还过得去。一直到去年,我听说阿姊被逐出唐门,想起我爹临终的托付,才执意来了蜀地,想将她带回江南。”   “展羿哥哥,谢谢你。阿姊说……她这半年,在这儿呆得很开心,比在唐门开心多了。”   江展羿闻言,沉默许久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   过得半晌,他避开这个话头,对尹绪道:“那些的大道理,我晓得的不多。不过小时候,我爷爷对我说,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呢,其实一个人,只要重诺守信,言出必行就很了不起了。”说着,他抬起左拳,推了一把尹绪,笑起来:“好小子。”   一直等到傍晚,唐绯都没有回来。长寿面与荷包蛋都做好了,寿星却不在。   天晚秋凉,山间起了风。练武场里,云过山庄的弟兄们却在大汗淋漓地操练。姚玄见江展羿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,不由笑道:“庄主若担心,不如去庄门口等着。”   江展羿怔住,可顿了一下,他“嗯”了一声便扛起长刀要走。   夜风阵阵,姚玄忽又唤道:“庄主。”   江展羿回过头来。   姚玄笑道:“今天上午,看庄主手里拿了一个锦盒。盒子里,可是送阿绯姑娘的礼物?”   江展羿点了下头,又摇了摇头,然后说:“不送了。起码,今天不送了。”   姚玄一愣:“为何?”   夜色中,扛着刀的江展羿玉树临风,像是想通了什么事,脸上一副释然笑容。   “狐狸仙看着单纯,但她半生漂泊,心里总是渴望安好的。这样的姑娘,合该有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照顾她一辈子。可是我,有腿疾。”   治不好的腿疾。   姚玄眼神一伤,摇摇头:“其实庄主你不必……”   “我没有。我丝毫也没有放弃,只要我一天没有残废,我就一定会去找治这腿疾的办法。只不过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。对于其他的人,或许有更好的选择不是么?”   姚玄愣住了。而过了许久,他亦笑起来:“好,只要是庄主决定了,安和定与庄主站在一边。”   江展羿点点头,转身要走,然后姚玄又唤道:“庄主。”   “庄主,安和痴长庄主两岁,还望庄主听我几句肺腑之言。”   “你说。”   “其实,世上许多事情,不必非要去做个了断。与其了断了绝情绝义,伤人伤己,不如将其转化成另一种方式。诚如庄主对阿绯姑娘的情。此情朦胧,不过刚刚生根发芽。与其努力节制,庄主不如以另一种方法去对待它。不如……将阿绯姑娘当作自己的妹妹。”   “好。”   “还有,安和希望,庄主不要一时陷入困局之中。因为许多时候,困住人的,不是一桩事,不是一个人,而是自己的心。庄主你看这天大地大,还有许多美好的事。譬如,云过山庄一群肝胆相照的弟兄,譬如,等到来年春到,庄主你便可去江南探望欧阳老先生。”   江展羿点了点头:“嗯,我也这么想。”   姚玄笑起来:“因为安和从前吃过这些亏,所以多说了两句,还望庄主莫怪。”   唐绯是在中夜时分才回来的。她偷偷摸摸地溜入院子,正要摸索进屋,却听身后一人呵斥道:“去哪儿了,怎么这么晚才回来?!”   唐绯一惊,回身看见皱着眉头的江展羿。   江展羿走近了,见唐绯一身脏兮兮的,但幸而没有受伤,眉心渐渐舒展开来。   他冲唐阿绯扬扬下巴,潇洒笑道:“跟我来。”   膳房里,江大少侠将一碗长寿面与荷包蛋放在桌上。唐绯一见,欣喜道:“猴子,这么晚了,你居然还给我留着饭。”   江展羿在她对面坐下,说:“快些吃,吃了去睡,明天你得早起赶路。”   唐绯听了这话,手里动作一滞。须臾,她放下筷子,埋头在腰间翻翻找找,取出一个瓶子。   “这个,给你。”   江展羿一愣,蹙起眉:“这不是……我前些天给你的药膏么?”   唐阿绯高兴地说:“猴子,你快打开来闻闻。”   江展羿狐疑地用拇指撬开瓶塞,放在鼻下一嗅:“这是?”   “我加了三味药草进去。”唐绯十分得意,然后她又愁苦起来,“谁让我原来给你熬的药汤没效呢。可能你的腿不是经络的毛病吧。”   江展羿道:“你既然早知道没效,怎么还……”   怎么还一天两碗地熬给我喝?   然而,这后面的话,他没有问出口。何必问呢?有时候我们做事,只是图个安心罢了。   唐绯自也没听见这话,她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着:“所以我钻研了好些天,总算想到要在这药膏里添些药草,用来活血。猴子,你快试试,如果有效,你就写信跟我说……”   那是唐绯记事以来,第一回在生辰之日,没有给自己做首饰。她全然将这事忘了,满心满眼惦记的不过是一瓶依旧没有效的破药膏。   第二日清晨,凉风如水,薄云如纱。江展羿将唐绯和尹绪送到山腰。   送别是这样,总是没有终点,不如停在半途,盼君来日安好。   远处是茫茫碧草,更行更远还生。唐阿绯这回学聪明了,她扛了一根木棍,将行囊系在棍子头,吭哧吭哧地走。   江展羿嘱咐道:“从常西城去渡口路途不远。不过你跟阿绪需在船上呆上二十来天。你爱说话,上了船后,切忌不要与人多说,尤其是自己的身份家底,知道么?”   唐绯点点头,说知道了。   江展羿又道:“你的那块镂空雕着杏花的木牌子,也千万藏好,不要被人看到。出门在外,学会明哲保身,不要与人起正面冲突。”   唐绯又点了点头。   于是江展羿将自己手里一个墨绿色的行囊系在唐绯的木棍一头,然后拍拍她的左臂,淡笑起来:“行了,走吧。”   少年的笑容俊朗。   唐绯突然觉得难过,突然觉得很舍不得。她没有道别,而是扛着行囊,默默地往山下走去。走了十数步,她又回过身来。   江展羿还是站在那里,那么那么好看的样子。   唐绯牵了牵嘴角,努力勾出一笑,高声道:“猴子,你放心,我一定会,一定会帮你找到治腿的方法。”   江展羿点了点头,冲她挥挥手。   东行五里,路过一个亭子。亭前有小水潭,水流潺湲。此刻太阳朗照,山间依然寂静,时不时有清脆鸟鸣。   唐阿绯瞧见墨绿色的行囊,忽地心头一动,道:“阿绪,你等等。”然后她走入亭子,将行囊解开。   墨绿色的布巾摊开,里头一共有三样东西。一样,是泰婶说好给她做的湘妃色的衣裳。   一样,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。那是当初,罗师爷拜托云过山庄收留唐绯给的银子。   还有一样呢?还有一样是一个锦盒。   唐绯打开锦盒时,手有点发颤。锦盒里头,是一副首饰。一条榴花链子,和一对榴花耳环。   榴花火红,仿佛这一年的唐绯,如此灿烂的韶华。   那是唐绯记事以来,第一回在生辰之日,没有给自己做首饰。可是就在第二天,她收到了自己人生中,第一份旁人送的首饰。   唐绯带上耳环和手链,映着潭水一照。   看着水中的自己,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,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。   “阿绪,我……”唐绯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哽咽。   她没有把话说完,站起身,抛下行囊,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跑去。生怕、生怕跑得慢了。江展羿就不见了。   不过幸好,江展羿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。十分好看,十分英挺。   他们之间还隔着十余台阶,唐绯便停下来,她大肆地冲江展羿招手,红着眼圈,指了指自己的耳环:“猴子,好看不?”   江展羿笑了,他说:“嗯,好看。”   不过他只是站在那里,没有往前一步,没有后退一步。   唐绯垂下头,过了会儿,低声说:“那……我走了。”   江展羿的语气很淡,淡的像这初秋的天:“嗯,好。”   唐绯的心里难过极了,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难过,像是……心中少了一些什么似的。直到尹绪看到她,小心翼翼地问:“阿姊,你怎么哭了?”   唐绯一愣,她抬袖揩了一把,才发现满脸都是水渍。   怎么会哭了呢?她想。   其实唐阿绯内心坚韧,又易满足,有时受了委屈,顶多泛泛泪光,却甚少真地哭出来。   唐绯回过头,往山上看去。山腰那个身影早就看不见了。那个线条洗练,和乐安好的山庄,也隐没在苍翠山的树林了。   唐绯看了半晌,像是终于找到了原因。她指了指苍苍云山,说:“阿绪,我挺喜欢这儿的。我……真地很喜欢很喜欢云过山庄。”   第14章   三个月后。腊月,苏州城。   江南好风光,远处苍山,近处阁楼。浓冬的天气,城里下着雪,细雪如雨,沾地即化。   苏简手里端着一盏“月色清”,凭栏而望。紫陌红尘尽收眼底。   “少宫主。”俄顷,身后一人唤道。   苏简回过身来,将茶盏往桌上一搁:“查到了?”   苏净垂下眸子:“属下并未查到季放的行踪。”   “无妨,季放为人乖张,行事古怪。你一时查不到,也再所难免。”   季放是十余年前,名震江湖的怪杰。传闻他生性浪荡不羁,武艺卓绝。整个江湖,只有武林盟主的小儿子穆珏与他是生死之交。   苏净沉吟一阵,又说:“不过属下查得,九年前,季放曾收过一个徒弟。这个徒弟十有八九就是唐绯。”   苏简背转过身,望着楼外落雪,淡淡笑起来:“怎么不是唐绯呢?若然不是,这姑娘手里的杏花令又从何而来。”说着,往街口一看,又吩咐道:“人来了,苏净,你下去接她。”   苏净退了两步,目光落在桌上的“月色清”,忍不住劝道:“少宫主,‘月色清’性冷虚寒,冬日饮茶,还是喝些普洱好。”   话音落,苏简却置若罔闻。   雪还没停太阳就出来了。冬天的阳光,有点暖,有点扎眼。   唐绯停在一座楼子前,抬手在眉骨搭了个棚,匾额上,龙飞凤舞地写着“未央楼”三个大字。   入得楼里,唐门阿绯东张西望,很是兴奋的模样。   “唐姑娘。”苏净瞧见唐绯,笑道,“少宫主在楼上的雅阁等姑娘。”   雅阁内焚着香。壁上有画,画里是江南冬景。这幅冬景图,与窗外雪色如出一辙。   唐绯一见苏简,惊呼道:“苏简,真的是你!”她高兴地走近,“前些日子收到你的信,我还不敢相信。”   苏简邀唐绯坐下,笑着说:“我也是临时起意罢了,见过江南的春,还没见过江南的冬。”说着,余光扫到唐绯手里的纸包,不禁问:“这是——”   “这是我来路上,顺道抓的药。”   苏简微微讶异:“你病了?”   唐狐狸笑得很欢喜:“这药不是给我自个儿抓的,是给猴子的。”   “江少侠?”   “嗯。”唐绯点头,然后又皱眉嘟囔起来,“猴子的腿疾,也不知好些没有……”   “江少侠有腿疾?”苏简一怔。转而他又笑道:“那何不写信去问一问。”   “我写了,而且每回我都写好多字儿呢!”唐绯一提这个,就有点生气,“可猴子的回信总是很短,几行字就没了。我问他腿伤好点没,他说好些了,后来我又问他好得怎么样了,他居然不提这个了……”   屋外有人叩门,小二上了菜,满桌琳琅佳肴。   苏简听了唐绯的话,眉梢微微一抬。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儿,他垂眸笑道:“许是江少侠不善言辞罢了。”   “有的时候,他是挺闷葫芦的。”唐绯认真回忆起来。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嘴里,她又道:“可有的时候,猴子又挺热心的,还有点唠叨……”   此时已是小年将近。楼外车马喧嚣,行人济济。而楼中雅阁内,苏简温雅,唐绯喜乐,多多少少亦有些热闹。   一顿酒足饭饱,唐阿绯很是感激,忍不住道:“苏简,谢谢你啊,自从上个月阿绪走了,我好久没吃这么多好吃的了。”   苏简心中一诧,表面上,却不动声色:“若是喜欢,再带一些走吧。苏净,去把掌柜叫来,就说——”   “不必了不必了。”唐绯闻言,连忙阻拦。然后她垂下头,微微恼道:“不然等会儿回去,又要被庄姨说乱花银子。”   “你……”苏简一愣。   唐绯抬起头来:“我怎么啦?”   苏简沉默片刻,淡然笑道:“没事。”   唐绯与苏简天南地北说了会儿话,见天色已晚,便急急忙忙走了。苏简看着她的背影,若有所思。过了会儿,他对苏净道:“跟去看看。”   唐绯回到家,已是暮色四合了。灶房里冷清清的,想必庄姨没有留晚膳给她。唐阿绯叹了口气,将药材拿回房里,碾碎了后,放在小炉上熬着。可熬了没多久,药味飘到院里头,便听有一尖细的嗓子嚷嚷起来。   “成天不做正事,就会熬药。熬了又不和,这不是烧钱么?正事百样米养百养人,一朝出个败家女,一家子都不能安生。这药味难闻的,怕要给我熏出病来!”   院子里骂骂咧咧的人,正是尹绪的养母庄姨。   尹绪养父母一家,生活并不宽裕。幸而庄叔是个大度的人,非但收留唐绯,且还待她不错。只是入冬以后,因尹绪随庄叔跑生意去了,庄姨对唐绯的态度就变本加厉起来。   唐绯还饿着肚子,听到院中谩骂,亦是气急。她跑到门口嚷了一句:“我熏的就是你!”随即甩手关门,一个人坐到榻上,生起闷气来。   自己究竟做错什么了呢?唐绯想。   一开始,庄姨说家里不富裕,她便每月给她交五两银子。寻常的家务活,唐绯不是没有做。偶尔溜出去玩,也尽量赶在天黑之前回来。深秋入冬,天气凉了不少,唐阿绯实在冷,这才花了三两银钱,给自个儿添了一件袄子,却被庄姨说成浪费,说成败家。   还有这些药材。这些药材虽不是买给自己的,可却是猴子的啊。   本来身上仅有的一百两银子就是江展羿给的。而且她也答应了一定要找到治腿方子。所以,银两再怎么节俭,也不能在药材上节俭。   庄姨气不过,又冲到唐绯窗前谩骂。唐阿绯跳下床,“啪”得将窗子关了,差点夹到庄姨的鼻子。   屋外,庄家姑奶奶地叫喊声霎时惊破天地:“来啊,快来看啊,有人打人了,六亲不认了——”   而在屋内,唐绯堵着耳朵,从枕头下取出一本医书,就着灯火翻读起来。   暮霭沉沉,月朗星稀。苏净在庄家院外听了一阵,不由叹了口气。他刚转身要走,却瞧见站在不远处的苏简。   “少宫主?”   夜色里,苏简的双眸如天上的星。“世间百态,真是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。”   “少宫主,唐姑娘她……”   “这种事,还轮不到我来管。”苏简的语气波澜不惊,“何况阿绯流离数年,想必她对这人情世故,早已见惯了。对她来说,与其有人为她挺身而出,逞一时之快,不如予她片刻温暖,片刻欢乐。”   苏净一愣,不由道:“少宫主对唐姑娘,到底是不一般。”   苏简唇角一动,似乎想解释什么,可抬眸一望稀疏星辰,他又将话头咽了下去。   腊月二十七的大清早,街旁的铺子将才开门,西口药铺便传来一阵吵嚷声。   “怎么就三两银子了呢?!”唐绯惊道,“这药材我前几天来买,还不到一两银子!”   掌柜的道:“姑娘,我说你也不看这会儿是什么时节。大冬天的,药材本就短缺。你上回来买这药,不还是深秋的事儿么?”   “可你也不能一下就涨三倍啊,我常常来你这儿买药,有你这样坑常客的么?”   “哎哟姑娘,我这哪是坑你,这药我卖别人五两银子,到了你这儿,只卖三两银子了。”说着这话,掌柜的也恼怒起来。他一边将药材收起,一边摆手道:“算了算了,这药我不卖了,姑娘你就当我这儿没货了吧。”   “那怎么行,我——”   “阿绯?”这时,药铺门口,忽然传来一个清雅的声音。   苏简见状,随即明白过来。他笑道:“这药材我有一些,阿绯你要,随我去取就好。”   唐绯犹疑了一会儿,问那掌柜:“那你还卖不?”   “二两银子,不能再少了。”   唐绯咬咬牙,取出二两银子,搁在长案上。掌柜的将药材包好。唐绯便与苏简一块儿出了药铺子。   冬阳滟涟,映在苏简琥珀色的眸子。苏少宫主想起方才的事,不由笑起来。   唐绯看着他的模样,不由好奇道:“你在笑什么?”   苏简回眸看了看那药铺子,眸色里尽是玩味:“其实你这药材,我也没有。”   “你没有?那怎么——”唐绯一愣,随即明白过来,“你是故意骗他的?”   苏简笑着说:“我若不骗他,他怎会愿意再少一两银子。倒是阿绯你,既然不知道我是故意施计,为何当下便做出犹疑色?”   “早知这样,我再坚持一会儿,说不定一两银子就买下来了。”唐阿绯有点懊恼。然后她长长舒了口气,又道:“因为这药材,我必须自个儿买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等回到家,我把配好的药材磨成粉,就托人给猴子带去。他的生辰就要到啦!”药包吊在指尖转悠,唐阿绯的样子很是高兴。   苏简愣住了。眼前的笑靥明媚动人,而他却注意到她耳畔一对晃动的榴花。   也不知是谁给她买的首饰,如此明艳,如此称她。   “阿绯你……”少顷,苏简不经意说,“对江少侠的事,倒十分上心。”   唐绯像是在想什么,好半晌才反应过来:“什么?”   苏简摇摇头:“没事。”   第15章   江展羿的生辰在大年初一,冬去春来,万物初始。   说起来呢,江少侠真正的生日,谁也不晓得。他是个孤儿,十九年前,被遗弃在一方独木筏上。   彼时江水浩瀚,远天云舒云卷,一只白鸟正朝着初生的朝阳展翅翱翔。   欧阳熙捡到江展羿时,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。那个名动天下的智者,性格里多少有点清淡随意。于是,木筏上的小娃娃便跟着长江水姓了江,随着那只翱翔的白鸟唤作展羿。   后来,欧阳老先生许是在想,反正每过一载,人就长大一岁,不如将江展羿的生辰定在大年初一,月月朝朝与光阴同岁。   十九年后的大年初一,江少侠起了个大早。   天色黑茫茫的,姚玄入得院内,长衣摆还沾着露水。他手里拿着两封信,笑道:“这回巧,欧阳老先生和阿绯姑娘的信一齐来了。”   江展羿正从井里提水,问:“写了什么?”   “欧阳老先生这一封,说是院里的梅花谢了,桃杏将开。等庄主去了江南,桃花便开到最浓了。”   江展羿“嗯”了一声,又问:“另一封呢?”   “阿绯姑娘说,她在苏州过得不错,让庄主放心。另还提到治腿疾的办法,说是最近读了一本医书,里头有个方子。阿绯姑娘照着方子抓了药,磨成粉,正在四处托人给庄主带回来。”   江展羿手里动作一顿,喉结上下动了动:“嗯,还有呢?”   “便再没什么了,阿绯姑娘写信琐碎,拉拉杂杂半日,说得不过是一桩事。对了,倒是有一点甚为有趣。”   “哪一点?”   姚玄将两封信摊开,递到江展羿眼前:“欧阳老先生说,既然庄主过一两个月就要回苏州,便不必回信了。不过阿绯姑娘却说,庄主你十分小气,每次写信,都只有几行字而已。她让你这回多写一些,起码写足一页纸。”   江展羿放下木桶。他皱起眉头,抛下一句“那我试试”,便回了房。   姚玄不禁笑起来,等在江庄主的门前不走。过了一会儿,江展羿果然出来了,他烦躁地问:“这封回信,狐狸仙要得急么?”   “这倒没提。”姚玄笑道:“不过等些时日,庄主就要去苏州了,不如早点告诉阿绯姑娘。”   江展羿在台阶上坐了,揉起太阳穴来:“可这才一行字啊!”   “嗯?”   江展羿越发烦躁,“而且每天都过得一样,到底有什么好说的啊?!”   “庄主,其实一个远游之人,盼的并不是回信里的内容,而是这封信所带去的牵挂。”   “但是——”江展羿忍了忍,终是没能将心声忍住,“但是我一个粗汉子,字写得丑,又没什么文采,写信过去不是让人笑话吗?”   可不是么?上一回,江大少侠给狐狸仙回信,因文采不济,所以向姚玄讨了一本诗词集子读了一整天,这才凑足了几行字。   姚玄终于忍俊不禁,调侃道:“庄主给欧阳老先生回信,可不见得有这般困扰。”顿了顿,又说,“不妥,倘若庄主不介意,回信一事,安和亦可代劳,只是这样一来,阿绯姑娘她——”   江展羿一怔,摆手道:“算了算了。”   姚玄继续道:“何况庄主你的字,虽没甚风骨可言。但一笔一划甚是认真,大气且洒脱,想必也不会遭人笑话。”   而此时此刻,江少侠似乎在想着什么。少时,他忽然尴尬道:“安和,上回那本诗词集子有点难,我读不大明白。你那儿……还有简单浅显一点的么?”   几日后,苏州城。早春方至,桥头曲水。   小阁楼上,苏简将茶碗盖一合:“果真?”   唐绯得意道:“谁让她成天欺负我,还抢我给猴子的药材。这下好了,她染了伤寒,我就在她的药汤里加了合欢皮。”   合欢皮的作用是催睡。庄姨染了伤寒,本该多眠,故此唐绯加合欢皮一举,对她的身体并无坏处。只是,唐阿绯这么做的目的,是想图个清静罢了。   “就是出门出得急,连发髻都松了。”唐绯摸摸脑袋顶,傻乎乎地笑道。   苏简亦是一笑。   梨木角柜上,摆着一个瓷瓶。瓷瓶里有插着绢花。   苏少宫主余光一扫,并手为刃。刃风过去,绢花折枝,打着旋儿落到他手里。   “用这个。”苏简温言道。   唐绯喜滋滋接过绢花,重新挽了髻,跑到屋角水盆处照看。   “对了,苏简,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儿啊?”唐绯坐回凳子,明显欢喜了不少。   苏简的神色清淡:“想跟阿绯打听几桩私事罢了。”   “那你问,我说。”唐绯端正坐好,丝毫没有戒心的样子。   苏简犹疑了片刻,问道:“阿绯你可识得穆小公子?”   “穆小公子?”   “就是武林盟主穆衍风的小儿子,穆珏。”   唐绯一愣,摇了摇头:“不认得。”   “那——欧阳熙欧阳老先生呢?”   “也不认得。”唐绯道,“苏简,你问的都是大人物,我一个唐门的姑娘,怎么会认得他们啊。”   “这样啊……”苏简沉吟半刻,又抬头道:“那么季放呢?”   唐绯的神色明显一僵。   “阿绯,你认得季放对不对?”   唐绯垂下头,好半晌才说:“这个……我不能告诉你。”   苏简道:“季放是你在江南的师父,你身上的杏花令,就是他给你的,对不对?”   “我……”唐绯犹疑片刻,抬起头来,“苏简,这些事……”   然而话为出口,她便怔住了。自从识得苏简以来,她从没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色。有点恳切,有点慌乱。   “阿绯,你告诉我季放的下落,可好?”   唐阿绯只觉不忍拒绝:“可是老三叔他过一两年才能回来。”   “原来如此……”苏简默了一默,淡淡笑道:“无论如何,多谢阿绯了。”   苏少宫主这枚笑容,明明和从前的一般无二,可唐绯忽然觉得,他的笑容里头,仿佛有些她看不透的东西。   “对了,两个月后,飞鹰阁有一次比武大会,这次大会,虽不及五年一次的武林英雄会,但也能令人大开眼界。”   唐绯一听这话,俨然忘了方才的事。她欣喜道:“那我可以去瞧瞧吗?!”   苏简点头:“嗯,你说你是蜀地青衫宫的随行弟子便好。”   一提及比武大会,唐阿绯便兴奋之极,她与苏简又说了会儿话,然后道:“苏简,我得走了,待会儿庄姨醒了,我还得帮她把药熬好。”   唐阿绯推开门要走,忽听身后,苏简唤了她一声。   “丫头。”   唐绯愣然回头。   “接着。”随着一声轻笑,一个纸包落入唐绯的手里。   “这个是——”   苏简脸上是洋洋洒洒的笑意:“治病救伤的药材,我这里没有。可若说催睡的迷香,我这里倒多的是。”   唐绯一愣,却听苏简又道:“丫头,如果下回想多清静一会儿,就多加点量。”   转眼春来,江南和蜀地都是烟雨天。   二月末的一个清晨,江展羿将长刀扛在肩上,刀头系了行囊。他拍拍姚玄的手臂,说:“我不在的这两三个月,庄里的事情,就交给你了。”   姚玄道:“庄主放心。”又说,“弟兄们还在睡,胖三和齐豹子在院子外头等着。”   江展羿点了下头,刚一转身,左腿忽地阵痛起来。他眉头一皱,险些跌倒。   姚玄见状,不禁道:“庄主,还是我——”   “不必。”江展羿吃力站起,朝他招招手,“蜀地到江南都要人陪着,往后几十年,我又该怎么活?”   姚玄一愣,沉吟一番,道:“庄主若得闲,去三月末飞鹰阁的比武大会吧。”   江展羿一愣:“爷爷和师父从前说,我在二十岁前,不可参加任何比武大会。”   “不是参加。”姚玄道,“比武会上,群英汇集,想必有来自五湖四海的高手,其中也不乏有医术高明之人。庄主若有机缘,说不定遇上可为庄主治腿疾的贵人。”   院子外,等了半晌的胖三,早已焦躁起来。   “庄主,干什么这么磨蹭啊!姚玄是你的兄弟,我胖三跟齐豹子就不是了么?!”   江展羿与姚玄相视一笑,大步流星走了出去。   青城山间,偶有花开,清晨风送来第一股乍暖还寒的春意。   江展羿站在石阶上,冲姚玄等人挥了挥手。   胖三喊道:“老大,这回去江南,讨个媳妇儿回来吧!”   江展羿哈哈大笑,笑意潇洒,翩若惊鸿,如他这个人一般。   第16章   三月桃花浓。接连几天,苏州城都落了雨。   这日下午,天方晴,风拂大地。城西的青竹院内,被雨浇过的桃杏开得正盛。   欧阳熙拿了剪子,正在院中修剪花枝,小径尽头,传了一声呼喊。   “爷爷,我回来了——”   欧阳熙侧目望去,只见一个高大英挺的少年冲他挥了挥手。   江展羿大步跑来,满头大汗,一脸欣然。他推开木扉,又喊了声:“爷爷。”   欧阳熙淡淡一笑,朝左看了一眼:“帮我把竹篓子拿过来。”   这个老人眉目清和,动作不疾不徐,单看风姿,淡泊清华。   江展羿应了一声,卸下长刀和行囊,拿了竹篓子。   欧阳熙将花枝放入竹篓里,又笑道:“前些天钓上几条鲢鱼,放在水潭里养着。正好今天你回来,我去捉一条。”   江展羿抬袖揩了把汗:“我来吧。”   鲢鱼上钩,剖腹去鳞,江展羿又问:“爷爷,藿香放在那里?”   欧阳熙找了藿香递给他,“这次回江南,有何打算?”   “三天后,我想去飞鹰阁的比武大会。”江展羿接过藿香,放在一旁:“安和说,比武会上,群英汇集,说不定有医术精湛的高人。”   欧阳熙扫了一眼他的左腿,“嗯”了一声:“还有呢?”   鲢鱼下锅,发出哧哧油声。不一会儿,锅里便飘出鱼香。   “我还想去探望师父,和……一个朋友。”   “探望你师父就不必了。他出了远门,还没回来。”欧阳熙道,又问,“你说的朋友,是……姑娘?”   江展羿一怔,垂眸“嗯”了一声。   欧阳熙笑起来:“那便去吧。”   苏州城南的庄家院外,庄姨狐疑地打量着眼前人。   苏简讶异道:“出远门?那她可曾说过几时回来?”   “我怎么知道?”庄姨没好气地说,“谁晓得这死丫头又去哪儿撒野了呢?”   苏简沉默半刻,谢过庄姨:“那我三日后,再来寻她。”   庄姨一关上门,心里直犯嘀咕。自唐绯搬来庄家,从没有人来探望过她。怎得头一回有人找上门,居然是这等貌若天人的公子?   然而,还没等她缓过劲来,黄昏时分,庄家院外又传来叩门声。   这一回,门外立着的仍旧是一位公子。公子扛了一把刀,深蓝短衫,眉如剑,眸如星。   庄姨一愣,鬼使神差地问:“你……该不会也是来找唐绯那死丫头的吧?!”   江展羿愕然。他点了下头,“大姐你是……尹绪的娘亲?”   庄姨得知他来找唐绯,忍不住恼怒:“她不在!”   “那她——”   “我怎么会知道她在哪儿?!走走走走!”话吧,庄姨一甩手,“啪”的一声合上院门。   江展羿一头雾水,扛了刀正要走,忽听院内又传来庄姨骂咧咧的声音——   “这死丫头真是个狐狸精,上午那公子才走了不久,下午又来了一个……”   江展羿愣住,忍不住回头看了那院子一眼。   与此同时,杭州城的一间草屋外,唐门阿绯正跺脚喊道:“老三叔,开门!我知道你在!”   过了一会儿,木扉吱嘎开了一溜缝,缝里探出一颗脑袋:“绯丫头?”   唐绯赶紧上前:“老三叔,我……”   然而话未说完,季放就变了脸。他“哼”了一声,骂道:“臭丫头!”就把门砰然关上了。   唐绯来了气,冲到屋前,狠狠踹门一脚:“臭三叔!”   语罢,她在门口蹲下,赌起气来。   这会儿已是暮色四合,远处炊烟袅袅。唐绯等了半晌,越等越气。她站起身正要发作,不想脑袋顶上传来一个声音。   “喂,臭丫头,不是让你等个一两年吗?怎么这会儿就跑来了?”   唐绯抬头一望。季放朝着手,单脚勾在屋檐上。   唐绯大声“哼”了一声,别过脸,不理他。   季放只好翻身而下,拉开屋门:“好了好了,进来,老三叔给你做好吃的。”   说是好吃的,其实不然。季放这个人,只吃肉,不吃菜。他所谓的美食,不过是一壶烧刀子配一只油鸡。   唐阿绯易满足,啃了半只鸡,又开心起来。正要给自己斟酒进行,季放却将酒坛子一摁,斜乜着唐绯道:“你来找三叔什么事儿啊?”   这么一问,唐绯才忆起正事。她连忙端正坐好,说:“老三叔,我有一个朋友想见你。”   “见我?!”季放恼怒起来,“这江湖上,想杀我的可比想见我的多。”   唐绯道:“不是的,老三叔,我朋友是真想见你。而且你也知道他,他是青衫宫的苏简。”   “苏简?”季放一愣。   他沉吟一番,斟了杯酒一饮而尽,双目变得炯炯有神:“臭丫头,你大老远为这事儿来找我?”   “嗯。”唐绯道,“他那会儿跟我打听你的下落,我觉得他的样子挺可怜的,就跟,就跟……”就跟去年夏天,江展羿一瘸一拐上山的背影一般。   季放将酒盏一放:“你喜欢那小子?”   唐绯立即惊道:“你怎么能这么问呢?我跟他约了五年,这不还没到喜欢他的时候吗?!”   季放看她一眼,没理会,只沉吟道:“不过苏简这个人,倒是可以见。”   “嗳?”唐绯愣住,“老三叔你答应了?”   “这个人不简单。”季放撕下一块油鸡,塞入嘴里,“苏简是谁的徒弟,你晓得么?”   “当然是苏婶和苏伯的徒弟啊。”   “非也非也。”季放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:“这小子十二岁的时候,跑去桓公子的桃花坞外跪了五天五叶,要学暮雪七式。”   听了这话,唐绯也大吃一惊。   百年江湖。若论谁的武功天下第一,那么唯一能和武林盟主穆衍风比肩的,便是于桓之,人称“桓公子”。   季放道:“暮雪七式这武功,威力极强,但却十分邪乎。百年来,能坚持练到第七式的没有几个。故此桓公子也不怕别人把这武功学了去……”   苏简跪倒第六天,于桓之出了桃花坞,旁若无人地施展了一遍暮雪七式。彼时,苏简就在一旁看着。刃气飞来,他也不闪不避。   于桓之使完暮雪七式,扔给苏简一瓶药,便回桃花坞了。苏简拾起药,规规矩矩地再桃花坞外磕了头,叫了一声师父。   “桓公子到底是不是苏简的师父,谁也不晓得。不过这世上,若要说谁是于桓之的传人,苏简道算得上半个。”   唐绯听季放说完,不由问:“老三叔,这些事儿你怎么知道啊?”   “是……穆珏告诉我的。”季放若有所思地看了唐绯一眼,又说,“既然是桓公子的传人,那我便买他这个面子。”   “真的?”   季放将一条腿搭在桌上,笑得邪乎,“只要他在飞鹰阁的比武大会上赢过所有人,我自会见他。”   三日后,飞鹰阁的练武场内,搭起三个山河台。   山河台即是比武的台子。比武分五日。前三日,各路侠客只需上山河台自由挑战便可。到第四天,胜场最多的十个人,便要在中间的山河台上分出高下。   因飞鹰阁的练武场不大,所容人数有限,所以除了比武者,每个门派最多能来两人观看。   这一天,唐绯一早便随苏简来了飞鹰阁。   此处虽是练武场,然四周杂花生树,草长莺飞,却是一派穆春静景。   唐绯四下看了一会儿,见人来人往中不乏高手。她很是兴奋,与苏简招呼了一声,便窜到人群中凑热闹去了。   正此时,练武场外,两个小厮将一扛到少年拦住。   江展羿会意,随即出示了云过山庄的令牌。   然而,身后有人看到江展羿的令牌,却轻蔑地笑起来。   唐绯四下游逛一阵,正要回去找苏简,不想身边路过两个锦衣弟子,正调侃道:“喂,云过山庄,听说过吗?”   “云过山庄?哈,这年头流云装坐镇江湖,随便一个犄角旮旯的门派,都叫什么云什么庄,这么多云啊庄的,我哪儿记得全啊?”   说着,两个锦衣弟子哈哈大笑起来。   唐绯听到这话,极是生气。她跺脚唤住那两人:“喂,你们怎么胡说八道呢?!”   不远处,苏简听到唐绯的嚷嚷,不由望了过来。   唐绯拦在那两个锦衣弟子的面前,又道:“云过山庄才不是什么犄角旮旯的小门派!你们、你们得道歉!”   “哟,这小妞什么来头?”其中一个锦衣弟子笑起来。   唐绯立刻说:“我是——”   “谁晓得呢,八成是哪家没教养的野丫头吧。”   苏简眉头一皱,朝唐绯走去。   与此同时,人群的另一端,忽有一人带着笑意喊了一句:“喂,狐狸仙,我都没生气,你在气什么?”   第17章   唐绯愣住了。   她抬目望去,只见一蓝衫少年立在前方。碎额发,寒星眸,唇角微弯,俊逸潇洒。   “猴、猴子?”   江展羿走近了,扬扬下巴,问说:“你上哪儿去了,我前几天没找着你。”   “我……”   “江少侠。”不远处,苏简点头招呼道。   因唐绯在信中提过苏简在江南,故此江展羿瞧见他,并不讶异,“苏公子,又见面了。”   苏简笑道:“前些天便听阿绯说江少侠要来苏州,未想竟在此相逢。”   那边厢,两个锦衣弟子愣了半晌,才反应过来。其中一人冲江展羿嚷道:“喂,云过山庄的小子,报上你的名来——”   然而江展羿三人却置之不理。   苏简问道:“江少侠也参加比试?”   “不是,我来看看。”   唐绯闻言很是开心,立刻附和说:“猴子,我跟你一样,也是来凑热闹的。”   “既如此,江少侠何不与我和阿绯一起四处走走?”   三人正要离开,身后的锦衣弟子被激怒,叫骂道:“喂,你们给我站住!”   “叫你们三个呢!小子,野丫头,你们可知道我们是什么人?”   听到“野丫头”三字,唐绯脚步一滞,江展羿眉头一皱。   苏简见状,似是明白过来。他别过脸,目如剑芒:“没兴趣知道。”   “气死人了,这三个蜀地人,实在嚣张!”待三人远去,一个锦衣弟子恶狠狠地骂道。   “什么事?”这时候,却见一绿衫公子款步走来。他的年纪大约二十有五,五官端正,发束玉冠。   锦衣弟子立刻抱拳:“大师兄。”   “怎么了?方才就听你们吵吵嚷嚷。”   “大师兄,是这样……”两人对看一眼,便将适才的事情说了。   绿衫公子一愣:“果真,青衫宫的苏简来了?”   “若不是认出那青衣人是苏简,凭我们七煞门的武功,要教训一两个江湖小喽啰,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?”   七煞门,江南武林首屈一指的门派之一。此刻的绿衫公子,正是七煞门的大弟子阮辰。   “若真是苏简,我倒期待能与他比试比试。”阮辰双眸微微一眯,“南武林一向不精于武艺,可这十来年,我只听师父夸赞过一人,青衫宫的少宫主,苏简。”   蜀地苏简,一手风华剑,能掩日月光华。   “大师兄的意思是……要以我们七煞门的七煞剑,与苏简的风华剑比试?”   阮辰的笑意中,有点轻蔑的味道:“我倒要看看,这个苏简,是否如传闻中一般。抑或者,师父他来人家,只是言过其实罢了。”   “师兄武艺高强,何须将区区一个苏简放在眼里?”   “就是,哪怕是流云庄的弟子来了,师兄也不必放在眼里!”   “莫要夸大其辞。”阮辰一笑,可这笑容,却仿佛胜券在握。   第一日的比武,分别在三个山河台上进行。为了公平起见,这一天参加比武的,都是初出江湖,名不见经传的小辈。像苏简阮辰这种在江湖上略有名气的,要等到第二天下午,才开始比试。   然则,为了鼓舞江湖后辈,这一天每个山河台最后的胜者,可以向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挑战。   不过多时,比武大会便开始了。   这一天比武的虽是江湖新秀,但比斗过程也十分精彩。一时之间,山河台上兵气纵横。有人挥刀破空,有人挑剑刺敌。奇招百出,令人目不暇给。   至下午,西面山河台上的比试,尤其引人注目。   只见台上一个锦衣人,横剑一扫,剑光如奔雷,狠辣利落,顷刻便将对手逼到绝境。   这个锦衣人不是别人,正是上午与唐阿绯等人起争执的一个七煞门弟子,阮未。而他适才的“横扫千军”,只不过是七煞剑的第二重罢了。   阮未赢得一局,山河台下,爆发出一阵潮水般的喝彩声。   阮未置若罔闻:“还有谁要比试,上来!”   可台下比武的小辈见了阮未的招式,谁还敢上台去?   片刻之间,台下的人面面相觑,说不出话来。   阮未见状,不由大笑。他踏出右脚,跺了跺台子:“那么这个山河台,就算我打赢了!”然后又朝不远处,飞鹰阁的二公子喊道:“喂,依照规矩,我既然赢了,是不是可以向在场任何一个人挑战?”   那一头,飞鹰阁的二公子笑着点了点头。   “好!”阮未的目光锁定在西口一处,“我选,你——”   江展羿一愣。“我?”   “不然呢?”阮未反手将剑一抛,以小拇指接住,“还是说,你背上的那把刀,只是个摆设?”   江展羿又是一怔。   其实阮未的武功,只能在这些江湖新秀中出头罢了。江展羿若想胜他,甚至不必劳烦自己的长刀和双腿。   可是……爷爷和师父都曾叮嘱过自己,二十岁前,不可与任何人比武。   江展羿想到此,眸色一黯。“我不与你比。”   阮未一挑眉:“怎么,怕了?”他“哈”的笑了一声:“原来你们南武林的人,都这般窝囊?”   天下武林,分江南武林和南武林。百十年来,南武林在武功修为上一直差强人意。所以江南武林门派多多少少有点瞧不起南边的人。   阮未此言一出,四周人的目光里也流露出嘲讽之意。   苏简见状,眉头微蹙:“不如——”   “阿绯?”“狐狸仙——”   “小丫头……你要跟我比?”山河台上,阮未问道。   “嗯,我跟你比。”唐绯飞身上了台子,想了想,又问了句:“你敢不敢跟我比?”   话音落,在场众人哈哈大笑。小丫头片子不知天高地厚,竟问出这样的话。不过她这一问,阮未在想推脱,也是难了。   “好!”阮未声如洪钟,将剑丢在一旁,“在下阮未,七煞门弟子,跟小姑娘比,我就不拿兵器了。”   比武先报来路,这是不成文的规矩。   唐绯埋头嘟囔了好半晌,才低声道:“我叫唐绯。没兵器。”   “你——”阮未眉头一皱,“丫头,你的门派呢?”   “我……”唐绯垂下头,“我原来时唐门的,后来我被师父,赶出来了……”   唐绯的声音很小。可在场都是习武之人,耳力甚好。她说罢,有人在笑,有人在叹。   江展羿心中一紧,喉结上下动了动。   这时候,苏简忽然唤道:“江少侠。”他淡淡一笑,“不打紧的。”   下午春阳滟涟,四周繁花盛开。山河台上,唐绯与阮未已比试了一炷香的时间。   阮未的额头渗出汗液。他在心里暗道,自己竟小看了这丫头片子。未想她身法步数,皆皆如此迅速灵活。不过……这丫头的武功跟自己比,到底还是差了一大截儿。   阮季想到此,嘴角不由勾出一笑。   台子上,唐绯已被阮未逼到角落。忽然,阮未目中精光一闪,屈指成爪,竟出其不意地使出小擒拿手。   而这样的一招小擒拿手,正是十二年前,江猴子扯破唐狐狸肚兜时用的那一招。   唐门阿绯陡然一惊。说时迟,那时快,她衣衫一旋,一条细芒如蛇如影,便从袖囊里探出来,狠狠抽向阮未。   阮未一时未防。手臂挨了一下,渗出血来。   还未等他反应,那一条细芒如缠藤一般,竟又向自己打来。   一时间,唐绯的身形越来越快。而山河台上细芒飞舞,如一张银网。   阮未心中暗道不好,情急之间,他忽然喊道:“丫头,你不是说你没兵器么?!”   唐绯动作一滞。   她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软剑,一边将其收起,一边道:“我给忘了……”   然而,阮未却趁着这空隙,连退数步,拾起了自己的剑。一招“横扫千军”蓄势待发。   “不妙!”苏简瞳孔一紧。   远远看去,只见两道身影快如疾电,飞身上了山河台。下一刻,阮未的身影便如一只断翅的鸟,落下了台子。   江展羿的刀未出鞘,而山河台上,却被劈出丈长尺深的裂痕。   而台下,阮未的剑不知何时到了苏简手里。苏简将剑架在阮未脖子边,轻笑一声:“这就是你们七煞门的招数?”   然后那柄剑,便四分五裂地断开,落在地上。   黄昏天幕,一天的比试结束,苏简一行三人离开了飞鹰阁。   走到分岔路口,江展羿往西一指,说:“我走这边,你们——”   苏简道:“我与阿绯同路,正好送她一程。”   江展羿不由看了唐绯一眼,点了下头:“好,那明天见。”   唐绯一愣,仿佛想说什么。过了会儿,她埋下头,“哦”了一声。   等到江展羿的身影消失在街口,唐门阿绯才有点气愤地道:“猴子真是的,来了苏州,怎么也不邀请我去他家玩儿啊……”   苏简抬目望去,只见晚霞如泼墨一般染在天际。   而霞色如绯,绯光如韶华。   “阿绯。”苏简顿住脚步,悠悠道:“你……好像很在乎江少侠?”   第18章   阿绯,你好像很在乎江少侠?   唐绯怔了一下,理所应当地点头道:“在乎,我当然很在乎猴子了。”   苏简淡淡一笑:“江少侠,是个好人。”   “对啊,他武功好,人又好,就是有些时候脑子转不过弯儿,就像今天,你说他怎么不请我上他家……”   “阿绯你也很好。”苏简又道,顿了顿,他垂下眸子,“虽然你已说过不必谢了,可我……还是想再谢一次。”   苏简道谢,为的是日前唐绯为他去杭州寻季放一事。   这一天,唐阿绯明显很高兴,连说话的语调也沾了喜气,“苏简你不必谢我,这次比武大会,你好好打,赢给我老三叔看!”   “嗯。”苏简望向长街头,“一定。”   翌日晨,江展羿用完早膳,叼了个馒头便要出门。   “爷爷,我走了——”   已是仲春,院里的白玉兰开花了。欧阳熙从花圃里直起腰,唤了声:“展羿。”   “爷爷?”   “你如果想,那就上台跟人比试。”   江展羿一怔:“可是,爷爷你和师父都说,我在二十岁前,不可与任何人比试。”   “那只是保你左腿的完全之策罢了。”   “那师父他——”   “展羿。”欧阳熙踏出花圃。他一身布衣立在桃树旁,恍若仙人一般,“我问你,如果你只剩三天可以活,你会怎么办?”   江展羿听了这话,不由一愣:“能怎么办,还跟现在一样啊。”   “这就是了。你的左腿,能用一年,能用十年,其实无甚差别。”欧阳熙淡笑道,“再者说,你的武功,是这天下武功最好的人教的,难道还怕丢人不成?”   比武大会的第二天,已有一些二流高手上了山河台。然而,因他们中大部分人的武功拘谨保守,所以这日的比武并不精彩。唯能引人注目的,只有两个人,一是蜀地青衫宫的苏简,二是中原七煞门的阮辰。   到了第三天,苏简与阮辰更是备受瞩目。因两人一直被分在不同的山河台,故此有不少人都期待着他们在之后的比试。   这一日,苏简一手风华剑极尽风采,至下午,他仅以一招“云破日出”连胜三场,且场场不过一炷香的时间。   待苏简比试完毕,另两个山河台上,还有人在打斗。阮辰遥遥望去,见苏简像是要提前离开,不由皱了一下眉,吐出几个字:“哼,心高气傲。”   旁边,阮未听了这话,连忙说:“大师兄不必与这种人计较,倘若大师兄比方才使出‘煞风掌’,此刻能提早离开的,一定是师兄你。”   七煞门虽以“七煞剑”出名,然而,此门派最厉害的武功,却是“煞风掌”。   阮辰听了这话,面色稍霁,悠悠道:“眼下不过是第三天,我还没必要使出绝招。”   山河台的另一端,苏简与江展羿已走到飞鹰阁的练武场外,回头一看,唐门阿绯仍在原地东张西望。   江展羿喊道:“狐狸仙,磨蹭什么呢?”   唐绯左右看了看,跟了上去,好奇道:“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么?”   江展羿愣道:“怎么奇怪了?”   苏简笑起来:“阿绯恐怕在想,前两日的比武,都有人提早离开,何以今天却无人先走。”   江展羿一怔,问唐绯:“你不知道?”   “知道什么?”   “过一会儿,流云庄的穆三小姐会来。”   “穆三小姐?”唐绯霎时惊呼,“那个江湖第一美人?”   “嗯,我也听说了。”苏简笑道,“因飞鹰阁比武大会的前两人,要接受三个指定高手的挑战,三战三赢,方可得胜。穆三小姐,便是这回被指定的高手之一。”   穆三小姐,原名穆情,是流云庄少庄主的女儿。江南流云庄无论武功或地位,都是江湖武林之首,故此穆情年纪虽轻,却不可小觑。   唐绯听罢,见苏简与江展羿又要走,一边追一边喊:“喂,猴子,苏简,我们留下来看看那个江湖第一美人成不?”   苏简一愣:“人间绝色,随缘便好。”   唐绯暗暗失望,又欲撺掇江展羿。岂料江少侠回过身来,有点不耐烦有点好笑的样子:“看什么美人,小姑娘什么的,有你一个就够麻烦了。”   三人一齐出了飞鹰阁,却见苏净等在阁外。苏净看了江展羿一眼,向苏简拱手道:“少宫主,宫中来信了。是……密信。”   苏简点点头,对江唐二人道:“那我先告辞了。”   因这一天,三人离开得早,江展羿将唐绯送到庄家院外,还没到傍晚。   苏州小巷弄,青石板斑驳。谁家的海棠开了花,探出矮墙,枝头春意闹。   江展羿看了眼庄家大门,道:“行了,你回去歇着,我先走了。”说罢这话,他拍拍唐绯的肩,转身要走。   唐绯忍了忍,终是没忍住,高声嚷道:“猴子!”   江展羿背影一顿,回过身来:“怎么了?”   “你——”唐绯心里来了气,往前走了两步,“你怎么不请我上你家玩儿啊?”   江展羿一怔:“你没说啊。”   唐阿绯惊呼:“邀请我去你家玩儿,还要我提醒你?!”   江展羿犹疑半刻,又说:“可我爷爷素来喜欢清静……”   唐绯瞪大眼,更加吃惊地嚷嚷:“我又不吵!”   江展羿被嘴角一抽,偏头朝巷外一指:“跟我来。”   江南之地,随处可见流水小桥。水里融了晴光春气,甚是灵动。   江展羿停在桥边,道:“要不我带你上其他地方玩儿?”   唐绯心中堵得慌,垂下头,嘟囔出两个字:“不去。”   “不然……”江展羿思索半晌,又试探问:“我带你划乌篷船,我们,嗯,去首饰铺子看看?”   其实前天一看到唐绯,他便注意到她耳旁的两朵明晃晃的榴花坠子。   真的是很好看。江展羿觉得。   岂料唐绯听了这话,更不开心。她不知自己怎么了。若是寻常,划乌篷船,逛首饰铺,都是她极爱做的事儿。   “我不去。”好半晌,唐绯又忿忿然道。   她抬起眼皮,一脸愠怒地盯着江展羿。   而江少侠却是一头雾水。   时隔半年余,她依旧天真,他依旧木讷。不谙世情。   江展羿焦躁起来,吼道:“那你想怎么办啊?!”   “你凶我?!”唐绯瞪大眼,大声惊呼,“你做错了事,还要凶我?”   “我——”江展羿抽了一口凉气,压下怒意,不愿说话了。   这会儿,唐门阿绯倒是急了,“你说你到底错没有?你明明做错了事,怎么还能凶我呢?”   江少侠一脸语塞地看着唐绯,忽然觉得,近些年来,自己的脾气越发好了。   “行了行了,我错了,你倒是说你要怎么办啊?”   “去你家玩儿啊。”唐绯一脸理所当然,“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?”   江展羿额角蹦出一根青筋。   她的确是说过了。可自己也拒绝过了。不为其他,只因他从没带过任何人回家。而欧阳熙在江湖素有清寡之名,除了几个旧友,不喜访客。   不过,江展羿丧气地想,这一回,怕是推无可推了。   “行了,那走吧。”江少侠看唐狐狸一眼,转身往城西的方向走去。   方才的怒意烟消云散,唐绯听了这话,一下就开心起来。   江展羿大步流星地往前走,她在后头兴高采烈地跟着,一边问:“猴子,我们这会儿是上你家去对吗?”   “是是是。”   唐门阿绯只要一开心,就爱说话。话匣子一打开,就不容易合上。于是她又念叨起来,“猴子,我觉得你这个人吧,什么都好,就是有点不懂人情世故。你大老远来苏州,幸好遇见了我。我这人挺热心,还会提醒你要邀请我上你家玩儿。你说你要是遇见别人,你不请他们,他们指不定就在心底跟你置气了……”   江展羿听她说着,觉得又好气又好笑。   也不知是谁不谙人情世故,死皮赖脸地要跟他回家。   转眼暮色起,街畔冷清。偶有马车辘辘驶来,碾过泥浆碎草。   城西道路崎岖,很不好走。江大少侠回头一看,见唐绯还在摇头晃脑地说话,步伐跌跌撞撞。   他心中一动,鬼使神差地牵了她的手。   手心忽然传来的温热令唐绯霎时回神。   “猴子?”   昼夜交替的时分,天地有风,半明半晦。   江展羿的眸子里,似有一泓泉水明灭。他咳了一声,有点尴尬的样子:“你走路不看路,我……拉着你。”   江展羿的手大,手上茧子很厚,暖而温热。   微凉的春夜,唐绯觉得这股暖意像是要透过手心,流到自己的心里去。她抬头看向走在前方的少年男子。他背着一把长刀,身姿挺拔,肩膀宽厚。   唐绯突然觉得很高兴。像是,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。   “猴子。”她忽然道。   “嗯?”   “猴子,我真喜欢和你在一起。”   第19章   猴子,我真喜欢和你在一起。   突然之间,天地像静止了一般。江展羿的脚步和心跳同时一滞。他回过头来,唐阿绯依旧是满脸兴奋形容。   江展羿默了默,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   月华初上,苏州城西人烟稀少。唐阿绯先前还在叨叨念念,这会儿却静了下来。   “猴子。”眼见竹舍静了,唐绯顿住脚步,她的声音怯生生地,“猴子,我有点怕。”   不知怎么了,就是有点怕,好像、好像小时候,单独面见唐门掌门一样。   江展羿也顿住了。他朝竹舍看去,手掌心濡湿有汗。   “……我也是。”   他也有点怕,甚至紧张,就像要把新学的武功耍给师父看一样。   屋外有声响,欧阳熙推开木扉。篱笆墙外,江展羿和一个很好看的姑娘站在那里。   “爷爷。”   “欧阳、欧阳爷爷。”   他们的样子都很局促。   “爷爷,她是,是……”   “你提过的朋友?”欧阳熙淡淡一笑,“进来吧。”   竹舍不大,收拾得纤尘不染。桌上几盘菜都十分家常。可就是这样的简单,令人心生温暖。   唐绯在桌前坐下,接过欧阳熙递来的筷子,连忙道谢。   眼前的老者清寡从容,唐绯丝毫没有将他跟那个名动江南的欧阳老先生联系起来。她还以为,名气大的人都是高不可攀的。   “叫什么名?”须臾,欧阳熙问道。   唐绯连忙放下筷子,郑重其事:“欧阳爷爷,我叫唐绯,你唤我阿绯就成。”   欧阳熙又问:“蜀地人?”   唐门阿绯从没如此老实过,“嗯,我是蜀地人,原先是唐门的,九岁那年,我来江南学过艺。后来我回了唐门,就被……”唐绯垂下头,有点自卑的样子,“就被掌门赶出来了。”   欧阳熙一诧,看了江展羿一眼。尔后,他淡笑道:“塞翁失马。”   焉知非福?   可唐绯却笑不出来了。她十分后悔,自己怎能说出被逐出门派的事呢?这样一来,岂不是惹人嫌弃?   唐阿绯眸光黯淡下来。她很小心,只挑离得最近的菜吃,一口一口,不发出丁点儿声音。   江展羿见状,不禁皱眉。他将筷子头往桌上一齐,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入唐绯碗里,低声说:“多吃点。”   言罢,江少侠又忍不住看了欧阳熙一眼。他有点局促,仿佛,还有一点心虚。   而唐绯嚼了嚼碗里多出的鱼肉,立刻欢喜起来。唇角往上一翘,却不敢大声言谢。   这等小儿女的情怀,欧阳熙暌违多年,错过一生。如今见了,便是心如止水的他,也由不住失笑。   “阿绯的性子,倒让我想起一位故人。”   “爷爷的故人?”江展羿一愣。   “她去年去世了。”欧阳熙的眸子如古井无波,“我那故人在世的时候,也如阿绯姑娘一般单纯真挚。”   一时饭毕,唐阿绯又连忙帮着收碗洗碗。   待到月挂中天,欧阳熙的屋前响起叩门声。江展羿站在门口,欲言又止。   欧阳熙放下手中书卷:“阿绯姑娘呢?”   “她在院里看花。”江展羿道,“今天太晚了,我让阿绯在这里住下,明天再送她回去。”   欧阳熙一笑,点了点头。   江展羿犹疑半晌,又问:“爷爷方才说的故人,是师娘么?”   廊檐下挂着一盏风灯,摇摇晃晃,明明灭灭。   欧阳熙看向那风灯,淡然答了句:“是。”   “那师父他——”   “你师父这一生对满伊姑娘用情至深。满伊姑娘病逝后,他打点完流云庄的事,便到桃花坞寻于桓之去了。”   江展羿闻言,目色一伤。   对江少侠来说,这个世上,有两个人对他恩重如山。一个是待他如父的爷爷,欧阳熙。还有一个,是授他武功,名动四海的武林盟主,穆衍风。   穆衍风虽坐镇武林,然他真正的嫡传弟子,只有江展羿一人。   隔日清晨,苏简一早便来到飞鹰阁。   这日已是比武大会的第四天。从这天开始,胜场最多的十人,要在中间的山河台上一决高下。   飞鹰阁的比武会在整个江湖名声尔尔,故此多数门派都让年轻一辈来试试身手,真正的高手甚少参加。是以,待前十人的名单公布,除了阮辰和苏简,几乎没有太强劲的敌手。   因时辰尚早,练武场里人还很少。山河台前,朝南的棚子内加了三把椅子。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了一位姑娘。   姑娘一身素色,眉眼倾城。   苏简的目风与他相接,微微一笑:“穆三小姐。”   穆情回以一笑:“苏公子。”   没有大家小姐的做作,没有年轻姑娘的浮华,淡然亲和,波澜不惊。   不一会儿,飞鹰阁便宣布了比武规则。   因今年的前十人中,被看好的只有苏简和阮辰,飞鹰阁临时打破往昔惯例,将这十人分成了两组。苏简和阮辰各在一组。   上午的比试虽有惊险,但苏简和阮辰胜得毫无悬念,不需赘言。   下午春光正好,中间的山河台上,阮辰一身湖绿长衫,与苏简对面而立。   两人都持剑,道一声“请”,便开始比武。   起初是试探。盏茶的功夫过去,台子上的招式凌厉起来。   阮辰一招勾剑,擦着苏简右臂而过,然苏简一个倒刺,险些打落他的剑。   阮辰心中暗道不妙。   七煞剑的威力,比风华剑略强一些。可是,不知苏简练了什么特别的武功,身法轻盈如鸟。   以巧制狠,阮辰自是不敌。   不过……自己还有一式杀招不是么?   须臾片刻,阮辰横剑一扫,刃风铺面袭去。此一招,是漏洞百出。   苏简一愣,仰身避开,打算以一式“云破日出”结束比试。谁成想,就在这个时候,阮辰将剑一扔。   长剑“哐当”落地的同时,阮辰右掌凝气,朝苏简狠劈过去。   七煞掌。   苏简大惊,再要抵挡,已是太迟。掌风打中他的心口,喉间一阵腥甜,鲜血顺着嘴角流出。   台子下,唐绯见状不由担心,扯了扯江展羿的衣袖:“猴子,怎么办啊?”   江展羿想起苏简的身法,目不转睛地看着山河台:“没事,等等再说。”   此时此刻,阮辰以为胜券在握。他收了掌,笑着道一句:“承让。”   然苏简却一语不发,心中想着的,是昨日从青衫宫送来的密信。信中说,探子已在岭南一带发现萧氏一族的踪迹。   苏简的手渐渐握紧成拳。   萧氏一族,果然没有覆灭。他心道:既然如此,自己也需尽快胜了这场比试,见到季放。   “苏少宫主可还好?”那一头,阮辰一副得胜者的腔调。   苏简点头一笑:“尚好。”   语罢,他忽也将手中长剑一扔。袖袍一抖,一对双刃顺势滑出。   阮辰目色一凛,飒飒掌风顺势而起。   与此同时,苏简顿地腾空,双刃急旋,满天满地竟有了风雪声。他扬袖展臂,一如白鹰翔空。不等阮辰反应,刃风一划,风雪惊散,破地封天。   下一刻,四周忽然静了下来。   山河台上,青衫飞扬,双刃在手,公子翩然如美玉,就如……当年的桓公子一般。   “暮、暮雪七式?!”忽然间,台下有人惊呼。   此言出,满座俱惊。在场的人面面相觑,都忍不住议论起来。   “苏简不是青衫宫的少宫主吗?他怎么会暮雪七式?”   “都练成暮雪七式了,怕是直接去武林英雄会也能拨头筹,何必来飞鹰阁的比武会……”   唐门阿绯也惊得瞠目结舌。   她只晓得苏简武艺不凡,却未想,他竟练了暮雪七式这等惊煞天下的武功。   “猴子,苏简他……”   “很厉害。”江展羿若有所思地道,“方才那一招,虽只是暮雪七式的第一式,不过……”   “我不是说这个!”唐绯的模样明显有点兴奋。   “猴子,你要是能跟苏简比比就好了。我看过你的身法,不比他慢。”   江展羿一愣,刚欲说什么,忽觉有一道目光扫来。可他四下看去,又觉那目光已然散了。   “苏少宫主。”   这时,有四人走上了山河台。为首的一人鹤发童颜,正是飞鹰阁的阁主章巡。   章巡一拱手:“敢问苏少宫主,暮雪七式,少宫主练到了第几式?”   苏简略一沉吟:“第四式。”   章巡怔住,又道:“还有一个问题。不知……少宫主师承何人?”   苏简垂眸:“年少时……曾看桓公子使过一遍。”   章巡大怔。他思索一番,回转过身:“不知三位……”   他身后的三人,是接下来要与苏简比拼的对手。   飞鹰阁的比武大会,取得第一不算什么,要接受完三个指定高手的挑战,三战三赢,才算得胜。   穆情淡淡道:“好,那我用流云庄的天一剑法和苏公子较量。”   章巡又看向另外两人。   这两人,一人是庐山派长老顾淮,一人是黄浦堂副堂主杨况。   顾淮道:“老夫此生,能与桓公子的传人较量一番,饶是不敌,但亦无憾。”   杨况素来却是个我行我素的人。他想也没想,便挥袍道:“不比了不比了,明知打不过,何必来丢人现眼。”说罢此话,扬长而去。   章巡看着杨况的背影,一时哭笑不得。   明天就要比试了,此刻三个高手少了一个,这可如何是好?   穆情思索半刻,忽然道:“章阁主,我有一个法子。”   “哦?三小姐请快说。”   穆情点了点头,忽然一个轻跃跳下山河台,落在江展羿身前。   “这位公子,可否借你背上的刀一观?”   江展羿愣住。   只是,背上这把刀,是师父穆衍风给的。穆情是穆衍风的孙女,她要看刀,自己没有理由拒绝。   江展羿点了下头,将长刀递给穆情。   长刀外头是粗布做的囊子。刀鞘朴实无华,唯有柄镌青龙,气势雄浑。   穆情看向那只青龙,目光中惊诧之色乍然闪现。   “公子你——”她眉头轻蹙,如烟笼寒纱。   “敢问公子,是何方高人?”   “云过山庄,江展羿。”   穆情又是一愣。然后她将刀还给江展羿,拱了拱手:“不知江少侠可愿意与苏公子比试一番?”   第20章   不知江少侠可愿意与苏公子比试一番?   此话出,满场皆惊。江展羿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,邀他作为三大高手,未免太过儿戏。   江展羿亦有些犹豫,转而,他又想起欧阳熙问过的话。   ——如果还有三天可以活,你会怎么办?   “好。”江展羿握紧长刀,点了下头。   对于江展羿的加入,飞鹰阁章巡虽觉诧然,并无异议。毕竟几天前,台下这个少年刀未出鞘便能劈裂山河台。   比武大会的最后一天,苏简一人挑战三大高手。   这一日,榆树葱茏,海棠缀枝。春到最浓时,仿似谁家女儿韶华胜极。   比试由庐山派长老顾淮打头阵。庐山派,长于掌法,作风谨慎,擅防不擅攻。   然而,因暮雪七式的第二式是一瞬千里的身法,苏简取巧,以“落雪无声”破了顾淮的防,再以风华剑拆了他的招,故此这一场比试,胜负很快分出。   第二场比试的对手是穆情。   山河台上,穆情抱剑拱手:“在下技拙,还望苏公子指教。”   说是技拙,其实不然。穆情年仅十七,天一剑法已然练到第二重。不过“指教”二字,她却并非自谦。当年,桓公子与穆盟主曾有过一场旗鼓相当的比试。那时桓公子与苏简一样,将“暮雪七式”练到了第四式,而穆衍风的“天一剑法”已经是第八重了。   穆情年纪虽小,出招进退有度,颇有大将之风。   苏简不疾不徐地应招,一边摸透了她的套路。   小半个时辰的试探后,他忽然腾身,双刃急旋,似是一招“傲雪凌霜”蓄势待发。   穆情秀眉微蹙,抽剑三刺,想以“越陌度阡”来抵挡。   谁料下一刻,苏简忽然收招,闪身腾挪。穆情大惊,再转过身时,只见苏简双刃并为一手,举掌打来——   霎时间,穆情飞身退后,落下了山河台。   与此同时,忽听“撕啦”一声,苏简一怔,往台下望去。   果不其然,方才自己掌风太强,竟震开了穆情的衣襟。   襟口一段雪肤,如浓艳春气里一朵梨花白。   苏简双颊微微一红,垂眸道:“三小姐,对不住……”   “苏公子不必介怀。”穆情接过下人递来的披风,淡淡笑道,“穆情还要多谢苏公子方才手下留情,不像上一次,拼命置人于死地。”   众人听到“上一次”,只当是上一场比试。岂料此上一次非彼上一次,苏简闻言,浑身都僵了一僵。   比武大会至此,不过才一个来时辰,而苏简已轻而易举地赢了两场。   山河台下,江展羿卸下长刀,将粗布囊子递给唐绯,一个纵跃,便登上山河台。   “苏公子指教了。”   “江少侠客气。”   然而此话毕,山河台上,两人均不动作。四周是艳丽的春景,浓烈的阳光下,气息渐渐紧绷起来。在场的人被着气息感染,均屏住呼吸。   霎时间,恰如霹雳弦惊。苏简一个腾跃,一招“傲雪凌霜”直直杀向江展羿。   山河台上风声大作。   江展羿挥刀斜劈,刀光如水,水纵山河。   半空中,刃气与刀风相撞,扩散开来,竟有遮天闭月之势。   所有人都怔住了。台上的少年男子,仅以一招便接住了暮雪七式的第一式。   下一刻,苏简的身影一闪,瞬间不见。江展羿也不迟疑,脚下一动,刹那腾空。   眨眼功夫,两人换了位置,又欲起招。   江展羿脚尖在叶稍一点,微微借力,纵刀如流星。   苏简心中惊诧不已。这一招,竟有些像暮雪七式的第三式“飞鸿映雪”。   怪不得了,怪不得去年在明苍山下,他会觉得江展羿的身法眼熟。   苏简眼梢一跳,双刃急抛。   山河台上,只见刃影繁复如漫天飞雪。片片雪刃,密不透风,均为杀招——暮雪七式的第四式“雪窖冰天”。   江展羿于空中展臂,退后数丈。他眸色渐沉,似有锋芒乍现,又似古井无波。   长刀在手,纵刀劈下,人与刀光融成一体。   一股强烈的刀气震煞四座。   比武场上,先前还如风雪天。这一刻,刀光散层云,仿佛日破云出一般,春晖复燃。   刀浪扩散之处,风雪尽褪,世间繁华被惊醒,春花开得如死如生。   一刀惊春。   苏简愣住了,他手腕微松,双刃险些从他指间滑落。   只是,这一刀还未真正落下,江展羿的左腿忽地剧痛起来,他眼前一黑,昏晕过去。   半空中,少年男子如一只折翼的鸟,跌落在山河台上。   四周很静,没有一个人说话。   苏简喉间动了动,唤了声:“江……少侠?”   江展羿没有应声。   苏简又走近几步:“江展羿?”   这时候,唐绯终于反应过来,惊叫道:“猴子!猴子你怎么了?!”   可江展羿只是倒在那里,一动也不动。   唐绯惊呆了,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山河台上爬,甚至忘了自己是会武功的。   她跑到江展羿身边,吃力地将他翻过身。   他的额头全是汗,眉峰紧蹙,十分痛苦的样子,任人怎么叫都叫不醒。   唐绯一时很慌张,她茫然四顾,大声道:“他、他有伤的,我带他走行吗?”   没有人答话。   唐绯的眼圈红了,又大声问了一句:“我把他带走行不行啊?!”   手上忽然一轻,苏简俯下身来,半扶半扛起江展羿。   他默然看着唐绯,眸光温柔,笑容却有苦意。   “阿绯,别哭,我陪你带江少侠去看大夫。”   等三人下了山河台,飞鹰阁的章巡这才反应过来。   “苏少宫主,既然江少侠昏过去了,那么此次比武的胜者……”   “不是我。”苏简摇了摇头,“方才那一招,我挡不住。”   章巡愣住了。其实方才山河台上,雪影刀光混作一团,江展羿和苏简身形太快,故此无人看出到底是苏简败于刀下,还是江展羿挫于双刃。   “这……”章巡一时为难。   “章阁主。”这时,穆情走了过来,“依我看,决定谁是胜者不必急于一时,当务之急,是请大夫为江少侠诊治。”   语罢,她看向苏简,像是想让他放心一般,点了点头。   苏简低声道:“多谢。”刚要走,忽觉背后如芒刺,仿佛有锋锐的目光看来。苏简大怔,回头望去。   这时,众人已一叠高过一叠地议论开来。而方才那目光,已然消失了。   飞鹰阁请的大夫,是江南名手华商。   此人年纪虽轻,医术却登峰造极。   然而,华商为江展羿诊治之后,只说了八个字“鄙人技拙,无力回天”。   他没有说江展羿的病根,只留下一张奇奇怪怪的药方子便离开了。   这半年,唐绯的医术精进不少,可华商留下的药方子,她却看不很懂,因那方子上地药材,都是凝血损络的,对腿疾没有丝毫帮助。   唐绯非常难过。   她忆起去年夏末,江展羿杵着拐杖一瘸一拐上山的身影,以及他眉间那股欲言又止的隐忍。   鄙人技拙,无力回天。   也不知像猴子这么一个豁达潇洒的人,到底听了多少这样的话。   而那时的自己,竟然还对他说:“习武之人,可以没有眼,可以没有手,但一定得有一双腿。你要是不管它了,日后残废了怎么办?日后走不动了,连你的刀都舞不起来了,又该怎么办?”   江展羿昏睡未醒,紧闭着双目躺在榻上。   唐绯呆呆地在他身边坐下,眼睛一眨,一滴泪水便打在手背。   怎么会这么难过呢?她想。   江展羿一直睡到第三日的早上才醒。   晨色朦胧,他翻身坐起。左腿的疼痛缓解不少,江展羿扛起刀,正要出门,却见唐绯端着一盆水走进来。   “猴子你醒了?”她将水盆放在桌上,取了帕子打湿拧干,很高兴的样子,“来,擦擦脸。”   江展羿接过帕子,目光落在角落小榻,“你……这两天都守在这里?”   “不然呢?”唐绯惊道,“我又找不到你爷爷家,你就带我去了一次!”   “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江展羿微愣。   他看向唐绯,笑起来:“狐狸仙,多谢了。”   晨光探进屋,江展羿昏睡两天,下颌长出青胡茬,为本就英气俊朗的他,再添三分男子气概。   这一日,章巡早早出了门。江展羿本想等他回来,可又怕欧阳熙担心,决定改日再谢过章巡。   走到分岔路口,日头正盛,江展羿往城西,唐绯往东。   两人走了几步,江展羿脑中一个念头闪过,回头唤道:“喂,狐狸仙。”   “飞鹰阁请来的大夫,跟你说过什么没有?”   第21章   飞鹰阁请来的大夫,跟你说过什么没有?   唐绯心下一沉,想起华商的话——鄙人技拙,无力回天。   “没。”她摇摇头,“那大夫就开了一张方子,什么都没说。”   江展羿有些不相信:“什么都没说?”   唐绯不敢看他,只重重点头,又从袖囊里摸出药方子,递给江展羿。   “猴子你看,方子上的药材都没用,我估计那大夫是个庸医,不会看病的。”   江展羿接过药方一看,瞳孔顿时收缩。   一年前,常西城的葛平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——公子的腿疾,是毒药所致。毒素现下虽未扩散,到了日后,却也难说。还望公子能丢车保帅,等入了冬,将这左腿……截了……   江展羿粗通医理,方子上地药材起的是凝血损络的作用,的确对他的腿疾毫无帮助。   可是,飞鹰阁请的大夫,怎会是庸医?想必这大夫的看法跟葛平一样,与其拖着一条会残疾,甚至会害命的腿,不如趁早废了它。   “猴子?”唐绯看他一动不动,担心起来。   江展羿垂眸而立,他的睫毛很长,遮住眸光。   “没事。”过了会儿,他抬起来来,“回家吧,过些天我去看你。”语罢,扛了刀要走。   “猴子!”忽然,唐绯在他身后喊道。   “猴子,你放心,你的腿疾,我一定一定会帮你治好的!”   江展羿的背影僵了僵,没有回身,只朝她挥挥手。   飞鹰阁的比武大会后,有两人声名鹊起,一个是博得头筹的苏少宫主,一个是一刀惊春的江少侠。   这些天,江湖众人对日前的比武议论纷纷,都说英雄出少年,武林中,已有许多年未曾出现这样的英才了。   然而,这场比武的当事人,却并不见得欢喜。   三月二十七,谷雨日,杨花落尽子规啼。   谷雨这天,烹得一壶雨前茶,乃是一年茶中佳品。苏简里在未央楼内,手里端着“月色清”,目光沉沉。   “少宫主,都打点好了。”   苏简“嗯”了一声:“苏净,你将蝶姨留下的《青衫医谱》拿给我。”   “少宫主?”苏净错愕。   苏简的目光落在远山空濛处。   “江展羿此人,来历不凡,心胸豁达。这样的人,倒可以交个朋友。”   取了《青衫医谱》,便要去飞鹰阁。穿过一个窄弄,苏简忽然顿住脚步。   “什么人?!”   他回身看去。然而窄巷深深,不见半个人影。   好高明的内力!饶是武功高强如苏简,也觉察不出此人的踪迹。   苏简默了默,决定不理,抬步刚要走,身后传来一个悠长的调侃声。   “小子,架子摆得够大,要老子季放亲自来找你。”   苏简大怔。墙头上,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,眉目飞扬的中年汉子。   “季前辈?”   “臭小子,让你胜了比武就来找老子,你倒是不赖!”季放将手中铁棍往肩上一扛,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。   苏简垂眸:“晚辈不敢期满季前辈,其实这场比武……”   “说你胜了,你就是胜了,不管另外那小子功夫多高,他倒在山河台上,那就是败。”季放说着,冲苏简扬扬下巴,“说罢,你找老子啥事?”   苏简沉吟一番,目色忽然变得坚定:“还望季前辈告知晚辈,当年萧氏一族的下落。”   “岭南萧族,你找他们做什么?”   苏简沉默,将语锋一转:“既然季前辈肯放下架子来找我,一定是有事托付苏简。只要前辈告诉我萧氏一族的下落,无论所托何事,苏简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。”   季放一愣。看着样子,苏简竟早料到自己会来寻他。   “臭小子,你敢打老子的主意!”季放从墙头纵下,一脸恼怒状。   “还望前辈莫怪。”   “算了算了!”季放烦躁地摆摆手,“要不是为了绯丫头,老子何必来找你!”   “阿绯?”   江展羿离开飞鹰阁,辰时刚过。   他今日来飞鹰阁道谢,阁中众人待他的态度与日前完全不同。   江湖,果真是一个重名声的地方。   江展羿被众人吹捧,浑身不自在,道完谢,便匆匆走了。走到街口,却见一个青衫身影等在此。   “苏公子?”   “江少侠。”苏简笑道:“知道少侠今日要来飞鹰阁,在下便再这里等了等。”   “苏公子找我?”   苏简点头,目光又落在江展羿背后的长刀上,忽然笑得明朗:“江少侠,喝酒么?”   江展羿一愣,也笑起来。   “喝!”   因时辰尚早,揽月楼上,宾客稀疏。   酒是甘醇的汾酒。两人各一壶。江展羿喝酒,喜一饮而尽。苏简喝酒,则淡淡而品。   酒过三巡,苏简从袖囊里取出一册书卷,推给江展羿。   “此本《青衫医谱》,是我蝶姨所写,她多年行医,医术精湛,还望对江少侠有帮助。”   江展羿接过医谱,翻了翻:“当年的‘回春手’蝶衣?!”   “她是我的姨娘。”苏简笑道,又说,“在下只盼能跟江少侠交个朋友。”   “苏公子?”   “江少侠当初,对苏某很有成见不是么?”   苏简提的是去年暮春,他故意试探唐绯与江展羿武功的事。   “当初的确有。”江展羿一番沉吟,认真答道,“不过已经没有了。”   这世上,谁没有一些不可对他人言的难处?   “这便好。”苏简道,“不过,这本《青衫医谱》还望江少侠收下,也算是苏某为朋友尽的一份心力。”   言下之意,收下医谱,便是认了这个朋友。   “好,多谢。”   苏简笑起来:“不过苏某寻江少侠,还为另一桩事。”他将季放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遭,问道:“江少侠很喜欢阿绯,是吗?”   江展羿手中动作一顿。   “来寻江少侠之前,苏某见了阿绯的老三叔。他……想把阿绯托付给在下。”   早晨在窄弄里,季放对苏简说,萧氏一族非但出现在岭南,甚至连江南之地也有他们的踪迹了。   这也是季放为何不要唐绯跟着自己的根本原因。   苏简笑道:“老三叔说,因仇家寻来,所以他日后也不能将阿绯带在身边,可阿绯一个姑娘,总得有个归宿。”   江展羿眸色沉然,他斟了一杯酒,一饮而尽。   “我记得……苏公子和阿绯有婚约。”   “可是,江少侠应该很清楚,阿绯心里头的人,不是我。”   此话出,江展羿猛然抬头。他喉结动了动,目光忽明忽暗。   过了一会儿,他又低声道:“我没办法照顾她一辈子。”   “江少侠?”   江展羿推给苏简一杯酒:“既是朋友,我也不必瞒你。我左腿的病症,是毒药所致,并非什么寻常腿疾。那毒素现下虽未扩散,可有朝一日它入我心脉,我怕会……就此失了性命。”   “怎会……”   “男子汉大丈夫,本不该轻言生死。这些年来,我也看过不少名医,但他们皆皆束手无策。甚至……甚至劝我截了这条腿,以此保全一命。可我不愿放弃,哪怕抓着最后一丝希望,试一试也好。”   “嗯。”苏简垂眸,看着杯中酒色,“换作是我,也宁肯试一试。”   “我记得……”江展羿勾了勾唇,目色悠远,回忆美好,“狐狸仙刚来云过山庄时,生怕别人嫌弃她。自己没什么好东西,却要翻出来送人。其实她半生流离,心中盼望的,不过是一个能为她遮风挡雨的屋檐,一个可以让她安心,陪她一辈子的人。只是这一辈子,我给不起。”   “江少侠是怕,倘若有朝一日自己离开了,阿绯又会流离无归。”   “那和后来劝我,不如将她当作妹妹。这半年,我也想通了,与其去担心将来,不如珍惜现在所有的,将她当作妹妹,好好照顾。只是……”   “只是不越雷池一步?”苏简笑问。他斟了一杯酒,也与江展羿一般一饮而尽,“我跟阿绯曾约定,等四年后,我若未娶,她若未嫁,我们便结为夫妻,厮守一生。不过,既然苏某跟江少侠成了朋友,这个约定,大可以改一改。”   说着,他亦推给江展羿一杯酒。   “假若有一天,江少侠离开了。我苏简,娶她也好,不娶她也罢,一定会给她一个容身之处,待她如亲人一般。”   隔一日,江展羿去看唐绯,刚走到巷子里,便听到庄家院内传来一阵吵嚷声。   “死丫头片子,每天不做事,就会熬药!熬熬熬,我看我上次染得风寒,就是被你熏出来的!”   “那你也不能把我的药材扔了啊!那些药都是我给猴子治病用的,反正你得赔我!”   “我赔你?你吃我的,住我的,用我的,不花银子?来啊,快来看啊,天杀的败家女良心都被狗吃了——”   “可我每个月给你交了五两银子啊,我怎么不讲理呢?!”   “讲什么理?到底谁不讲理?!我告诉你臭丫头片子,我就是把你撵出去,你也只有在屋外头蹲着!”   “你——,那我还不想住了呢!难怪庄叔走了那么久,谁家要有这么一个黄脸婆,谁都不爱回家,哼!”   庄姨一听这话,怒火中烧,登时就要上前推搡唐绯。   唐绯左躲右闪,没让庄姨推着,反令她磕绊了一下,差点摔着。   庄姨怒极,拉开院门当下便嚷嚷:“滚!你现在就给我滚!”   唐绯一边跳脚冲她回了句:“哼!滚就滚!”一边走出院子。   身后,庄家院门砰然合上,险些夹着唐绯的衣裳。唐阿绯往前一个趔趄,刚直起腰,便对上江展羿的目光。   第22章   江展羿一身利落的湖蓝短衫,背负一把长刀。   他犹疑片刻,问道:“你庄姨她……”   唐绯本不想让人晓得自己的境遇,可她这会儿受了气,忍不住抱怨:“我平时都懒得跟她计较,谁让她昨天把我的药材扔了……”   方才,江展羿站在院外,不是没有听见。唐绯说的药材,其实都是买给自己的。   他思忖片刻,偏头朝巷外一指:“我们走吧。”   太阳当空,四周是暮春明媚的江南景。   唐绯跟在江展羿后头,想起方才的事,心头越发憋屈。   “猴子。”须臾,她顿住脚步,“庄姨她对我不好。”   江展羿回过头,眸色里笑意温和:“那便不去想她。”   “嗯。”唐绯应道,可心中依然很闷。她快走两步,勾住他两根手指,“猴子,我不开心。”   江展羿指尖微微一动,犹豫片刻,反手牵住她。   他不会安慰人,只说:“城中有个戏园子,每月初一都出新戏,我领你去看。”   唐阿绯甚少看戏,听了这话,果真高兴起来。   戏台子是露天搭建的,这天演的是一出“金玉满堂”。唐绯与江展羿到时,周围已人山人海。两人挤了半天都没能挤进去。   眼见戏子上了台,锣鼓声响,江展羿卸下背上长刀:“你来,我背着你看。”   唐绯十分吃惊:“这怎么行?这样你就看不了了。”   其实对于看戏,江少侠并无太多兴趣。他躬起腰,拍拍肩膀:“没事,等你看完,说给我听。”   江展羿的个头高,唐绯趴在他背上,是一览众山小。   “金玉满堂”原是一册新出的话本,端上台子后,戏虽不长,但环环相扣,跌宕起伏。   唐阿绯看完戏,意犹未尽。她容易满足,到了这会儿,早把晨间的不快忘干净,反是叨叨念念地跟江展羿说起戏来。   江展羿本是听她说着,忽觉身后有一道凌厉的视线。   他猛然回身,朝四周看去。周遭是熙来攘往的人群,视线却倏然消失了。   “猴子,你怎么了?”见江展羿皱眉不走,唐绯问道。   “方才你可觉察有人在看我们?”   唐绯四下一望:“没有啊。”又怔然道:“怎么你也这么问呢?上回苏简也这么问过我。”   “他也问过?”   “嗯,就是比武大会最后那天,他问我的。”   江展羿听了这话,满腹疑云顿起。   其实,自飞鹰阁比武会后,他已不是第一回觉察到这种视线了。   若然苏简也有发现,那就更证明了自己直觉不假。可是在这个江湖,他江展羿到底是惹上了什么人,值得他们对他这样盯梢呢?   与此同时,苏州城,东渡口。   江水拍岸,远处水天一线。   船家还没起锚,苏净将行囊放入船上,对苏简道:“少宫主,都准备妥当了。”   苏简环顾四周,微微皱眉:“这可奇怪了。”   苏净一愣,顷刻反应过来。   苏简提及的事飞鹰阁比武后,那几道时不时出现的视线。倘若一个人内力深厚,应当能最大限度地感知到周遭的动静。可到了这两日,那视线却倏然消失了。   “少宫主,属下以为,”苏净说道,“也许那些人,所要寻的并非少宫主,而是江少侠。”   苏净这话,并非没有根据。毕竟那视线第一回出现,是在苏简与江展羿比武之后。   良久,苏简的声音淡淡响起。   “若我猜的没错,那些人,应当就是昔日岭南的萧氏一族。江展羿,怎会跟他们扯上关系?”   “可能……”苏净往苏简身后看去,话未出口,便蓦地顿住,“少宫主,穆三小姐来了。”   苏简眉梢微微一抬,回转过身。眼前人眉目如画,一身素裳,正是流云庄的三小姐穆情。   穆情笑道:“苏公子要走,怎无人相送?”   “与朋友打过招呼了,别离相聚,人间常事,无需太过客套。”   穆情从袖子力取出一个香囊递给苏简:“苏公子笑纳。”   香囊素色,绣着几朵红梅。红梅冷香,乃是穆情最喜的绣花样子。   苏简愣然:“三小姐?”   “苏公子不妨先解开香囊看看。”   香囊里头,除了香料,还放着一卷字条。苏简将字条卷开来看,“这是——”   “这是我向飞鹰阁讨来的比武大会的名单。”穆情道,“我知道这些年,苏公子一直在找萧氏宗族的下落。”   是了,飞鹰阁的比武大会有人数限制,得了这份名单,说不定可可以看出一些可疑之处。   “多谢三小姐。”苏简思忖片刻,将字条卷起。   “苏公子不必谢我。穆情真正想送的,只是这个香囊。可我知道,如若单独送香囊,苏公子必定不会接受,因此才讨来这份名单,借花献佛。”   苏简默然半刻,将香囊收起:“三小姐有心了。然而苏某心心念念的,只有与萧氏宗族的深仇大恨,并无其他。”   这话说得直白,动辄伤人。   而穆情的神色,却波澜不惊:“苏公子不是说,等到二十五岁也许会娶亲吗?”   苏简的背影一僵。   “穆情便等到那一年。”   唐绯随江展羿游逛一天,本是极开心的。到了傍晚,江展羿将自己要回蜀地的消息一说,唐绯就有点儿不高兴了。   庄家的巷子口有一株小桃红,小桃红温婉明艳,就如天边红霞。   可唐绯立在桃红树边,竟是人比花更美。   此时此刻,她闷闷地问:“你既然要走,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?”   江展羿愣道:“不是一早就提过了吗?飞鹰阁比武结束,我就回云过山庄。”   唐绯心里一琢磨,确有此事。   她垂下脑袋,“哦”了一声:“那……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。”说罢这话,她看了江展羿一眼,便转身回了巷子。   夕阳把唐绯的身影拉得长长的,深深的,有点孤单。   江少侠看着看着,忽觉烦躁,喝道:“喂,我话还没说完,你怎么走了——”   唐绯脚步一顿,回过身来。   “你凶什么凶啊!你要走,我不开心还不成么?你还不准人不开心了!”   江展羿愣住,“我哪里不准你不开心了……”   而唐绯又垂下头,乌黑的发丝从肩上滑落,两朵榴花坠子明灭闪动。   江展羿走近两步,有些窘迫。   “狐狸仙,我是想说,你……要不要跟我一起走?”   唐绯赫然抬起头来。   江展羿却避开了她的目光:“既然、既然庄姨对你不好,你不如跟我回去。反正云过山庄百来号人,多你一个不多,少你一个……不对,我是想说,云过山庄的人,包括我在内,都不会不喜欢你,所以你,我……”   江展羿越说越混乱,到了后来,俨然不知自己在说甚。   他挠挠头,不禁又烦躁起来:“反正,你听明白了就行了——”   “我听明白了。”唐绯惊喜道,“猴子,你想带我回云过山庄?”   “嗯,所以你……到底跟不跟我回去?”   此问一出,唐绯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,她从余光里扫了江展羿的左腿一眼。   “可我得等我老三叔啊。”她道,“再说了,等阿绪和庄叔回来,我还得跟他们打声招呼吧。”   “其实你——”   “而且。”唐绯蓦然打断他,“我总不能一直赖着你吧。”   这也是了,江展羿听了这话,不由地想,自己亦没有可能让她一直赖着。   “那好,你好生照顾自己。若有事,就写信告诉我。”说罢这话,他如往常一般,扛起大刀,转身走了。   两天后的东渡口,江展羿没有等到唐绯,因为彼时,唐门阿绯已然去杭州寻季放了。   季放听闻唐绯的来意,不由大怒。   “你去唐门作甚?!唐门把你把你赶出来不说,带你没有半点好,你还想觍着脸上门去找唐默?!”   “可我不找掌门,猴子的腿该怎么办?”   “什么猴子老虎?那小子的腿疾是命,根本没得治!”   “怎么会没得治呢?!”唐绯惊呼道,“我问过华大夫了,他说猴子的腿是毒药所致。这天下,掌门用毒解毒,都是最厉害的。只要掌门肯帮忙,猴子的腿一定会好起来的!”   季放被唐绯闹得筋疲力尽,往椅子上一坐,懒得理她。   唐绯又赶紧央求道:“老三叔,掌门他不爱见我,你给我一颗疏天影的种子。他要得了疏天影,一定就愿意帮我了。”   疏天影,乃是世间奇草,混于水中,能溶百毒。   “真不知那姓江的小子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!”季放有气无力地看她一眼。语罢,他甩手出屋,纵身上了房檐揭开一片瓦,“臭丫头,接着!”   唐绯得了疏天影的种子,欣喜万分。她立刻用帕子将花种收好,又小心翼翼地说:“老三叔,我不喜欢庄姨,我能在你这儿——”   岂料她这话还没说完,季放已然砰然关上屋门。   “拿了种子快走!我没你这么没出息的徒弟!”   唐绯先是一愣,气得跺脚:“你以为我想认你做师傅?!臭三叔!”   然而她这话说得却没有底气。日前,唐绯惹了庄姨生气后,便再没回过家。如今回去,也不知是怎样一番景象。   事实总是比想象更要糟糕。   三天后,唐绯回到庄家,已没了转圜的余地。她住的屋子被上了锁,自己的东西都堆在屋外头。   庄姨站在院子里,冷冷道:“不住下去的话,可是你自个儿说的,邻里街坊也都听到了。我庄家容不下你这尊大佛,你日后,便自个儿看着办吧。”   唐绯连回嘴的力气都没了。   其实这庄家,她哪里想真地住下去呢?不过是求一角遮风挡雨的屋檐罢了。   唐门阿绯默默地将行囊收好,找了根竹竿子挑起,就此离开庄家。   流离了这么多年,总以为以后可以好一些,辗转至今,怎会又无家可归了呢?她想。   因为没有地方可去,唐绯不知不觉,走到了东渡口。   江水苍苍,船只漂泊无依。春末夏初,苏州落起小雨,天气阴阴的。   唐绯不喜欢这样的阴天。她忆起去年的这个时候,有榴花开遍山野,火红火红如同朝阳。   那是云过山庄的景致。而彼时,江展羿还带自己摘了榴花,送去常西城卖。   她的,非常非常美好的回忆。   想起这些,唐绯忽然高兴起来。   天色昏暗,江上几点渔火。岸旁有个布衣姑娘,在兴奋招手。   “船家,你们有谁去蜀地吗?我想猴子了,带我去蜀地好吗?”   于是一叶轻舟入江,于苍茫江水中浮浮沉沉。就好似一个人的宿命,在沧浪红尘中辗转起伏,最后得以皈依。   转眼夏至,六月天色湛蓝,几朵白云如练。   云过山庄门前的古树很高了,绿叶繁密,枝桠粗壮。   这一天午过,江展羿闲来无事,纵上一段粗枝,枕着手臂小憩。   阳光透过叶片,细细碎碎地洒在他身上,勾勒出英朗的眉眼。   一时入梦,梦里有只白毛狐狸。狐狸似是无家可归,东张西望,十分无措。   江展羿心下一沉,转醒过来。这会儿,天上的云层又厚了些,遮住太阳,他纵下树,余光四下一扫,不由愣住了。   不知何时,山间出现了一个绯色身影,茫然四顾的神色,就像梦里的那只狐狸。   唐阿绯还是如初的样子,拖着大包小包的行囊,吭哧吭哧地爬上山来。   云过山庄渐近,洗练而简单的线条。庄前站着一个人,很熟悉很好看的模样。   唐绯原本是不怕的,可阔别月余如隔三秋。   她紧张起来,磕磕巴巴道:“猴子,我、我回来这里成吗?”仿佛生怕被他拒绝,赶紧又解释,“我没地方可以去了,三叔不收留我,庄姨又把我撵出来了,所以……”   唐阿绯还是那个唐阿绯,高兴的时候,紧张的时候,话都非常多。她颠三倒四地说着,除了江展羿,没有人能耐心听。   而待唐绯说完,江展羿便笑了,笑意温柔而潇洒。   他慢慢张开手,只答了一个字。   “好。”   唐绯看着张开的手,忽然眼里就有了泪意。   她觉得,这茫茫人间,到底还有个人肯收留她。   于是唐阿绯一时会错意,把江展羿那只想要拉她一把的手,当作一种相迎与接纳的姿态。然后她快步上前,埋首在他的胸膛,把这许多年来憋屈的眼泪揩在了他的襟口,却没能发现江展羿江大少侠浑身上下都僵住了。   第23章   唐绯回了云过山庄,仍旧住在西院。   六月底,三伏天,一连几日暑气逼人。   唐绯种下“疏天影”后,闲来无事,便收集了一些竹条编竹席。   竹席吸汗,夏日睡在上头,能清凉一夜。胖三几人得了唐绯的竹席,纷纷夸好。唯独江展羿一人睡了新铺的席子后,顶了好几天黑眼晕。   大抵因为久别重逢,情谊更胜当初,唐绯这次回庄,庄里的弟子都待她分外热情。   譬如前些天,唐绯打水路过东院柴房。   柴房里头,顷刻窜出一人。此人姓张,瘦弱矮小,人唤一声“张矮子”。   张矮子自告奋勇,要帮唐绯提水。怎奈他没提一会儿,便被人喝住。   江展羿将大刀往肩上一扛,一脸严苛地将他提去了练武场。   于是从此以后,东院柴房方圆三丈内,张矮子再也没有靠近过。   之后有一日,唐绯闲来无事,便去练武场凑热闹。凑了没一会儿,人群中便嬉笑打闹着推出一人。   此人姓李,龅牙长耳,人唤一声“李兔头”。   李兔头羞羞答答,说要与唐绯比试。谁料两人才比划三招,一横刀风如水,兔头手里的铁棒便断成五节。   于是自此以后,李兔头因基本功不扎实,被江大庄主赶去后山,扎了一月马步。   后来又一日,唐绯去膳房寻吃食。膳房里头,蹲着一位五大三粗的汉子。   汉子姓牛,男人面相女人心,人唤一声“牛娘子”。   牛娘子大展奇才,要给唐绯做宵食。   谁料菜刚起锅,引来一个偏偏书生。   姚玄站在膳房前,笑眯眯地说:“阿绯姑娘若是饿了,不如同我与庄主一起用宵夜。”走之前,袖口一副,顺走一盘现成的菜蔬。   于是此类事件发生多了,云过山庄便出现一些流言。譬如江庄主红鸾星动,自家门口开桃花云云。   待到庄内一中兄弟被拎去后山砍了七夜柴禾,这些流言,也渐渐消弭了。   残夏过,一番雨洗清秋,天高云阔。   这天,姚玄领着几个弟兄去常西城办事。   走之前,唐绯数了些铜板给他,让他帮忙带一本医书回来。   医书是做何用处,姚玄自然晓得——唐绯回了云过山庄,便不时熬药给江展羿。   而对唐绯熬的药,江大庄主连方子也不看,直接下肚。   只是,药虽喝了,江展羿的腿疾却未见好转。所幸,也没有再恶化。   云过山庄到常西城,少则一天一夜,多则三四天。这一次,姚玄早上方走,不到傍晚便回来了。   见到江展羿,姚玄握拳忍了半晌,压低声音道:“庄主,出事了。”   “什么事?”   “仲明丢了。”   仲明是云过山庄,一直跟着姚玄的一个弟子。   难怪一向冷静睿智的姚玄,眉目间竟也透出三分焦虑。   江展羿思忖片刻,问:“你怎么想?”   “庄主可还记得,你在江南曾被人盯梢?”   “确实有过。”   “今日,我带几个弟兄到雨前镇时,也感到有人在看我们。当时我以为是自己多虑,但到了下午,仲明眨眼之间就不见了。”   “你是说……这两桩事有关联?”   “说不准。仲明年纪虽小,做事又循规蹈矩,按理不该出这种岔子。”   姚玄的揣测不无道理。   飞鹰阁比武大会后,江展羿便数次被人跟踪。如今回庄才一季,非但姚玄被人盯上,连云过山庄的弟子也丢了。   思及此,江展羿道:“这些人,恐怕是针对我的。”   “我也这么想。庄主在飞鹰阁的比武会大出风头,难免会引来一些江湖之流。”姚玄道,想了想,又说,“这桩事应从何查起,庄主你可有头绪?”   江展羿稍作思索,心念一动:“安和,你去拿笔纸来,有个人可能会知道。”   “庄主是指——”   “青衫宫,苏简。”   七日后,青衫宫,悠闲阁。   “云过山庄的来信?”苏简搁下茶盏,怔然道。   苏净将信递给苏简。   “此信不假,是我家兄姚安和的笔迹。”   信纸上的字迹颜风柳骨,风仪甚雅。   “少宫主,可要将实情告诉江庄主?”   苏简蹙眉。   前几月,他失去萧氏一族的行踪后,便将其往事重新查了一遍。   萧氏一族,是早年岭南一带的武林宗族,行事残忍,为众人所畏惧。   不过在传闻中,萧家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灭族了。   灭族的起因是族长的一双儿女偷尝禁果,诞下一个婴孩。族中其他人发现后,要处决那因禁断而生的男婴。族长不愿,与族中人起了争执。后来纷争扩大,萧家族人连同那足月大的男婴,便一齐毙命在了长江水中。   “二十年前……”   算起来,江展羿也差不多二十岁。而且当年的他,正是被欧阳熙在长江水便捡到的。   “不必说。”沉吟片刻,苏简道,“倘若江展羿真是萧家遗孤,那么萧氏宗族的人一定会再找他,有了这个线索,我们要找萧均,也容易得多。”   三日后,苏简的回信便到了云过山庄。   信是苏简亲笔写的,不长,但言简意赅,大抵是让江展羿先静观其变。   信的末尾,又提及来年的品茶会。   苏简说,第二年的品茶会,他打算开春就办,请江展羿早些过去,二人好浅酌几杯。   江展羿看罢信,沉默不语。   姚玄想了想,说道:“庄主,安和有一句话,不知当说不当说……”   “你是想提醒我,要小心苏简?”   “也并非是小心。”姚玄道,“安和相信庄主的直觉。既然庄主认了这个朋友,那么苏简对庄主,定也是真心相待的。只不过……心中有恨的人,做事为人,难免有偏执的时候。”   江展羿一怔:“心中有恨?”   “这一年来,我曾派人去查过苏简的底细。据说苏简从小跟他的爹娘不亲,反是‘回春手’蝶衣将他抚养长大。”   “蝶衣是他的姨娘,苏简跟我提过。”   “可是十一年前,不知何故,他的姨娘和表妹,突然惨死。”   江展羿闻言,难以置信道:“怎会……”   姚玄垂眸:“蝶衣的死因我至今没有查到。只不过,苏简曾说过这样一句话。”   ——我曾经对人许诺过,有一天,我若成了青衫宫的宫主,她们会是站在我身边最亲的人。如今她们不在了,我才晓得当初的愿望有多么可笑。其实这世上,没有什么事会比她们还活着更好了。   “言语虽轻,可字里行间无不有血泪。庄主,安和也曾心中有恨,一度迷失。我虽悲切于苏少宫主的遭遇,可也盼庄主能安好。”   江展羿半晌没有说话。   当时江南春,花褪残红。有个人推了一卷《青衫医谱》给他,说,在下只盼能跟江少侠交个朋友。   是朋友么?   “我知道了。”江展羿垂着眸,手指屈紧,信纸便皱了,“不过我还晓得,一个人不能轻易承诺。因为一旦承诺,便不能反悔。所以,既然说了是朋友,那便是朋友了。”   这时天已转凉,秋风阵阵。   山中总是更冷一些。   江展羿抬头看了一下灰蒙蒙的天,对姚玄道:“去跟山中的弟兄们说,从今天起,尽量减少下山的必要。如果一定要下山,提前告诉我。”   心中有点闷。不知是因为苏简的身世,还是因为庄里丢了弟兄。或者,兼而有之吧。   欧阳熙曾说,江展羿是个难得的重情重义的人。   如今看来,的确如此。   不知不觉便走到西院。江展羿站在院子口,见唐阿绯正哼着小曲儿,抱着褥子,乐哉哉地回屋。   唐绯余光扫到江展羿,不由高兴唤道:“猴子!”   江展羿点了下头,朝她走过去。   唐绯瞧他脸色不好,便试探着问:“猴子,我刚才听安和小哥说,这些天我们要少下山是吗?”   “嗯。”   “我听人说,是因为山庄的一个弟兄丢了?”   江展羿看了唐绯一眼,“这些日子,你也别去后山采药了。”   唐绯连忙点头:“你放心,药材我都准备齐全了。”   说着,她又回屋将褥子铺了。拍拍床榻,唐阿绯冲站在门口的江展羿道:“猴子,进来坐。”   江展羿犹豫片刻,看着唐绯一脸灿然的笑容,还是走了进去。   唐门阿绯挨着他坐下,又说:“猴子,你别难过。说不定过些日子,那个弟子就自个儿找回来了。”   “也许吧。”   唐绯见他仍旧闷闷不乐,便学着江展羿当初的模样,往他后肩拍了一把,朗声道:“猴子,开心点!”   江展羿诧异转回头。   其实有的时候,唐绯跟江展羿挺像的。一旦明朗起来,笑容总有云破日出,春晖万丈的意味。   可是此时此刻,江展羿看着这笑容,心跳忽然漏了几拍。   仿佛不受控制一般,想要俯下身去,轻轻触碰,感受那笑意的真实。   屋里的空气暧昧起来。江展羿黑漆漆的眸子里,仿似起了一团火。   饶是迟钝如唐绯,也慢慢发觉了一丝不对劲。   然而,就在江展羿要把心中想法付诸实际的那一刻,房门口,忽然传来一个讶异的声音。   “庄主?阿绯姑娘?”   第24章   门口站着的人名叫孙宵。   孙宵比唐绯还小一岁,仅有十八。然他年纪虽轻,个头却与江展羿差不多高,且眉眼生得端秀,好似姑娘家。   孙宵手里还端着一盆新炭。   “庄主,我、我给阿绯姑娘送炭来。”   其时不过刚刚入秋,天气虽转凉,但着实不必这么早就用炭盆子。   唐绯道:“我的小炉子坏了,新配地药方又要用暖火熬,所以才讨了些炭来。”   孙宵送完炭盆,却是不走,往桌旁一坐,便跟唐绯搭起话来。   江展羿有点明白孙宵的意思了。他默不作声地再一旁看着,也不走。   两人一时说起下山的禁令。唐绯道:“不下山也没什么,就是总呆在庄内,有点没趣。”   孙宵忙说:“阿绯姑娘若觉得无趣,我倒是有个好去处。”   “真的?”唐绯喜上眉梢,“猴子,我们不如——”   “我先走了。”话未说完,江展羿起身忽然打断。走到门口,又忍不住回头嘱咐,“如果要去其他的地方,也提前跟我打声招呼,莫要乱跑。”   唐绯愣愣地“哦”了一声,心里头仿似感到了什么,可一转眼,那感觉便消失了。   过了些天,云过山庄内到处都是传言,说是庄中有弟子好事将近了。   江展羿起初听闻这传言,并不在意。这天午过,他路过东院,忽然听到几个弟兄的对话。   “孙宵真地把玉坠子送出去了?”   “可不是嘛,听说他们孙家祖上有规矩。但凡儿孙要讨媳妇儿,便要将祖传的玉坠子当作第一份聘礼,女方要是收了,便认了这门亲。”   “那阿绯姑娘……”   两人话还没说完,便瞧见愣在庄门口的江展羿。   “庄主。”二人齐声招呼,见他脸色不对劲,又问道,“庄主你怎么了?”   江展羿沉默半刻,摇了摇头,便扛刀走了。   不知何故,听了那两人的对话,心里头总不是滋味。有点担心,还有点气恼。   九月初一的天,风轻云淡。   唐绯的屋檐下挂着一盏风灯,那是她前阵子给自己做的。   风灯飘摇,好似江展羿此刻有点凌乱的心思。   “狐狸仙。”过了一会儿,他才唤道。   一大碗药水刚刚熬好,唐阿绯从氤氲的水汽里抬头。   “猴子你来得正好,过来坐。”   说着,她又忙不迭将药水倒入木盆子中,“猴子,我想过了,你这腿疾内调是调不好的,不如试一试外敷。”   江展羿依她指示,拖下靴袜。唐绯将帕子在药水中浸了一会儿,便沿着江展羿左腿的经络敷去。   左腿有点烫,有点痒。   江展羿垂眸看去,只见唐阿绯的脸也在一片氤氲的水汽中,好看得有点不真实。   心间一动,便道:“狐狸仙,如果我的腿治不好了,你会怎么办?”   “怎么会治不好呢!”唐绯惊道。   “我是说,假如治不好的话……”   “不会的!”不等他说完,唐绯便打断,“我一定会帮你治好的,不管用什么法子,我都一定会帮你。”   江展羿看着她坚定的模样,觉得有点好笑。   “为什么?”   唐绯埋下头,又将帕子浸在药水中。   “你的病要是好不了,我日后跟着你,岂不是每天都会难过?”   这话说得是自然而然,可入了江展羿的耳里,却时变了一层意思。   “狐狸仙……你想跟着我?”   “我现在是这么想的。”唐绯重新将帕子敷在江展羿腿上,一本正经地说,“因为除了你,没有人肯收留我。不过你以后我要是娶了媳妇儿,我就,我就……”   说到这里,她的声音蓦然变小。   唐绯抬起头,一脸费解地道:“猴子,你以后要是娶了媳妇儿,我该怎么办呢?还能住在这里吗?”   江展羿有点语塞。他已然把来找唐绯的目的给忘了。   唐绯见他一直沉默,又垂下头,有点不高兴地说:“其实就算你娶了媳妇儿,你跟你媳妇儿住在南院,我住在西院,你也不必赶我走。”   “再说了,以后你娶的媳妇儿,总不会那么巧也是个大夫吧?我住在云过山庄,还能帮你治治腿疾,你要是因为有了媳妇儿就赶我走,这就忒不厚道了……”   唐绯一边说着,一边将帕子在药水中捣捣搡搡。   江展羿觉得好笑,弯下腰,想要将帕子接过来。   谁料就在此刻,唐绯也忽然抬起头来。   “猴子,你说——”   话未出口,两个人便僵住了。   唇上湿软,却又算不上是一个吻——她的唇瓣擦过他的唇角,然后,时间停滞。   屋外秋风过境,敲在窗沿发出笃笃的声音,好似江南之春,谁在埠头捣衣。   江展羿的心跳漏了几拍,紧接着,犹如鼓响,犹如雷动。搁在榻沿的手,屈紧又张开。   最后还是唐绯先反应过来。   她埋下头,吞了口唾沫:“猴子,刚刚……”   然而,下一刻,只听屋内一阵乱响,水盆翻倒在地,药水四溅——素来豁达潇洒的江大庄主,竟如做错事的孩子落荒而逃了。   江展羿的腿疾,一直不见好。   转眼十月,天气更寒冷,需要外敷的次数多了起来。   唐绯依旧每日按时送药。她与江展羿之间,如同没有误会。日前屋檐下的暧昧,仿佛被人抛到了九霄云外。   只有心里记得。   云过山庄除了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,也收一些想要学武,或者家境贫困的弟子。故此每年十月入冬,山庄里边有人陆续离庄省亲,到第二年年过,才会回来。   久而久之,云过山庄便形成了一个惯例——十月中下旬,山庄的弟子会聚在一起过一个小年。   这年也不例外。十月小阳春,腊梅初开的一个傍晚。山庄的弟子聚在一块儿,行起酒令。   唐绯跟胖三他们也一起凑热闹去了。   江展羿陪众人喝了会儿酒,便独自揽了酒坛子,纵上屋顶。   十月的蜀地,没有雪,青瓦微湿。天边淡淡有月。   江展羿撬开酒坛子,喝了没两口,忽听身旁风声动,又有一人纵上屋顶。   “怎么没跟齐豹子喝酒?”   “被他们拉着灌了几口,逃出来了。”姚玄笑道,在江展羿身旁盘腿坐下,“庄主倒是逃得快。”   江展羿哈哈一笑,将手里的酒坛子抛给姚玄。   姚玄接过,喝了一口又问:“小时候,每到过年,父亲便将家里的酒水分给我和有贞喝。我只能喝些果酒,有贞却能喝烈酒。父亲说,这是因为我从文,而有贞习武。”   “不回家看看?”江展羿枕臂在屋瓦上躺下。   “家里都没人了,回去做什么?”姚玄一笑,又将酒坛子抛回给江展羿,“庄主倒像有心事?”   月牙如一弯残珏。夜风刮过面颊,像寒刀子。   江展羿沉默地喝了口酒,注视着天边。   “安和,这些日子我在想,等翻过年,我就去找葛大夫,将这左腿……截了。”   “庄主?!”   江展羿沉了口气,翻身坐起。   他垂眸不远处绵延的屋顶,黑漆漆的瓦片,如同夜色中微漾的湖水。   “那天狐狸仙说,她日后想跟着我。”   江展羿说着,兀自一笑,“还问我,日后我要娶了媳妇儿,她该怎么办。”   “庄主可想通了?”   “想通了。”江展羿点了下头,站起身。   衣袂在风中翻飞,他立在高处,愈发英姿飒爽。   “如果只是少一条腿,大不了不再习武,至少这样,我还能养得起她,能照顾她。如果我留下这条腿,却把性命丢了,我拿什么来保护她一辈子。”   “庄主……”姚玄眉间隐隐黯然,也站起身,“安和还是那句话——倘若这是庄主的决定,安和始终,与庄主站在一边。”   两人良久没有说话。月色更浓,渗进青砖瓦缝,如同流银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正堂里,忽然传来一阵哄笑声。   哄笑声越来越大,接着又有人吵嚷起来。   姚玄跟江展羿愣了一下,同时朝正堂的方向看去。   这时候,堂子内跑出一人。胖三四下找了一会儿,终于瞧见江姚二人。   “老大,书生,你们快进来看热闹!”   江展羿与姚玄对视一眼,同时纵下屋顶。   “怎么了?”   “孙小弟跟狐狸妹提亲了,而且狐狸妹连他聘礼都收了,快进来看——”   第25章   正堂里安静了些许。唐绯手足无措地把坠子递给孙宵。   “还给你。我、我不知道这是聘礼。”   当时初秋,唐阿绯过生日,云过山庄有不少人送了她礼物。孙宵送的,便是这枚玉坠子。唐绯不识货,只觉这坠子好看,却不知其名贵。   孙宵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坠子。玉色如凝脂,他的脸却涨得通红。   过了会儿,孙宵小心翼翼地问:“那你,愿不愿意嫁给我?”   依旧是这个问题。自从唐绯得知玉坠子是聘礼后,无论她如何解释,孙宵反反复复只问这样一句话——那你愿不愿意嫁给我?   唐绯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握得很紧,指节突出,青筋暴露。想必是太过紧张,想必也是太过执着。   唐门阿绯拒无可拒,茫然四顾,觉得周围人太多,可却没有能让自己安心的那一个。   孙宵忽然抬起眸子,目光灼灼带有伤色。   “不如——”   “我有婚约了!”   像是生怕孙宵再纠缠下去,唐绯脱口而出。然后她又认真地,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:“我有婚约了。”   “是……跟谁?”   “青衫宫的,苏简。”唐绯垂下头。说出这个名字,她其实并不开心。   “我跟他算是指腹为婚。一年多前,我们两也商量过了,说等到三年后,他要是没娶,我要是没嫁,我们就依照婚约,结为夫妻。”   正堂里安静得落针可闻。   一墙之外,江展羿的脚步蓦然顿住。   满天满地的风如寒刀子,飒飒刮来。   “那你以后想嫁给苏少宫主吗?”   唐绯觉得自己被逼急了。私心里,她是不想的。可为什么不想呢?苏简是那么好一个人。   “想。”   片刻后,唐绯清爽的音线隔墙传来,仿佛一块坚石落入江展羿心中的湖水,渐渐下沉。   “你看,我跟他本来约了五年。可是这一年多,我一下就等过来了,所以剩下三年,我也、我也一定能等。”唐绯紧张地说着,声音有点颤抖,生怕别人发现她在说谎。   不过还好,她所说的夫婿是苏简。在世人眼中,苏简算是难得的良人。   孙宵灼热的目光终于颓败下来,他接过玉坠子。   “是我唐突了……”   本是一桩喜事,结果如此尴尬。周围看热闹的人都有点不自在,闹哄哄地想要打圆场。   一时人群四散,又扎堆行起酒令来。   而唐门阿绯却没了玩乐的心思。她又一次四下望去,觉得吵嚷的正堂里全是人,可又仿佛一个人都没有。   唐绯忽又觉得孤单,即便是在她这么喜欢的云过山庄。   很多人经过我们的身边,带着自己的悲喜,自己的故事,却鲜少有人走进心里。   于是唐绯丧气地想,倘若方才猴子在场,自己又何苦拿与苏简的婚约来搪塞呢?   听到堂子里又吵闹起来,江展羿走到高墙边,拎了三坛酒便要离开。   “庄主。”姚玄不由唤道,“阿绯姑娘的心意,庄主应该明白。她方才提及与苏少宫主的婚约,不过是情非得已。”   “……我知道。”沉默了半晌,江展羿说。   西院廊外的花园里多种桃杏,唯有角落处缀着几株寒梅。已是初冬,桃树杏树只余枯枝,红梅绽放,冷香袭人。   江展羿开了一坛酒,坐在树下独酌。   唐绯的心意,他是知道的。   可就是因为都知道,所以才一步三思。毕竟,他跟别的人不一样,他还拖着一条残腿,一条岌岌可危的命。   不过方才,当江展羿站在一墙之外,他却真的害怕了——生怕她犯糊涂,答应要嫁给孙宵;也怕三年后,她真地跑去青衫宫,与苏简结为夫妻。   倘若如此,那么自己又该怎么办?   至此时,江大少侠才愣愣地发现,自己的左腿是真地保不住了……因为没有左腿,他尚可如常地活下去;可要没了唐绯,以后怕是开心不起来了。   想到此,江展羿又灌了自己一口酒。他喝酒喜欢一口闷,咕噜咕噜,两坛子便下肚了。   醉晕晕的时候,江展羿忽听一声清脆的叫唤惊破月色。   “猴子!”   唐绯终于找到了江展羿。还没跑到他身边,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。   “你喝酒了?”   “嗯……”江展羿撑着坐起,甩了甩酩酊的头,“没事,喝得不多。”   唐绯瞧见树旁只有两个空坛子,便以为他真没喝多。   挨着江展羿在树旁坐下,唐绯默了半刻。   “猴子,刚刚孙宵跟我提亲了。”   其实这两个坛子只是江展羿这会儿灌的酒。之前在屋顶,在正堂,他还喝了不少。哪怕一个人千杯不倒,这么多酒水下肚,也合该醉了。   人若醉酒,最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。   江展羿听到孙宵二字,方才的担心又涌上心头。   “不过我没有答应他……”   唐绯兀自说着,忽觉一股酒气逼近。下意识偏过头,江展羿不知何时靠了过来,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。   细碎的额发下,十分好看的眼,十分好看的眸,只是那目光像在烧灼,肆无忌惮。   唐绯忽然心跳如雷,试探着问:“猴子你醉了?”   江展羿没有答这话,目光里又泛起柔波。   “狐狸仙……”本是沉朗的音线有点喃喃,伸手拨开她鬓边的发丝,“等我……”   唐绯的身子霎时间便僵住了。   有个事实,她不得不承认——当孙宵跟自己提亲时,她好几回环顾四周,无非在找同一个身影。如果他在,那么一切拒绝推脱,便可以理所应当。如果他在,那么她便不需要找任何借口来搪塞孙宵。   在江南的半年时光里,唐绯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着云过山庄的日子。而今她才明白,其实她怀念的不是云过山庄,而是山庄里的一个人,江展羿。   狐狸仙……等我……   要怎么等?唐绯没有问,她只点了下头,说:“好,我等着你。”   几朵梅花,嫣红如唐绯的唇色。   她的下巴尖尖的,眼梢上翘,脸颊虽削瘦,皮肤却光洁如美玉。就像一只漂亮的小狐狸。   江展羿一时情迷意乱,揽过唐绯的腰,俯下身去。   唇齿相接,浓烈的酒味里,还有少年男子的清新气息。   唐绯先是愣住,然后慢慢地,慢慢地闭上眼。   他们都很生硬。也许因为喝了酒,江展羿的动作有些粗鲁,偶尔还会撞到她的牙齿。不过他揽在唐绯腰间的手却箍得很紧,唐阿绯逃脱不得,也不想逃脱。   也不知过了多久,酒不醉人人自醉,江展羿才埋在唐绯的肩窝,沉沉睡去。而这个时候,他跟唐绯的衣衫都已半褪,露出一段赤*裸肌肤,在这冬夜里惊艳如春。   “猴子?”   “……嗯……”江展羿在睡梦中答。   他隐隐觉得疲累,仿佛从来没有这么累过,可心中却是舒坦的。   唐阿绯拢起衣衫,然后吃力地扶起江展羿。她一边把他送回房,一边自说自话。   “猴子,我虽然答应了要等你,可我最多等你半年。到了明年春天,你要还慢腾腾的不动作,我就要逼着你娶我了……”   比起云过山庄,青衫宫却多梅树。到了十月,梅花胜放,红白交错。   梅园里,苏简身着月色披风,背身问:“抓到了?”   “回少宫主,只抓到一个,多亏了……穆三小姐帮忙。”   早就觉察出方才的脚步声里,有一个甚为熟悉,原来是穆情。   苏简回转身来,看向穆情。   穆情依旧神色淡淡,见他望过来,回以一笑。   面前除了青衫宫的弟子,还有一人匍匐在地,他的双手用“金不断”锁了,四十来岁的年纪,一脸刚毅。   罢了,要抓到萧家人的踪迹谈何容易。能捉来一个,已是不错。   “你便是萧醒?”   地上那人不答话。   箫醒是萧均的近身扈从,如同苏净于苏简。   “罢了,我若想要从你嘴里套出萧均的下落,你怕是宁死也不会透露一星半点。不如这样,我问你一些别的事,你若老实答了,我便放你回去。”   这话出,萧醒果然心动。   “什么事?”   “二十年前,萧家的少族长萧楚跟其妹私通,曾诞下一名男婴?”   “是,不过禁忌之子,那男婴当场就被处死了。”   “怎么死的?”   “用的是‘冥泉’。”   冥泉,冥界之泉,天下至毒,且没有解药。寻常人倘若沾上一滴,便必死无疑。   “当时萧楚为护那男婴,跟族人起了纷争。池长老便用淬了‘冥泉’的匕首,在那男婴的腿伤划了一刀。”   果真是伤在腿上。   苏简听到这里,不由蹙眉。   现如今,条条线索都在说明江展羿便是当年的男婴。可是天底下,但凡中了冥泉之毒的人无一生还,江展羿又是何德何能死里逃生的呢?   “可是……”苏简一笑,“当年那个男婴并没有死,对吗?”   萧醒浑身一震。   “你们萧家重现江湖的原因之一,便是为找当年的那个男婴不是吗?”   萧醒的手指屈紧,指节泛白。   苏简又笑起来,“你不用回答,我已经知道了。”顿了顿,又说,“不过你们找到他,又想做什么?是要斩草除根?还是请他回去做你们的少族长?”   “你想要问的,我已经回答完了。”过了片刻,萧醒答道。   “是啊,你回答完了。”   苏简的笑容冷意森然。忽然间,半空一道刃光如闪电,顷刻从萧醒的胸口穿堂而过。萧醒一口鲜血喷出,闷哼倒地,直到死,他还难以置信地看着苏简。   清冷的梅园,霎时便弥漫着血腥之气。   穆情注视着地上新添的尸体,眸子里像有什么一闪而过。   这时,苏简淡淡吩咐:“来人,把这尸体拖去喂狗。”   他神色冷冽狠绝,周围的人被他骇住,半晌不敢上前。   苏简看着死不瞑目的萧醒,片刻又一笑:“萧均的人,我见一个杀一个。给你一刀痛快,也算便宜你了。”   说罢这话,他袖袍一挥,抬步便走。   走到梅园外,廊桥上,苏简忽然顿住脚步:“你跟着我作甚?”   穆情道:“好歹穆情远道而来,又帮了苏公子一个忙,这便是公子的待客之道?”   苏简回过身来。   “我是什么样的人,你今天也看到了,还望穆三小姐自重。”   穆情垂眸,摇了摇头:“没关系。”   苏简沉了口气,决定不再多言,转身又走了几步,忽听穆情说道:“我听说,苏公子把品茶会的时间改在了二月初春,那么地点是在暮雪宫吗?”   “你——”苏简猛然回身。   穆情笑道:“蜀地暮雪宫,难道不是苏公子暗地里重建的?”   第26章   多年以前,江湖并非是一庄独大的局面。蜀地暮雪宫与江南流云庄各辖一方,势均力敌。流云庄以“天一剑法”闻名;而暮雪宫的武功,便是人人听之骇然的“暮雪七式”。   六十年前,暮雪宫覆灭时,于桓之是其最后一任少宫主。   饶是桓公子武功惊天下,他心之所向却是淡泊恬静的生活。故此,于桓之非但没有重建暮雪宫,反是携了南水桃花隐居在桃花坞,从此不问世事。   未曾想时光的流逝淘不尽暮雪宫的威望。辗转经年,暮雪宫终是重建了。   几瓣红梅飘落,廊桥下流水潺湲。   苏简将目光投向云端,笑了一下:“不错,暮雪宫的确是我重建的。”   “苏公子这么做的原因,穆情大约可以猜到。”   早十几年前,江湖上传出暮雪宫重建的消息时,流云庄便派人打探过。当时闹着要重建的,不过是几个江湖宵小,不提也罢。结果此事闹了一阵后,却没了动静——原来是被青衫宫的苏简接手了。   “其一,苏公子想对付岭南萧族,需要扩大自己的势力,重建暮雪宫,是个不错的选择。”   “至于其二,就跟来年的品茶会有关了……”   的确如此。历来的品茶会,青衫宫邀请的都是南武林的门派。这一年,苏简想要利用品茶会引来岭南萧族,除了要有江展羿这个饵,还需要一个邀请武林群雄的由头。如果将茶会的地点设在暮雪宫,那么凡事就顺理成章了。   苏简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冷冽的光。   “说下去。”   “苏公子重建暮雪宫,难免有些名不正言不顺。可如若品茶会当日,有流云庄的人在,想必武林同道都会领情。”   言下之意,她流云庄穆三小姐,便是最佳人选。   苏简微微蹙眉。   穆情是怎样一个人呢?她骨子里那份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执着,与自己倒是如出一辙。可她眉宇间始终心神如一的淡泊,却是苏简毕生可望而不可及的。   其实,令苏简可望而不可及的事物还有很多,譬如江展羿的豁达潇洒,又譬如唐绯的知足常乐。   “你想怎么样?”苏简蓦地笑了,带着讥诮的语气问,“让我娶你么?”   既然自己已被此人看透,何不在她面前做真正的自己?   苏简走近几步,牵起穆情的手送至唇边轻轻一吻。   掌心里,柔若无骨的玉手竟是一颤。   苏简抬头,似笑非笑:“既然三小姐帮了苏某这么大一个忙,便是我即刻向流云庄提亲,苏某也义不容辞。”   穆情沉默地看着苏简,眸光里终于流露出惊讶。   还记得头一回相见,他一手风华剑伤了她之后,才惊觉自己认错了人。当时苏简满目紧张,扯开她的衣衫便为她止血,也不顾男女授受不亲。   苏简看着一贯淡然的穆情露出讶异之色,心中忽觉畅快,仿佛得胜了一般。   他甩开穆情的手,轻笑一声,转身便走。   “穆情不求苏公子娶我。”穆情道,“我只求……苏公子心里有我。”   苏简的脚步顿了一顿,本想说甚,却仍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   翌日晨,江展羿忽然从榻上翻身坐起。   屋檐挂着水珠子,想来是昨夜落了雨。   可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雨呢?江展羿不记得了。他撑着额头,回想起昨晚似是而非的一场梦,梦里春光旖旎多姿,还有狐狸仙明媚的笑,如水迷离的眸……   江展羿甩了甩头,也不知那梦境到底是真是假……   随意洗了把脸,江大庄主便出了门。这会儿辰时已过,太阳恹恹躲在云后。姚玄瞧见江展羿,笑着招呼了一声,又见他神色有异,不由问道:“庄主没歇息好?”   宿醉过后,疲惫是难免的。江展羿捏了捏眉心,心里想的却是另一桩事。   “安和,昨夜是你送我回屋的?”   姚玄扑哧一笑:“不是我,是阿绯姑娘。”   江大庄主手里的动作忽然一顿,“狐狸仙?”   “庄主昨夜在西院树园喝醉了,阿绯姑娘瞧见你,便送你回来了。”   江展羿闻言,愣愣地垂下手。若一切如姚玄所说,那么昨夜的梦……难道不是梦?   太阳送云端探出个头,日晖倾洒,酣畅淋漓。而江展羿的脸色却白了几分,他喉结上下一动,好半天才憋出一个问题。   “安和,狐狸、狐狸仙呢?”   “泰婶说今日天气晴好,便把一些弟兄的褥子洗了晒,阿绯姑娘用过早膳,便去帮忙了。”   西院里满是皂角香。   唐绯正抱着一床褥子,吃力地往晾绳上达,瞧见江展羿,她连忙使唤:“猴子,快来帮我一下,你们这褥子沉死了。”   江展羿心中有鬼。闻此言,连忙跑过去,老老实实地接了唐阿绯的活。   唐绯乐得清闲,便弯起一双眼,在一旁看着。   泰婶不知上哪儿去了,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人。江展羿晒着被子,心里愈发惴惴。   过了半晌,他咳了一声问道:“狐狸仙,昨、昨晚我喝醉以后,没对你怎么样吧?”   “什么怎么样啊?”   江展羿转头看她一眼,又飞快地把目光移开。   “就是,咳咳,做一些出格的事……”   唐绯听了这话,便认真琢磨起来。要说出格的事吧,江猴子倒真是做了。可转而思及半年后,江展羿就要娶自己做媳妇儿了,夫妻之间亲昵一点,不也挺正常的么?   于是唐绯就模棱两可地答说:“也不算什么出格的事。”   “我是说——”   “庄主——”   江展羿见问了半晌都没问出头绪,刚想将话头挑明,西院口便有一人喊了他一声。   “庄主,胖三说有要事要跟你说,正急着找您呢!原来您在这儿啊。”   江展羿一愣:“要事?他在哪?”   “姚堂主让他等在南院了。”   江展羿看唐绯一眼,冲来人点点头:“我这就过去。”   刚要走,手却被唐绯拉住。指尖的余温令江展羿想起昨夜“梦里”之事。他脸上微红,回头问:“怎么了?”   声音都比平时轻柔三分。   “猴子,你昨天跟我说……让我等着你。”唐绯说话的时候,长睫盈盈闪动,“我怕你忘了,所以跟你提个醒。我虽愿意等你,可我只给你半年时间。因为、因为我今年已经十九了,再等下去,就成老姑娘了……”   犹如一股暖风拂过心间,吹散阴霾,所到之处,春暖花开。   江展羿先是愣怔,尔后笑得潇洒淋漓。   “好,就半年。”   胖三前阵子做成一笔生意,他方才收了银子,急着找江展羿邀功。江展羿见他急匆匆的找自己,结果是为这么一桩事,不由取笑了他两句。胖三不服,又找姚玄评理。三人有说有笑,转眼就到了薄暮时分。   胖三肚皮饿得紧,自个儿先奔去了膳房,余下屋里的江展羿和姚玄。   姚玄轻笑着摇头,拾起细箸挑了挑烛火。   “胖三这性子妙,永远把吃喝玩乐排在首位。”   另一旁,江展羿却若有所思地说:“安和,你明日随我下山一趟。”   “怎么?”   江展羿的目光落在左腿。   “我想明日就去找葛大夫。”   “庄主你,可想好了?”   “没必要再想了。”江展羿起身走到窗前,望着天边绯色晚霞,“狐狸仙说她会等我半年。我算过了,截腿之后,刚好需要休整半年。到明年晚春,我差不多可以娶她。”   “截腿的事,阿绯姑娘知道吗?”   江展羿摇了摇头。   “提前让她知道,她也没什么法子,反是多一个人干着急。”说着,又回头淡淡一笑,“再说了,凡事需赶早。等过段时日,胖三和齐寿便回家过年了,那时你再随我下山,庄里若出了什么事,又由谁来操持?”   姚玄垂下头,搁在桌上的手渐渐捏紧:“有的时候我真不明白,上天何以偏偏为难好人呢……”   两天后,姚玄随江展羿到了常西城。   葛大夫一见江展羿,便晓得他的来意。   谢绝了其他病客,葛平将医针和小刀子放在案几上,“江公子,想通了?”   江展羿的目光很坚定,“想通了。”   葛平长叹一声,拾起一根医针。“那么老葛先为江公子放点死血。只是,江公子腿疾是毒药所致,故此截腿时老葛不能用麻药。骨肉剥离必定疼痛万分,还望江公子能忍过去。”说着,手中银针一动,便往江展羿的左腿扎去。   葛平本是用了十分力气,谁料那医针入腿,如入无人之境,全然不复往昔的艰难。   葛平心中一惊,连忙把医针拔出,一道血痕便顺着针孔流下。   “这……”江展羿见状,也不禁疑惑——从前葛大夫在他左腿施针,从不见血流出。   葛平眉头紧蹙,拿碗接了血,放在鼻尖嗅了一下,寒意森然……明明毒素未去。   “葛大夫,庄主他……”   葛平将碗搁在一边,没有理会姚玄。他径自从桌上取了一把小刀,沉了口气,“江公子,老葛要在你左腿膝骨以上开一刀,看看血色。”   江展羿一听这话,神情便僵住了。   这些天,他不是没有感觉。有的时候,整条左腿,或者整个半身都有过疼痛感。只不过……他从来没往深处想。   不出葛平所料,膝上的血色与小腿一般,都是寒意森然。   葛平颓然放下刀子,目色灰败。   “江公子的左腿……不截也罢……”   第27章   江公子的左腿……不截也罢……   这日天阴,街头寒意弥漫。饶是浓冬时节,常西城也喧嚣如常。市井的扰攘声像隔了老远传入江展羿的耳中,忽然就带了几分旧时光的味道。  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,“为何?”   “毒素扩散到何处,老葛不敢妄下定论,但老葛相信,江公子不会没有感觉。”   “什么时候……会伤及心脉?”   “这……或者三月,或者,三天。生死由天,还望江公子能……”   “够了!”蓦然间,江展羿低吼了一声,像是受伤的兽发出呻吟,“别再说了。”   他埋下头,默默地放下裤管。姚玄在一旁看得清楚——江展羿的指尖在颤抖。   屋里很安静,没有一个人说话。   过了一会儿,江展羿忽又抬头唤道:“葛大夫,没救了是吗?”他的眸子漆黑,深邃清澈,里面写满了恳切与不甘心,“我是想问,有没有一个法子,可以让我多活些日子,哪怕只一年,或是一月也好……”   姚玄从未见过这样的江展羿。在他的印象中,庄主始终豁达而潇洒,几曾如此卑微?   可在生与死的面前,又有谁能傲人地抬起头颅,不带一丝胆怯呢?   江展羿想,自己终究是放不开的。不是因为要离开,而是因为舍不得。这世上有太多让他牵挂的人了,远在江南的爷爷,恩重如山的师傅,云过山庄的一干兄弟,还有那个絮絮叨叨,颠三倒四的狐狸仙……   姚玄斟了一盏茶,沉默着递给江展羿。   茶已有些凉了,江展羿喝了一口,却觉茶水滚烫直入心肺。   他忽然站起身,提了长刀头也不回地便出了药铺子。   姚玄在药铺一直等到薄暮时分,江展羿仍没回来。葛平道:“姚公子不必担心,江公子性情坚韧,等他散了心,自会回云过山庄也说不定。”   姚玄摇头道:“我只是担心万一毒发……”说到一半,后头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,顿了顿,又点头,“那好,我先回庄看看,如若庄主来药铺,葛大夫不必多加劝慰,只要告诉他云过山庄的一干兄弟和阿绯姑娘都等着他回来。”   “会的。”   姚玄连夜赶回云过山庄,却没有找到江展羿。此后一日,庄里的人问起庄主的行踪,姚玄便说他是下山办事去了。   直到第三天,唐门阿绯终于觉察到不对劲,向姚玄问起,姚玄仍说江展羿是办事未归。   唐绯道:“猴子不是说这些日子要少下山吗?他自己怎么能坏了规矩?”   姚玄笑道:“年关将近,庄内杂事繁多,庄主便亲自下山一并办了。”   “可是往常他下山之前,都会跟我打声招呼的。”唐绯道,心里有个念头揣了许久,终于忍不住问出口,“安和小哥,是不是猴子的腿疾又犯了?”   姚玄的笑容一僵,“阿绯姑娘想多了。”   几日之后,明苍山落雪。在蜀地,冬日雪极其罕见,更莫说是这等扯絮般的雪花粒子。   待到翌日雪停,青衫宫一夜之间银装素裹。   苏简立在一株松柏前,将叶稍尖儿的雪粒子装入一方小坛内存封。要泡一壶至好的“月色清”,需娶冬日雪水,初春竹芯,在谷雨当天沏好品茗。   坛里的雪粒子装了一半,便有小徒前来通报。   “少宫主,云过山庄的江庄主到访——”   江展羿等在青衫宫的偏堂。他身上有酒气,青胡茬没搭理,显得有些颓废。   “江少侠?”   江展羿站起身,“冒昧来此,打扰苏公子了。”   “怎是打扰?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。”苏简笑起来,随即比了一个“请”姿。   悠闲阁外,梅香隐隐。阁中的长案上,摆着三坛杏花汾酒。   苏简与江展羿距席而坐。   “上回跟江少侠喝酒,还是江南晚春时,苏某记得少侠喜喝汾酒,便着人拿了几坛来。”   江展羿沉默片刻,不客气地撬开一坛酒,猛灌一口。   苏简知他有心事,也不问询,而是另拎起一坛酒,陪他喝起来。   何必要问?倘若他人当你是朋友,他自会将心中所思所想告诉你。   三坛酒须臾便见底,苏简又命人拿了几坛来。也不知喝了多久,两人都微醺,江展羿这才慢慢开口:“前几天,我去常西城找葛大夫,想要截了这条左腿,葛大夫说,不截也罢……”   苏简心中一顿,不动声色地又喝一口酒,“然后呢?”   “没有然后了。”江展羿目色沉沉,“我在常西城晃了几日,不想回庄,又觉得没地方可去,便来了你这里。”   “还剩……”苏简拧紧眉头,觉得难以启齿,“多久……”   还剩多久时日?   江展羿自嘲地笑了一下,“不知道,也许三月,也许三天。”   阁外一阵风,树梢的雪扑扑滑坠。   “那……江少侠如何打算?”   “先打点好云过山庄,到了明年春,如果我还活着,便去江南一趟探望爷爷和师傅。”   “江少侠是看得开的人。”   “爷爷曾经问我,如果治能活三天,我会怎么办。当时我答得轻巧,说还跟现在一样。可真正到了那一刻,我却没了主意。反倒是这些天想通了许多,难过也好,放不下也罢,该来的总挡不住。”   苏简垂眸望着酒坛里粼粼轻晃的酒水,“我却是高兴的,江少侠遇到这样的事,能第一时间告诉苏某。我这一辈子,还不曾有过这样的朋友。”   江展羿闻言,也笑起来。笑意潇洒如初。   数坛汾酒下肚,酒意上头。天将暮,江展羿便歇下了。而苏简却越喝越清醒。   中夜时分,天边一弯月牙子。入了十一月,夜间寒露深重。   苏简坐在廊前,思绪沉沉。背后忽然一暖,一件披风搭在自己身上。   他没有回头,只淡淡问:“怎么不睡?”   穆情在他身边坐下:“今天我看见江公子了,他的腿疾可还好?”   苏简沉默不语。   “上回他跟你比武,在飞鹰阁昏晕过去,华商大夫是我请来的。爷爷去桃花坞之前曾交代过,如若见到一个背负青龙刀的人,一定要善待他。”   “穆盟主?江少侠的师傅果然是他。”   “华商大夫与我说,江公子如若不截了左腿,毒素迟早会扩散。江公子今日来,便是为了此事吧?”   苏简望着天边月,沉吟良久,忽问道:“可还有的救?”   穆情一怔:“苏公子?”   苏简眉头轻蹙,神色不忍:“流云庄坐镇江湖,你是流云庄的人,可有法子救他?”   “没有。”少时,穆情道,她又笑起来,“难得见苏公子为另一人担心。我还记得苏公子曾说蝶姨和苏烟去世后,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人可令你牵挂。”   “不一样的。”苏简沉了口气。   自从结识江展羿和唐绯,他似乎看到了某种暌违已久,向往已久的性情,那般潇洒与单纯地活着,即便身处苦难,也能开心。   而这些,他青衫宫苏简从来都做不到。   “那苏公子又以为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呢?”穆情站起身,望着萧疏的星辰。   她的唇边挂着浅笑,眸光比星光更醉人。   “流云庄待久了也无趣,日复一日,月复一月。如果可以选,我倒希望苏公子再误伤我一次,有的时候,生活里多些变数不是不好。”   这话表面是在自言自语,暗地里却在劝慰他。   苏简别过头,好笑地看着这个十七岁便有些老成的姑娘。   她的身形单薄,立在月色中,似冰清玉骨流转人间。   苏简心念微动,脱下披风扔了过去。披风扬开,盖在穆情肩头。   突如其来的温暖令穆情转头看见苏简扬长而去的身影,以及随夜风拂来的低语:“丫头,早些睡。”   翌日,江展羿离开青衫宫,苏简一路送他到明苍山下。   饱睡一整夜,江展羿的精神头已好了许多。他翻身马上,拱手道:“苏公子,就此别过。”   “来年的品茶会在二月初,江少侠若不觉麻烦,不若一月下旬便来。”   江展羿思索一番:“好,我早些过来,也好将狐狸仙一并带来。”顿了一顿,又压低声音说,“如果我没有来,劳烦苏公子去云过山庄接她。狐狸仙喜欢念叨,脾气是极好的。日后她难过或者开心,还望苏公子能耐下性子听她说话。”   “江少侠放心。”   离庄十余天,江展羿遥遥望去,只见庄前大树下,有一人瑟瑟缩缩地坐在矮板凳上。   唐绯瞧见江展羿,一下就高兴起来。   “猴子!”她唤道。沿着石阶跑下,又挂出生气的模样,“你这几天去哪儿了?怎么不跟我打声招呼?”   江展羿看着唐绯,本来调整好的心绪又乱了,敷衍说了句“没去哪儿”,便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走。   唐绯似是不觉,跟在他后头念叨:“这几天,庄里几个兄弟又回家过年去了。安和小哥说,你是下山给山庄办年货。可我琢磨,留在山庄过年的就这么零零星星几个人,办什么年货要耗这么久呢……”   唐绯一边说,江展羿便一边“嗯”着声。   他忽然有点不敢看她,害怕看见那张明艳如花,如此生动的脸颊。   走到庄前,唐绯忽然拽住江展羿的袖口,小心翼翼地问:“猴子,你到底怎么了?”   江展羿手腕一动,竟似想要挣脱开。   须臾,他答:“没事。”   然而下一刻,唐绯却拽得更紧了,声音也高起来,“你别当我是傻子!你突然走了这么多天,又一声不响地回来,一定是出事了!”   江展羿觉得烦躁难当,使力挣脱开唐绯:“我说了没事!”   突如其来的力道令唐绯退了好几步才站稳。   她瞪大眼,心里却慌了:“猴子,是不是你的腿……”   冬阳下,江展羿的脸色苍白,胸口起伏,像在努力压抑着什么。   于是唐绯便有点明白了。   “猴子,没事的。我种的疏天影你瞧见了吧?当时你问我种这个干嘛,我没跟你说。其实那种子是我向老三叔讨来的。等疏天影发了芽,我便带它去找唐门掌门,让他给你解毒……”   江展羿听到“解毒”二字,猛然抬头。原来她……早就知道了……   看着唐绯惊慌又无措的样子,江展羿觉得很心疼。真地不敢想,倘若自己不在了,狐狸仙该怎么办呢?   原来这便是孽了。原来缘跟孽之间,只有一线之隔。   两个人一旦有了羁绊,可一念情深,山远水长,亦可三千业障,万劫成灰。   江展羿抬起手,慢慢覆上眼,低喃道:“走吧……”   走吧。不知是让自己放下,还是让她离开,抑或只想一刀斩断彼此的羁绊。   唐绯彻底呆了。她愣愣地看着江展羿转过身,觉得心里空了。   “猴子!”唐绯带着哭腔喊了一声,“那半年以后,我们、我们的约定呢?”   江展羿的脚步一顿,复又前行。而下一刻,唐绯快步上前,从背后紧紧环住了他。“只有你一个。”   她把头埋入他宽阔的后肩。   “只有你一个人,不会丢下我。”   江展羿猛地吸了一口气,抬头看天。   他摸索到环在自己腰间的一双手,慢慢握紧。   多么想从此握紧不再放开。   可是他没有。他只是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指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 第28章   整整一夜,江展羿都没睡好。夜间频繁发梦,梦境纷乱而不真实,可到底梦见了什么,他却不记得了。   即便是寒冬,云过山庄亦有早练。数十弟子在冬晨乌漆麻黑的练武场呼呼喝喝,转眼就到了正午用膳时分。通常这个时候,唐绯都在膳房给泰婶打下手,可这一天的早膳和午膳,江展羿却没瞧见唐绯。想起昨天的争执,他心中担忧,忍不住向泰婶问起唐绯的踪迹,谁料泰婶也一无所知。   这时候,胖三跨步迈入膳房,高声嚷嚷:“老大,你跟狐狸妹是怎么回事儿啊?”   江展羿一愣:“怎么了?”   “你不打声招呼就消失半个月,狐狸妹天天在庄门前等你。昨个儿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吧,可狐狸妹还是一个人缩在庄门口,抽抽嗒嗒的好像在哭。”胖三说着,又在江展羿身旁坐下,“老大,你是不是欺负狐狸妹了?前一阵儿你不是喝醉过一次么……”   江展羿听了这话,似乎无动于衷,只捏紧筷子狠扒了几口饭。   姚玄见状,不由道:“不如我去看看阿绯姑娘?”   江展羿抬头看他一眼,“嗯”了一声。   不过多时,姚玄便回来了。他默不作声地将一张纸条推到江展羿面前。江展羿余光扫过,浑身便僵住了。   筷子啪嗒一声跌落在地。   字条上寥寥数语似乎仍带着唐绯执拗的语气:“猴子,我一定会找到解毒的办法的!”   江展羿愣怔地看着那娟秀小字,瞳孔慢慢收紧。等他快步赶到西院时,已是人去楼空了。唐绯带走的除了两身冬衣,还有一大包首饰。   “她没说……去了哪里?”望着空荡荡的房间,江展羿只觉烦躁难当。   “想来阿绯姑娘是天未亮就离开了,却不知她下山后走的事哪条路。”姚玄道,“庄主,你和阿绯姑娘……”   忽然间,江展羿似想起了什么,不等姚玄说完,便急匆匆地往西院后地竹屋而去。   竹屋外,几簸箕的草药还晒在冬阳下。而那盆疏天影果然不见了。   江展羿恍然忆起唐绯与自己说的话。   ——“等疏天影发了芽,我便带它去找唐门掌门,让他给你解毒……”   唐门吗?可唐绯不是说,唐门里头,好多人都讨厌她;这半生的流离,不就是因为唐门不肯收留这个孤女?   江展羿觉得惘然。怎么世事兜兜转转,闹到了这种田地?自己非但没有保护好唐绯,反而令她迫不得已回了唐门。   “我去找她。”江展羿握紧拳头,大步流星地朝庄外走去。   去唐门要途经常西城,出城往北,再翻一座山,便是唐家堡了。   江展羿扬鞭疾行,赶了一夜的路。寒风如刮骨刀一般飒飒袭来。江展羿体内之毒最受不得寒气,而今他又气乱攻心,到了翌日晨,只觉眼前一片昏黑,竟跌下马来,晕了过去。   这是唐绯第二回跪在唐门前。   她虽单纯,但并非不谙人情世故。一包首饰送完了,才有一姐妹念及昔日的同门情谊,愿意带她的疏天影去求见掌门。   此后整整两天,唐绯便一动不动地跪着,膝盖头起初很疼,到了现在,已没了感觉。   不是没有人嘲笑过她,说她明明是个弃徒,居然还不知羞耻地回来;说她拿了一盆没发芽的疏天影就想糊弄掌门,真真厚颜无耻……   从前的唐阿绯若听到这样的取笑,一定会跳着脚回敬回去。可这一次,她却什么都没说。   唐绯想,这些取笑嘲弄算什么呢?这世上,没有什么比猴子离开更可怕的事情了。   也许是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。第三天傍晚,一番萧疏冬雨后,天穹悬起一道虹。彤色的唐家堡大门缓缓开启,里面走出一人——掌门唐绝,玄袍鹤发,眉目严凛。   他沉默半刻,慢声道:“何事?”   近三天不吃不睡,方才又淋了一场雨,唐绯的神智已十分模糊了。恍然见到掌门,她唇角动了动,才磕磕巴巴地开口。   “掌门,我一个朋友病了,是中毒。他看过好多大夫,可是没有一个人能治好,你能为他解毒吗?”唐绯说着,又哆嗦着手从袖囊里取出一叠纸,“这是我一年来为他配的药方子,每副药服过以后的反应,我都记下来了。”   唐绝皱起眉头。接过那一叠纸。   其实唐绯的医术不菲,这些药方子已是无所不用其极,然而却无一副有效。   如此奇毒,怕是天底下,只有那么几种。   唐绝眉头拧得更深:“你的朋友是——”   “掌门,他姓江,叫江展羿,我叫他猴子。”提到“猴子”二字,唐绯心间蓦地一疼,她急切起来,“猴子他对我很好,唐门把我赶出去了以后,就是他收留我的,他还说,我以后也可以跟着他。掌门我求你,求你救救他……”   唐绯一边说,一边往前跪行几步,俯身就要给唐绝磕头。可是她实在太累了,刚俯□,浑身便瘫软如泥,昏晕在地。   唐绝看着唐绯,叹声摇了摇头,“来人。”   唐门里,即刻有几人应声而出。   “把她……”   “狐狸仙——”   话未说完,不远处便有一负刀男子亟亟跑来。   江展羿愣怔地看着地上的唐绯。她浑身上下都是泥浆,发髻也散乱了。那个极臭美的狐狸仙,几曾如此狼狈过?   江展羿慢慢蹲□,又轻声唤道:“狐狸仙?”   唐绯没有回应。即使昏过去,她也微蹙着眉,整个身子寒冷的像这个冬天。   江展羿沉默片刻,缓缓地,细心地帮她把发丝拂去鬓后,然后他脱下外衫裹住唐绯,如往昔般将她背了起来。   走之前,江展羿目光在唐门一干人等的身上扫过,最后停在唐绝身上。   虽知人情冷暖,焉能冷暖至斯?   不过他什么都没说。黑漆漆的眸子里,甚至连苛责之色都没有。   唯余淡漠。   熟悉的温暖带着一种归属感蓦然来袭,唐绯于半昏半睡中迷迷糊糊地唤了声:“猴子……”   “嗯。”   “猴子,掌门肯见我了。可是我很累,等我睡好了,我们去找他,求他……给你解毒……”   “嗯。”   听到回应,唐绯像是很开心,下意识地将头往江展羿后肩处埋了埋,继续道:“等你的腿疾好了,你再带我去一次江南看欧阳爷爷吧。这回你不要跟他说,我是你朋友,你要说,我是你的媳妇儿……”   “……好。”   唐绯念叨着念叨着,声音便渐渐小了。   冬日黄昏,江展羿背着她往附近的镇上而去。他的唇角终是牵出一枚笑——这只狐狸仙,自己怕是一辈子都丢不掉了。   哪怕这一辈子只余数天。   到了客栈,江展羿先为唐绯换了一身干净衣裳,将她抱去床榻上。   此刻已是暮色四合,唐绯睡得很沉,江展羿却了无睡意。   三天前,他赶到常西城便昏晕过去,在葛大夫的药铺里睡了两天才醒来。不用想也知道,这一定是体内毒素所致。   如此看来,此毒蚀人性命是迟早的事。可自己又不能抛下狐狸仙,这该如何是好?   江展羿思绪沉沉,不觉屋外传来叩门声。   叩门人连敲几下,都无人回应,便唤道:“公子,有客来找。”   江展羿把门拉开,屋外站着的除了客栈小二,还有一人赫然是唐门掌门唐绝。   唐绝一脸肃然,径自便道:“你就是江展羿?给我看你的腿。” 第29章   江展羿不是不想拒绝。   但是,哪怕有一丝生的希望,就算对方跟自己不共戴天呢?   江展羿沉默片刻,敞开门,让唐绝进了屋。   唐绝先为他探脉,之后在他左臂开了一道口子。拿碗将血水接了,放置鼻下闻了闻。   “你可知道你所中何毒?”唐绝搁下碗,问道。   江展羿垂下眸子,须臾才说:“至毒,冥泉。”   唐绝长叹一声:“中了冥泉至毒,却能死里逃生,已是上天福泽。你又何苦苛求多活几年?”   江展羿默然,不由朝榻上沉沉睡着的唐绯看去。   唐绝再一叹,从袖囊里摸出一个锦盒,递给江展羿。   “冥泉甚烈,逃不开一死。此物为唐门百毒草,你合水服下,许能化去你体内毒物一二,令你多活几日。”   唐门百毒草,能化百毒,能为人续命,可百毒草碰上冥泉,起的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之用。   江展羿接过锦盒,百思不得其解:“你……为何要——”   “好好照顾阿绯。”唐绝打断他的话。   他绕过江展羿,负手立于窗前。满天星辰,明日又是大晴天。   “阿绯的娘亲唐晓,是我的师妹。那一年,晓晓外游回来,曾央求我把唐门最后一颗百毒草给她,为人续命。可当时,那颗百毒草留着是要为老掌门续命的。我自不应允,晓晓便背着我,将百毒草偷走了。”   “老掌门没过几月便归天了。再后来,晓晓一人怀着身孕归来,而她想救的那个人也早已离世。虽然老掌门去世前,曾劝我说与其用百毒草为他延长数日寿限,不如将此草拿去救人,可掌门他待我恩重如山,我又如何能原谅晓晓?”   “所以……”   “晓晓归来后,生下阿绯没几年便去世了。我看见阿绯,便想起晓晓,想起去世的老掌门,故此将她逐出门派,眼不见为净。”   唐绝说到这里,回过身来,“你说我自私也好,说我绝情也好,千不该万不该令小辈去承受我们的恩怨。可既已是恩怨,哪有那么容易化解。只要阿绯在唐门一天,我便……忘不了当年的事。”   唐绝说这些话的时候,刻意略去了最深沉最伤人的部分,譬如唐晓曾跟他有过婚约,譬如唐晓当年想要救的人,便是唐绯的生父。   那年间,每当唐绝看到小小的唐阿绯臭美的样子,便不由想起当年的唐晓,也喜欢穿了石子儿挂在脖上,以为自己很好看。   不过真的是很好看。唐绝想。   而唐绯呢,不知是传承了谁的美貌,长大后,竟比唐晓更动人。   “我愧对阿绯,因此这颗百毒草你拿去,换几天性命,好好照顾她。”   说罢这话,唐绝便离开了。   江展羿在房里静坐半日,拿过锦盒将百毒草泡在水里。百毒草遇水即化,江展羿再未迟疑,仰头一饮而尽。   唐绯一直睡到翌日傍晚才醒。江展羿为她要了清粥,她吃了点东西,又听他说了百毒草的事,精神头便好了许多。   窗外晚霞刹那即逝,江展羿仰头饮下一盏茶,走去床榻边。   “狐狸仙,我们谈谈。”   “好。”   唐绯拢了拢被褥,为他让出一个位子,江展羿便在她身旁坐下。   “我虽服了百毒草,也只能多活数日。你如果嫁给我,以后难免会背一个寡妇的名声。所以,与其我现在给你一个可能会失去的名分,不如你先做我的妹子。”   暮色为房中静物蒙上一层纱,褪去昔日斑驳,一切似乎静好如初。   “好。”   “你做我的妹子,这样一来,我……还是可以关心你,照顾你。”   “好。”   这一天的唐绯异常顺从乖巧。寥寥数语毕,屋子又静了下来。   两人并排坐在榻上,不相顾,也无言。   冬日天黑得极快,不过片刻,屋内便成漆黑一团。江展羿觉得有些尴尬,起身点了烛火,对唐绯道:“你在这儿睡,我去长榻。”   他刚转过身,袖口便被拽住了。   窗外忽来一阵风,吹熄烛火,屋内又黯下来。   黑暗中,江展羿听到唐绯干涩又微湿的声音:“一起睡。”   江展羿浑身一僵。   “你不是当我是妹子么?哥哥陪妹子一起睡,挺正常的不是么?”   “狐狸仙……”过了半晌,江展羿艰难地开口,“别闹。”   “我记得我去唐门的时候,不是穿这身儿衣裳的,猴子,是不是你给我换的衣裳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你看过我身子了,我回去跟泰婶说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猴子,一起睡。”   “……好。”   江展羿沉默半日,脱了靴袜翻上床榻。他平直地躺着,一动也不敢动。   其实唐绯不提还好,这么一提,他便忍不住想起昨日为唐绯换衣裳时,看到的拿一抹至好至美的春*色。   毕竟是十九岁的大姑娘了啊,该有的全都有了,凹凸有致,柔软如云……   身旁,唐绯吐气如兰。她慢慢靠过来,依偎在他身边:“猴子,服了百毒草,你需再调理一些日子。等来年开春,我们便一起走吧。天涯海角,总有人能为你解毒。”   她的声音悠悠传来,不似往昔清爽,反而带了几分湿润缠绵。一字一句,轻轻抚过江展羿的心间,微微作痒。   唐绯没听到回应,靠得更近了,伸手环住他的腰间。   “猴子,你睡了吗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猴子,我还没叫过你的名字吧?”   “……”   也许只有在以为他睡去的时候,才能放心大胆地说出这句话——   “江展羿,我非常,非常喜欢你。”   江展羿的呼吸猛然滞住,连心跳,都仿若停止了。   这是怎样一种感受呢?一种窒息的圆满,满溢于心间。光阴仿佛把这一刻拉得很长,令自诩为粗汉子的江展羿,忽然就想到了地老天荒。   他忽然翻过身,将唐绯紧揽入怀中,过了好久,才低声道:“睡吧。”   唐绯在他怀里点了点头,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,沉沉睡去。   这一晚,唐阿绯史无前例地睡得极好,然而江展羿却几近僵直地躺了一宿,彻夜未眠。   腊月小年,江湖上又掀起风波。起因是各门派收到蜀地青衫宫的信函,邀请群雄于来年开春,赶赴暮雪宫参加品茶会。   对于品茶会的地点设在暮雪宫,江湖人一时众说纷纭,但碍于流云庄的颜面和青衫宫的增增日上的威望,众人议论是议论,却不敢多有微词。   无论如何,此封邀请函的确激起了武林各界人士想要赶赴品茶会的**。   因青衫宫是品茶会的东道主,小年刚过,苏简便收拾了行囊,赶去暮雪宫打点。一路随行的还有穆情,苏净,以及青衫宫的十数名小徒。   这一日,众人在一山边小镇打尖。穆情下了马车,见客栈不远处有家香薰铺子,便对苏简说:“我去去就来。”   流云庄的穆三小姐,最喜收集熏香。   苏简会意点头:“我们在客栈等你。”   谁料小二刚上了饭菜,穆情便回来了。   她双手空空,神情尴尬,问苏简:“你有银子么?”   “怎么?”   穆情垂眸,脸上浮起一团红晕:“我……若随他人一起出门,不习惯带银子。”   都说真正的富贵人家,皆是身无分文的。流云庄穆三小姐,果然也如此。   苏简愣了一下,由衷笑起来,将钱袋子递给她,一边取笑道:“我从前一直奇怪,何以穆三小姐年纪轻轻,行事却如此沉稳内敛。今日见你出了这种纰漏,才知不过是小丫头一个。”   “你……”穆情咬唇,欲言又止,接过钱袋子扬长而去了。 第30章   蜀北暮雪宫,位于平安城外,依山傍水。   宫楼大气洗练,古树啼禽,入得宫内,有婉约景致如江南。   虽然工匠已尽力将暮雪宫恢复原貌,在这荒废多年的楼阁里,仍然依稀可繁华落败的荒凉。   兴衰荣辱,更迭变换,乃是这人世间的规律,不必多加感慨。穆情环目望去,深觉唯有这座宫阙,才衬得上于桓之的风姿。   “小时候,我曾见过桓公子一回。”   “哦?”苏简诧异,“如何?”   穆情摇摇头:“不知如何形容,当时只觉得‘天上人间,唯得此一人’。”   曾有一度,于桓之在江湖上声名狼藉,是人人畏惧的魔头。然而几十年后,见过于桓之的人,都无一不有这样的感慨——天上人间,唯得此一人。   苏简似乎想到了什么,沉吟片刻。   “对了,五行遁甲之术,你可懂?”   “略有涉猎,怎么?”   苏简点了点头,朝不远处的六角亭走去。   “你看这副阵图。”他在石桌上摊开一卷羊皮纸。   穆情的目光在纸上扫过,不由凝注。   “九冥阵?!”   苏简一笑:“你果然知道。”又问,“依你看,这阵眼在哪里?”   九冥阵历来变化多端,每个关卡,都有九九八十一道陷阱。穆情思索良久,指向东北角,又摇了摇头:“只是,这条路看来最险,而且根本过不去。”   “与我想的一样。”苏简卷起阵图,淡淡道。   亭外四下无人,景致萧疏。明明是分外寂静的冬天,穆情却心神不宁起来。   “你怎会有九冥阵图?”   苏简漫不经心地在石凳上坐下:“我不该有?”   九冥阵,原是岭南萧家的杀伐之阵,便是武功天下第一的穆衍风去闯,一个不小心也会丢了性命。不过,九冥阵的阵图早在二十年前就失传了。   “据我所知,天下唯剩的一个九冥阵在岭南,二十年来没有人进去过,你要去闯?”   “怎么?你担心我?”苏简好整以暇地看着穆情。   穆情思索半晌,摇了摇头:“你若真要闯阵,我陪你去。”   苏简的笑容僵在脸上。他拂袖而起,走出六角亭。   隔得老远,穆情听得苏简笑了一声。   “对了,穆三小姐,有桩事我还没告诉你吧?”   “什么?”   苏简回转身,一字一句地道:“我有婚约了,过两三年便要成亲。届时还望穆三小姐来喝一杯喜酒。”   看着穆情淡然的眸子慢慢黯沉,苏简朗声大笑,阔步离开。   翻过旧年,云过山庄的弟兄们便陆续回来了。得到一月中,苏简又来信函。江展羿看罢信,思忖良久,决定提早几日去暮雪宫。   因江展羿的决定做得仓促,唐阿绯来不及收拾行囊。直到离庄当天,她还在为着几身儿衣裳发愁。   “猴子,你说这些衣裳,那一身儿最好看?”   江展羿已等了唐绯一个时辰,这会儿早没了耐心。   “都还行,你随便穿一身不就得了。”   “怎么能随便呢?”唐阿绯吃惊道,“你都不知道穆三小姐长得多好看,我站在她身边,被比下去了怎么办?”   江展羿又好气又好笑。   “你跟江湖第一美人比美,不是难为自己吗?”   唐绯一听这话,气得跺脚:“哪有你这种胳膊肘朝外拐的!”   其实要论五官和身段,唐绯不比穆情差到哪儿去。只不过……江展羿看着唐阿绯吹胡子瞪眼的模样,心说,狐狸仙你欠缺的是气质啊……   心里的想法憋在心里就好,江展羿自不敢说出来激怒唐阿绯。他挠挠头,走上前去,又看了一遍床榻上五花八门的衣裳。   对他来说,这些衣裳除了颜色以外,真的长得一样。   “猴子,你挑出来了吗?”一旁,唐绯又小心翼翼地问道。   江展羿沉吟半晌,说:“你先去把后院的药材打点好,我来帮你收拾。”   其实也难怪江展羿为难,唐阿绯从昨夜忙活到今晨,已然收拾出五个行囊,若再让她将余下的衣裳都带上,大包小包像搬家一样,凭的让人笑话。   可到底哪件最好看呢?   江展羿叹口气,只好将自己的行囊解开,挪出一些地儿,又将唐绯的衣裳全部叠好放进去。   待到唐绯急匆匆地跑回来,江展羿早把一切打点好,在院门口等她了。   唐绯很好奇:“猴子,你给我带了一那身儿?”   江展羿拍拍肩头的行囊,说:“都带上了。”   “真的?”   江展羿转头看她一眼,“走吧,安和早在庄门口等我们了。”   虽都在蜀地,云过山庄距暮雪宫甚远,需要赶五天的路。江展羿,姚玄和唐绯一路同行,路途迢迢,不必赘言。   五天后,几人到达目的地,苏简早在宫外相迎。见到江唐二人,他一笑:“多日不见,江少侠与阿绯别来无恙?”   唐绯得见故人,自是兴奋,凑上前就道:“苏简你好呀。”左顾右盼一下,又问,“穆三小姐呢?”   青衫宫给各门派的邀请函上,早就写明了穆情亦会提前来青衫宫的品茶会。可是苏简听到这一问,神色明显愣了一下,“她去城里买熏香了,阿绯若要见她,等今晚便是。”   语罢,苏简又朝江展羿身后看去,淡淡一笑:“姚先生。”   姚玄心中诧异,不知是否是错觉,他竟觉得苏简的笑意难以捉摸,“苏少宫主。”   朋友相聚,必定少不了酒水。江展羿和苏简两次酌酒,喝的都是山西杏花汾,这一日,苏简顾忌到唐绯,便取了葡萄酿。谁知唐绯不胜酒力,喝了几杯便睡过去。   穆情回到暮雪宫,听说唐绯相见自己,本欲去寻她。既然唐绯提前歇息了,她与江展羿打了声招呼便也回了房。   苏简看着穆情的背影,不由地调笑,“流云庄穆三小姐,每日同一时分睡,同一时分起,月月年年都如此,真是难得。”辗转着杯中酒水,一饮而尽,又问,“江少侠这次来呆多久?”   江展羿想了一下:“不久,三五日吧。”   “那品茶会?”品茶会订在二月初五,三五日后,不过才一月末。   “云过山庄不过是蜀地小门派,我来品茶会也无甚意思,而且我事先答应了狐狸仙,等到二月初,便与她一起回江南。”   苏简放下酒杯:“品茶会也在二月初,江少侠在暮雪宫多停留几日,也不无不可。”   “事前还要回云过山庄一趟。”   “姚先生不也随行么?若山庄有事,江少侠自可让姚先生回去打点。”   江展羿沉默半日,看向苏简。   他的目光灼灼,仿佛要将苏简看穿一般。   “如果我不留呢?”   苏简微微一愣,顷刻竟笑起来:“原来江少侠早就看出来了。”   “你百般邀请我前来品茶会,又将地点设在暮雪宫,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   “难道江少侠不知道?既然不知道,又何故前来?”   江展羿默然不语。   亭外一轮弯月,月光清冷洒在奇石嶙峋的园子里,有如小山醉雪。   “叮”的一声,苏简屈指弹了一下酒盏,笑意更深,“我不相信江少侠对自己的身世当真一无所知。”   “……与你无关。”   “那么冥泉呢?”苏简道:“你放过萧家,难道萧家就肯放过你?”   “苏公子又是为何要找岭南萧族?”江展羿放下酒盏,眸色深邃得咄咄逼人,“逝去的人永远不会回来,苏公子何必要沉湎于过往,活在仇恨当中?”   “你果然……什么都知道。”   曲槛回风,不过几句话,便将两人之间的嫌隙展露无遗。   苏简心里觉得好笑又可悲,这世上,情义二字果然是最脆弱的东西,可以一瞬间失去,可以一瞬间破灭,却永远无法挽回。   “还望苏公子看开一些。”江展羿言罢,起身朝亭外走去。   “江少侠如此看得开,怎么放不下生死?”忽然间,苏简高声道,“人活于世,都有放不下,看不开的事物。你若非心中有牵挂,中了冥泉至毒,安心等死便好,又何苦亟亟求生?!”   他再次笑起来,“江少侠,有朝一日,若有人令阿绯惨死在你眼前,你可能够信誓旦旦地放下仇恨,逍遥自在?”   风声猎猎,吹得江展羿衣袍翻飞,他回过身,脸上神情极其坚韧。   “你方才问我为何要来暮雪宫,那么我告诉你。去年在苏州,你说要和我交个朋友,我江展羿便当你是朋友。后来我知道自己无几天可以活,你陪我饮酒浇愁,我亦感怀在心。如今我要离开蜀地寻访名医,不知何时归来,更可能死在半途,故此想在走前与你道别,这就是我来暮雪宫的原因。”   “也许我真地无法体会你心中仇恨。对我来说,身世的恩怨我不愿去计较,以后种种不好的可能,我亦不愿多想。无论放不放得下生死,我都要为自己的性命一搏。”   “你……”苏简闻言,不由愣住了。   他的指节捏得发白。仇恨是什么?没有人比自己体会更深了……   其实光阴是世上最残忍的一把刀,磨去棱角,磨去昔日的爱恨。对蝶姨,对苏烟的感情到底有多深?对萧均,对岭南萧族到底又多恨?他苏简早就忘了。   唯余一种叫仇恨的东西,将自己束缚住。越是挣扎,越是不得解脱。   暗无天日地活着。他也不想的。   苏简忽然笑得寥落又狠绝,“对了,江少侠,你想不想知道解毒的办法?” 第31章   对了,江少侠,你想不想知道解毒的办法?   长夜茫茫,江展羿的心神辗转良久。   “……你说。”   “其实也称不上是办法,不过,可以试试。”   苏简提了一坛酒,闲倚在亭前。   “岭南萧家的九冥阵,你知道?”   九冥阵的最后一个关卡,若不小心触发机关,便是九死一生。   “二十年前,曾有两人去岭南闯过九冥阵,一个是季放,一个是穆小公子。穆珏在闯九冥阵之时,中了阵中的冥泉至毒。任何人一旦沾上冥泉,即刻便会身亡。可当初穆小公子出了九冥阵之后,还好端端地多活了半年。”   “但他最后还是死了。”   “江展羿,你可曾想过你为何可以活到二十岁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你福大命大,中了冥泉后,先是你爹萧楚以一身内力为你散毒。后来你漂泊于长江水上,竟被欧阳老先生捡到。欧阳老先生与穆盟主交好。既然穆盟主的小儿子是因冥泉至毒而死,那么他不竭力救你,心里也说不过去。你贵人遇得多,换来二十年寿数,实该知足了。”   “这二十年来,我无一天不心怀感念。”一直,竭尽全力去活着。   “但是,穆小公子却没有你幸运,中了冥泉之毒,没有人为他散毒解毒,他又是怎么多活了半年呢?”   “……说下去。”   “九冥阵,便是解药。”苏简漫不经心地笑起来,“九冥九冥,九泉冥海,若想过阵,一身内力武艺要发挥到极致。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,这便是冥泉毒的解法。”   “这些不过是你的推断。”   “自是推断,但也并非没有依凭。只是,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,是要付出代价的。当年穆小公子九死一生,冥泉毒虽散了不少,可他筋脉寸断,一身武艺尽废。”   “江少侠。”苏简又一笑,“武艺废了不打紧,筋脉断了可以一根一根接上,毕竟对你江展羿来说,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?”   “……你想怎么做?”   “与我合作。”至此时,苏简才敛起笑意,一字一句掷地有声,“品茶会上,你做饵,帮我把萧均引来。等品茶会结束,我陪你去闯九冥阵。”   天下名医能有几人?冥泉至毒,连华商都束手无策,又有谁能治得好?与其没有目标地寻访名医,不如赌上一把。   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   “江少侠。”酒杯隔空划出一道弧线,江展羿抬手接过,杯中酒水没有倾洒一滴。   苏简亦将手中酒盏一抬:“与君共勉。”   江展羿沉默须臾,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,转身便走了。   第二天下午,苏简领着唐绯等人在暮雪宫赏景。   刚开春,景色萧疏。几人走上一座廊桥。廊桥位于暮雪宫的高处,可以俯瞰宫楼全景。   苏简骋目望去,忽而笑道:“暮雪宫,生之绚烂,死之惨烈。世间万物都如此,没有一样可以长存。”   此话出,其他几人一时无言。   苏简笑了笑:“不过一时感叹罢了,诸位不必放在心上。”   “我不这么看。”忽然,江展羿说道,“所谓长存,不过取决于人心。”   气氛有点尴尬,江展羿一贯不喜欢与人争执,也不知苏简是触了他什么霉头。   唐阿绯也瞧出不对劲,随意寻了个话头便说:“苏净,你今天又易容了?我上回见你不是这副模样的。”   苏净笑道:“那阿绯姑娘以为,我原本是什么模样?”   唐绯想了一下,忽然指着姚玄说:“你原本的样子跟安和小哥有点像,比现在好看多了。”   姚玄一愣,不由朝苏净看去。   苏净轻描淡写地朝他一点头:“那便是我跟姚先生的缘分了。”   众人又是一时无话。蓦然间,只听苏简笑起来。   “唯心罢了?江少侠未免站着说话不腰疼,若凡事都取决于心,岂非人人都过得自在逍遥?”   “亦或者,”苏简又朝江展羿走近一步,“江少侠如何做到如此达观,苏某甚是好奇,还望江少侠能不吝赐教。”   江展羿沉默,片刻只说了一句:“我没什么好教你的。”便径自离开了。   姚玄见状,朝苏简俯身施礼,也跟着江展羿走了   唐绯一时愣怔,左顾右盼,只得说:“苏简,猴子今天不知怎么了,我去瞧瞧他。”   “去吧。”   唐绯走了几步,又担心地跑回来,问道:“苏简,你别跟猴子计较,他可能就是心情不大好。”   苏简笑着摇头:“没有的事。”等到唐绯走远,又吩咐,“苏净,你跟去看看。”   廊桥南北迎风,东西两侧是楼阙。苏简在廊桥上坐下,闲闲地道:“你怎么不走?”   穆情不答。   “那你看见阿绯了吗?”苏简忽然问,“你觉得她如何?”   “阿绯姑娘自是单纯直爽,清丽动人。”   “嗯,我曾一度对她动心。”苏简笑道,“那是在江南的时候了,我因杏花令去接近阿绯,不慎被她打动。”   “那为何——”   “因为江展羿也喜欢她。如果让出一个唐门阿绯,可以令江展羿来助我一臂之力,也未尝不可。”一顿,又调笑,“或者你是想问,我是不是一直没将江展羿当朋友?”   苏简朗声笑起来,“你想多了,我一直将他当朋友。不过我这个人,把情义二字看得很低。谁都可以与我做朋友,甚至只要有用,谁都可以与我做夫妻。而且他既然看穿了我,我又何必在他面前挂出一副温和的姿态来顺他心呢。”   穆情怔了半晌,只问:“谁都可以,与你做夫妻?”   “对啊。”苏简抬起一条腿,搭在廊桥上:“谁都可以,只有你不行。我讨厌你名字里的那个‘情’字。”   穆情点了点头:“原来是这样。”   苏简偏过头,看着穆情一脸波澜不惊的神色,不由怒火中烧。不知为何,他就是想激怒她。她越是心神不宁,他便越是开心。   苏简冷笑了一声,忽然伸手揽过穆情的后颈,俯□去。   高台风冽,长风扬起两人的发丝缠在一处。苏简手上的力道虽重,唇齿之香却很温柔。**痴缠,几乎夺去穆情的心跳。   好半晌,苏简微微抽离。他们的脸仍旧离得很近,不到一寸距离。苏简说话时,热气就喷洒在穆情脸上。   “我是不是很熟练?”他笑道,又轻轻地自问自答,“因为很久以前,我这么亲过苏烟。”   半倚在怀里的身躯明显僵冷了。穆情的眸色中,一贯的从容淡定竟在一个瞬间尽数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诧异与无措,以及,一丝难过。   苏简皱起眉,心似火烧。   明明一直期待着看她失去平静的一刻,如今看到,心里却无丝毫畅快。   而方才那一吻,太过缠绵深入,他是个男人,如今温香软玉在怀,不可能没有反应。   胸口燥火难当,苏简抬起穆情的下颌,咬着牙说:“你要跟我死扛下去是吗?”   穆情安静地看着他,然后紧闭上眼。   苏简大笑,哑声说:“无妨,我从前与苏烟发乎情止乎礼,还有……很多事情没试过!”   他忽然狠狠拽住穆情的手腕,朝廊桥头阔步走去。   穆情只觉纷乱,当苏简推开屋门把她抵在墙壁上时,她甚至来不及反应。   等她再要挣扎,已是迟了。一切来得太快,衣衫褪至肩膀,他便从身下长驱直入。   尖锐的刺痛来势汹汹,夺去穆情的全部神智。她仰起头,大口喘气,眼泪便顺着眼角滑落下来。可他还在自己体内肆虐冲撞,丝毫不知节制。   等到一切结束,时间恍若过了一辈子那么长。长得让人觉得往事如烟,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执着与坚持。   苏简觉得惘然。当穆情无力地依偎在他怀里沉沉睡去,他感到非常难过。   而难过这样的简单的情绪,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。   苏简沉默许久,将穆情抱起,轻轻地放在床榻上。然后他就在她身边坐下,安静地守着。   穆情其实并未睡着,她闭着双眼,想起了很多往事。想起初相遇时,苏简执意要为她治伤,那时体贴,那时温柔,永远铭入五内。所以她一直相信苏简刻薄冷漠的心性背后,一定是个很善良的人。   可现在,她觉得也许是自己错了。   紧闭的眼角滑下一滴泪,一只冰凉的手探过来,为她将泪水拭去。   苏简哑声开口:“这些年,我总是做出这样的事,伤人伤己……”   对不起。   然而,“对不起”三个字还未说出口,穆情便唤了一声:“苏简。”   她睁开眼,非常失望难过:“为什么不娶我?我哪里不好……”   “我……”   穆情摇了摇头:“苏简,我想走了……” 第32章   姚玄随江展羿一直走到梅园外。   开春季节,梅花都谢了,只余松柏为这萧条时节添上几许碧意。江展羿在松柏前顿住,回过身。   “青衫宫的苏净,你知道是谁吗?”   姚玄沉吟:“大概是他,但我不确定。”   “他是。”江展羿肯定道,“苏简说他看过九冥阵图,天下除了京城姚家,还有谁会有这张阵图?”   京城有姚家,表面上做的是镖局生意,实际上却精通五行遁甲之术,擅长布阵设关。数年以前,姚家因得罪朝廷,一家老少皆亡命于一场火灾之中,只有早年离家的大公子姚轩得以死里逃生。   姚玄默然片刻:“有贞他,果然还活着……”   “猴子!”梅园的另一端,忽然传来唐绯的叫喊声。   姚玄一笑:“庄主,那安和先走了。”   “猴子你没事吧?”唐绯走近问道,又朝四周看去,“暮雪宫可真大,我走了没一会儿就迷路了。”   江展羿道:“那下回我带你走一次,你记着路。”   唐绯欣然答应,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儿,又说:“猴子,你跟我来。”   江展羿随她走到一座小丘前。小丘上万年青葱茏葳蕤,一条小径蜿蜒通向绿林深处。   唐绯遥指着小径:“猴子,我想去林子里采草药,可又怕弄脏靴子。”   “那你上来,我背你。”   唐绯欣然爬到江展羿背上。小径泥泞崎岖,两人走了一段,唐绯忽然问:“猴子,你觉得穆三小姐好看不?”   “很好看啊。”江展羿不假思索。   背上的人顷刻没声儿了,过了许久,才又问:“那你觉得我好看不?”   “也好看啊。”   “……那你觉得谁更好看?”   这个问题却难倒了江展羿。他想了半晌,如实地说:“不一样的好看吧……”   唐绯一听这话,即刻来了气,嚷嚷道:“怎么随便一女的搁你眼里都是好看的啊?!”   “哪里随便谁都好看了……”   “我就问了两个女的,你都说好看!”   江展羿很费解:“那我是真觉得好看……”   唐绯想想也是,穆情是江湖第一美人,江展羿总不能说她丑吧。于是她便变了个法儿问说:“那你觉得苏简呢?他长得好看不?”   “也……不错。”   “那要是我跟他比呢?”   江展羿被唐绯问得一团混乱,烦躁道:“你们一个男的,一个女的,怎么比啊?”   唐绯也是怒极,随即在他背上挣扎起来。   “我不去采药了,你快放我下来!”   “怎么了啊?”   “我都被你气死了!”   唐绯在背上胡乱扑腾,江展羿只好放下她。   脚尖甫一着地,唐门阿绯便怒气冲冲地往山下走。   江展羿一头雾水地看着她的背影,半晌才吼了声:“站住!”   “你凶什么凶?凶什么凶?!”   江展羿跑过去,挠了挠头:“那不然你们都好看,我丑,这总行了吧?”   唐绯顿时惊呼:“你怎么能丑呢?猴子你长得非常非常好看!”   江展羿嘴角一抽。   毕竟和唐绯相处了这么久,她心里盼着什么,他也能略略猜出。江展羿又思索片刻,试探着道:“那什么,其实这些人里面,你……最好看……”   “真的?”   江展羿如实说:“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,但在我眼里,真是这样的。”   只一个瞬间,恰如春晖灿漫,唐绯忽然就很高兴。她指了指鞋子,说:“猴子你看,我的靴子都弄脏了。”   “……哦。”   “哦什么?快点背我去林子里采药啊!”   品茶会开始的前一天,众多江湖人士都齐聚在暮雪宫。前几天还清冷的宫阙楼阁,顷刻便热闹起来。二月初,春意也随这热闹气疏忽而至,翠叶轩外,一簇簇梨花如雪。   苏简坐在翠叶轩内,将九冥阵图推给江展羿。   “聊表诚意。”   江展羿与姚玄对视一眼,收下九冥阵图。   苏简又展开一幅暮雪宫的全景图,指尖在两处地方敲了敲。   “品茶会的第二天夜晚,我会设宴款待江湖众人。筵席设在正南的暮雪殿,开筵后,你借故离开,至西处的望江楼。我的人马会埋伏在此。届时,只要萧均的人手趁乱伏击你,我们便来一个瓮中捉鳖。”   江展羿沉思道:“暮雪宫东面可有安插人手?”   “有。但东面无甚漏子,我让苏澈带了十数弟子守着,谨防萧家的漏网之鱼。”一顿,又说,“你若不放心,我也可把西面苏净的人手交给姚先生。”   “不必了,毕竟苏净更熟悉暮雪宫的布局。”江展羿道,“安和,到时你去东面,以防万一。”   姚玄点头:“好。”   苏净道:“姚先生,到时若人手不够,只管遣人来告诉我。”   “……苏公子放心。”   这一年前来品茶会的除了蜀中人,还有许多江南门派。早以前,江南武林是由江南和中原两部分组成的,但因这些年来,流云庄势力太过强大,中原便并为江南武林的一部分。   江湖众人,为流云庄马首是瞻——这个道理放诸四海皆准。故此一些本是来找茬的武林人在品茶会上看到了穆三小姐以后,便默默认可了苏简重建的暮雪宫。   一天茶会下来,穆情已是累极。好在……这是她在暮雪宫的最后一天了。   翌日晨光如水,穆情收拾了行囊,只与唐绯一人道了别。听闻她要走,唐绯很是吃惊。   “不多留一阵子吗?我还说叫你一块儿去平安城呢!”   “会有机会的。”穆情笑道,从袖囊里取出一物,“薄礼一份聊表心意,望阿绯姑娘收下。”   摊开的掌心上是一个榴花香囊,烟色作底,榴花火红。   “你绣的?”唐绯很吃惊。   “穆情技拙。”   “哪里技拙了,这么好看的东西我就绣不出来!”   “阿绯姑娘喜欢就好。”   穆情又与唐绯闲谈了一会儿,卯时过半,便离开暮雪宫。   出了暮雪宫,需沿着山道徒步而行,到了山下往东走五里,便是平安城。   穆情走路,脚步声极轻。春日清晨,一声鸟鸣树间,整个山道像是更静了几分。   忽然间,身后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。   “你要走了?”   穆情回过身,苏简一身青衫立在不远处,春光恰好,令他看上去就像浸在泉中的玉。   “嗯,要走了。”   “……我送你。”   苏简走上前去,接过她的行囊。   两人并肩走着,一路无话。到了山腰拐角处,穆情忽道:“对了,你跟阿绯姑娘的婚约信物,可是那枚五瓣的绯色桃花玉?”   “怎么?”   “那桃花玉我像是看谁佩戴过。”   “我跟阿绯的婚约,是我们娘亲订的。那桃花玉,也是她的娘亲给我的。”   “嗯。”穆情顿住脚步,微蹙着眉:“我总有种担心的感觉,但说不上来原因。那桃花玉真正的主人,你还是去查清得好。”   苏简心头百味陈杂。   这些日子,穆情半点未曾提及那桩事,甚至没有苛责过他。但她明显跟从前不一样了,虽然是淡泊如常,娴静如常,可仿佛越走越远了。   苏简只觉空茫无着,却不知这种感觉是否就叫后悔。   山下小镇转眼就到,穆情接过自己的行囊:“就送到这里吧。”   语毕,她转过身,再没看他一眼。   “对不起。”看着穆情的背影,苏简忽然道,“那天,是我冲动了……”   但那天的所作所为,岂是对不起三个字可以抹去的?   穆情摇了摇头,朝远处的离离春草看去:“有因必有果,是我种的因,所以自食其果。”   苏简听了这话,心口蓦然一阵刺痛,他抬头哑声唤了句:“穆情……”   可穆情没有再停留片刻。   隔日夜,暮雪宫筵开几十席,热闹非凡。   席间,江展羿借故离席,沿长廊一直走到西面的望江楼。望江楼位于高处,起名望江,只因在楼上可以远眺长江水。   春夜深静,江展羿余光四下扫过,手掌在栏杆上一撑,便跃下望江楼。   数十个黑衣人被突然出现的江展羿吓了一跳,即刻拔刀相向。   果不出所料,这些人使得都是萧家武艺,短刀手,夺魂钩,在暗夜激起一阵尖锐的兵器碰撞之声。   然而,江展羿却越打越狐疑——疑点有二:其一,倘若这些黑衣人是被萧均精心安插在此的,打斗起来怎会如无头苍蝇,毫无章法?其二,岭南萧家断然不是泛泛之辈,何以这些人只会使一些萧家的基本功夫?   想到此,江展羿打了个手势,示意苏净出现。下一刻,他凌空翻身,折了黑衣人领头的手,一把揭开他的蒙面布。   “怎么回事?!”眼前的人竟不是萧均。   苏净动作一顿,忽而大叫道:“小心他吞毒自尽!”   然话音刚落,那黑衣人已然瘫死在地了。   江展羿四顾望去,只觉万分担忧。   若萧均的目标不是自己,不是苏简,那么又是谁呢?在江南时,那几道视线明明就是跟着自己的,后来回了云过山庄,庄中弟子也……不对!   江展羿的思绪一转,浑身顿时僵冷起来。   也许、也许萧均的目标真的不是自己,因为那时候,他的身边总是跟着另一个人——狐狸仙……   “不好!!”江展羿蓦然大吼一声,往唐绯住的深雪斋飞奔而去。   与此同时,暮雪宫的正殿外,有弟子忽然来报。   “少宫主,不好了,深雪斋失火了——” 第33章   深雪斋失火了。   苏简一听这话,顿时愣住。方才在筵席上,唐绯说自己累了,要回深雪斋歇息,他出于谨慎派了两个弟子陪着她,可是……   方至此时,昔日的片段才逐步在苏简脑海里拼凑完整:叱咤天下的杏花令,来历蹊跷的绯色桃花玉,这种种线索无一不在说明唐绯与江南流云庄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。   一个念头忽然在苏简脑中炸开——原来自己竟弄错了萧家重现江湖的真正原因!   “苏少宫主如此情急,不知所为何事?”   回廊尽头,绕出一个修长身影,苏简定睛一看,此人竟是一年前与自己比过武的七煞门阮辰。   “倘若少宫主不嫌弃,不妨指教我们师兄弟一二。”   阮辰周围,顷刻又出现七人,这七人摆出七绝阵,拦住苏简的去路。   “让开!”   苏简手中寒芒一闪,双刃毕现。   “少宫主应该知道,以暮雪七式对付我七绝阵,纵然能胜,也会耗费些许时辰。”阮辰说着,一笑,“而阮某的目的,不过是想耽搁苏宫主片刻。”   “你——七煞门与萧家合作?!”   “有何不可?有共同的敌人,便是朋友。我七煞门和萧家,跟穆小公子算是不共戴天,如今只要他女儿一人的性命,也算慈悲为怀了。”   “阿绯她真的是——”   “看来苏少宫主已经猜到了。不错,唐绯便是穆小公子的亲生骨肉,抑或者,我们应当称呼她为……穆绯?”   暗夜的天穹看不到一颗星子,云层翻卷,日月无光。   苏简目不转睛地看着七绝阵,慢声道:“苏茗,张亦,攻阵北,苏决,毁阵眼!”   楼里楼外都起了火,火舌子一浪高过一浪。滚滚浓烟扑来,呛得人眼泪直流。   唐绯立在楼中,难以置信地看着萧均。她手里的银色软剑还滴着血,周围横七竖八地躺了几具尸体。   “小丫头功夫不错。”萧均勾唇,露出一枚森冷的笑。   唐绯的心里却慌乱极了。   她方才回到深雪斋,装上了萧均一行人。这些人不知何故,死活想要自己的命,唐绯迫不得已,只好出了杀招。   她从没杀过人,这会儿浑身沾满了鲜血,不是不怕的。   “为什么……”唐绯茫然的声线里带着一丝哭腔:“你们为什么要害我?”   萧均扫视一眼地上的尸体:“果然是穆珏的种,动起手来心狠手辣!”   “我不认识什么穆珏!”唐绯亦惶恐地看着那些尸体,“我、我杀他们,是因为我想活命,因为刚刚在筵席上,我听人说——”   “穆姑娘,你那些琐碎的理由,我好像没必要知道吧?”   唐绯浑身一震。   “现在摆在你眼前的,只有两个字,生,或者——死!”   眼见萧均挥鞭打来,唐绯咬牙将软剑凌空一抽,剑身如银蛇,竟比萧均的九节鞭更灵活三分。谁知就在此刻,萧均忽然甩开鞭子,闪身跃至唐绯身后,点了她的穴道。   “丫头功夫虽不错,就是人太嫩了点。”萧均揶揄道。周围都是火光,他捡起地上的长鞭,慢慢朝唐绯走近。   忽然间,一截屋梁经不住烈火灼烧,砸在萧均和唐绯之间。   唐绯被困在一处死角,萧均过不去。   “罢了,老天爷要多留你片刻,我也不能逆了他的意思。”   与此同时的梅园尽头,江展羿持刀而立,不断喘息。   周围皆是拼杀之声,眼前一个白发长须的老者,却仍气定神闲地说着话。   “老夫听闻,江公子原是萧家族人,亲缘嫡系血浓于水,何故要帮着外人来对付萧家?”   此人是七煞门的掌门阮振。先时,若非阮振在江展羿对付萧家三大高手时突然偷袭,江展羿怕是早就赶到了深雪斋。   萧家的三大高手横尸于地。   江展羿纵刀一挥:“萧家中人,不配跟我提亲缘二字!”   “江公子切莫妄动肝火。”阮振看着江展羿煞白的唇色,印堂隐隐透出的黑泽,“方才强使内力,毒素攻心,公子此刻莫不是已经毒发?”   对方的沉默不语令阮振肯定了心中猜想,笑起来:“其实凭江公子的武功,胜过阮某乃是轻而易举的事。只是,公子若再妄动一次内力,说不定断送的便是自己的命。”   五脏时而如堕冰窖,时而又如烈火焚烧,这便是冥泉毒发的感受么?   江展羿吃力地握紧手中的青龙刀,饶是眼前景象早已模糊,他也清晰地记得三九寒冬时,唐绯为他跪在唐门前的身影。   江展羿一直说自己只是个粗汉子,但他心底清明堪比贤者,一直晓得什么该放弃,什么该珍惜,什么该以命相搏。   暗沉的黑夜里,忽有一纵刀光如水,惊散月色,惊破春光。   唐绯昏沉之际,似乎看到有人劈刀斩火而来,为自己解开穴道。   这身影再熟悉不过了,这一声“狐狸仙”也再熟悉不过了。   她睁开迷蒙的眼,委屈地叫了声:“猴子。”滚烫的泪珠便顺着脸颊滑下。   江展羿把唐绯揽入怀里,轻声道:“别害怕,我在。”又问:“能走吗?”   唐绯一身都是伤,她方才不觉得疼,可此刻看到江展羿,伤口却蓦地疼了起来。她摇了摇头,说:“猴子,我疼……”   “没事,我背你。”   也许是因为从来没受过这么重的伤,也许是因为火光带起的热浪太过滚烫,唐绯趴在江展羿背上的时候,没有意识到他周身早已寒冷如冰,更没有意识到他向来稳健的步伐如今走得蹒跚跌撞。   她错误地以为,只要他宽厚温暖的肩膀还在,自己就可以无所畏惧,一往无前。   于是唐绯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话。   “猴子,方才有人要害我,我第一次……杀了人。”   “嗯。”   “可是我没法子,我是一定得活着的。刚刚在筵席上,我听人说从前的穆盟主也有腿疾,是被一个叫医老怪的神医治好的。我想陪你去找医老怪,求他为你解毒。”   “……好。”   “猴子,刚才我真地非常非常害怕,你知道我是怎么撑下来的吗?”   “怎么撑的?”   “那个时候我在想,你的毒还没解,我怎么能被别人害死呢?只要你在这个世上活一天,我便会陪着你过一天……”   火势吞卷了楼梯。此刻的深雪斋,就如凌空的阁楼,随时有可能塌陷。   而江展羿,已无力再施展轻功纵下楼阁。   唐绯又在他背上昏沉沉地睡过去,江展羿顿住脚,看着忽然出现的萧均,竭力握紧手中的青龙刀。   萧均看着眼前这张酷似萧楚的面容,叹了一声,“把背上的人留下,你走吧。”   冥泉至毒攻心,连呼吸都艰难。这一刻,江展羿想了许多。他想,还好唐绯是穆珏的骨肉,以后狐狸仙有流云庄庇护,他即便不在了,也可安心。可转而又想,狐狸仙生性好动,若她哪日溜出门玩,被萧均的人马发现了怎么办?   “江展羿——”   这个时候,苏简终于赶了过来,一身青衫浴血,是竭力拼杀过一场。   他正要纵身上楼,忽然看见江展羿朝他摇了摇头。   “苏简,接着。”   一道绯色的身影从高楼上落下,江展羿横刀拦在萧均面前。   而就在这一刻,深雪斋再也经不住烈火的焚烧,轰然塌陷……   唐绯做了一个梦。梦境很简单——   暮春的一个午后,她和江展羿坐在云过山庄前的大树下,她说着话,他就安静地听。后来她道:“猴子,我们该走了,还要去江南找医老怪给你治腿呢。”然而,江展羿听了这话,却站起身来。他揉了揉她的发,轻声说:“狐狸仙,我不去了,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……”   ……   唐绯缓缓睁开眼,眼角莫名有一片泪渍。   屋外天光晦暗,早春的清晨,寂静如死灰。   “阿绯,你醒了?”屋内响起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。   唐绯别过头去,苏简布满血丝的双眼,大抵是因一夜未睡。   她努力撑着坐起身,望着空荡荡的房屋,心里忽然就害怕起来。   “苏简,猴子呢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猴子……人呢?”   “江少侠他……”   “别、别说!”忽然间,唐绯惊慌地叫了一声,连滚带爬地摸下床榻,朝昨夜深雪斋的方向跌撞跑去。   其实那时她并非全无察觉。当江展羿把她抛下楼时,凛冽的风声曾让她睁开眼,看见那一抹置身于高阁火海中的身影,看见楼阁屋梁轰然塌陷……   天方亮,火不过刚刚熄灭。深雪斋残骸遍地,一片狼藉。有人从废墟中拖出几具已烧成焦炭的尸体,早已不辨面容。   唐绯蹒跚跑来,见到姚玄,话堵在喉咙,问不出口。   “阿绯姑娘,”姚玄面色灰败,脸颊上有明显的泪痕,“庄主他……”   唐绯难以置信地睁大眼,一边摇头一边后退,忽而折返身爬到废墟之上。   苏简到来的时候,便看见唐绯一人立在废墟边上,徒手挖着昨夜残留的碎砖烂瓦,手指被扎破,渗出血来。   “阿绯,江少侠他已经——”   “不会的!”唐绯回过身来,“猴子他不会扔下我的!他是这世上唯一不会扔下我的人!”   “阿绯姑娘。”姚玄握紧拳头,“从前庄主如何对待阿绯姑娘,我安和,还有云过山庄,便会如何对阿绯姑娘……”   “不可能!”唐绯忽而惊叫,她的声音颤抖起来,“你们不明白的,这个世上,再也没人能比他对我好——”   “我爱念叨,只有他能耐着性子听;我臭美,只有他会买首饰送我;每次我累了走不动了,只有他肯背着我。天黑了他会等我回家,被欺负了他会帮我出头,使小性子的时候他就让着我,我说的每一桩小事,他都会记在心上。我去江南那半年你们知道吗?那半年我过得很苦很苦,如果不是猴子给我了一百两银子,那么冷的冬天,我都不知道怎么熬过去……后来猴子来了江南,他跟我说,如果不开心,就回来吧,所以我回来了,因为那个时候,我才知道纵然天大地大,起码还有一个人肯收留我……”   数墙之外,有一紫衣翻飞,眉目英挺飞扬的老者听了这一番话后,长叹一声。他扛起身边已半死的少年男子,一个纵身,便消失在这紫陌红尘中。   三日后,暮雪宫一劫传遍江湖。这一劫中,江南七煞门满门覆灭,岭南萧家重现江湖只昙花一瞬,曾经以一刀春意惊艳整个武林的江展羿,却在一场大火中亡故。   逝者已矣,活着的人即便再苦再难过,也要努力撑着活下去。   这一日,姚玄打起精神,前来跟苏简道别。   苏简黯然道:“这次若非我事前没有觉察,江少侠也不会……”   “苏少宫主不必自责。岭南萧族针对阿绯姑娘,我与庄主也始料未及。倘若同样的事在云过山庄发生,庄主为救阿绯姑娘,也同样会不顾一切。”   苏简又叹一声,忽然觉得很累。   这些日子,他常有这样的感觉,荒凉无措地竟能淡去昔日仇怨。穆情的离去,江展羿的亡故,明明是想真心相待的人,可最后呢……   “苏净,你去送姚先生。”   苏净看了姚玄一眼,点头道:“姚先生,这边请。”   然而,两人还没踏出房门,便有一小徒慌张来报:“少宫主,姚先生,不好了,阿绯姑娘不见了——”   屋内三人皆是一惊,姚玄问道:“什么时候不见的?!”   “小的不知,小的在阿绯姑娘的房间找遍了,没有找到任何线索。”   “愣着干什么,还不派人去找!”   可是一个人若真想要离开,哪有人能拦得住呢?   苏简的人手从暮雪宫找到平安城,再没找到唐绯的身影。   三个月后,杭州西郊的榴花开了,一簇一簇火红的色彩。一个老叟推开木扉,看着外头那个如榴花般好看的姑娘。   姑娘已跪了很多天了,执意要跟自己学医。   老叟伸了个懒腰,踱出门外,问:“你为何想要学医?”   “为给一个人治病。”   “那个人呢?”   姑娘摇了摇头,“不知道。”   “已经死了?”   姑娘静了很久,终于答道:“可能是死了吧。我在遇到他之前,一直过得不知所云,直到他来到我身边,我才有了一个生的信念,就是治好他的腿疾,从此以后,一直一直跟他在一起。现在他不在了,我又不知道自己为何活着了,不过幸好这个信念还留在我心底。”   老叟凝视着这姑娘,点头道:“你可以跟我学医。但我医老怪有个规矩,凡做我的弟子,三年之内,只钻医术,不问世事。且无论从前发生何事,都需换个名字,自此改头换面,作为一个医者而活。”一顿,又问,“那么姑娘,你现在的名字是?”   “我姓江,叫江绯。”   微雨的杭州初夏,一行翠竹间,几抹榴花深红。   唐绯曾经问过江展羿,为何第一回送我收拾,要送榴花样式的。彼时江展羿木讷得非常人能比,这个问题,他却答得极好。   ——我曾经听爷爷提过“韶华”这个词,觉得很是喜欢。你韶华胜极,名字又是一个“绯”字,合该用点红彤彤的颜色。   如今,江湖上再也没有了唐绯这个人,而那般灿烂的韶华也从此一去不复返了。   原来年华不单单会随着时光变老,有时候一个人的离开,也会让我们的一生沧海桑田。 第34章   两年多后的深冬,江南落雪。西塘村一夜之间银装素裹。严寒的季节,只有红梅傲雪凌霜。   西塘村是杭州以西一个临海的小渔村。破晓时分,海天一线,一个姑娘从村东的木屋中走出,对里头的人道:“只要不再受寒,等到开春,冯伯的腿疾就好了。”   冯天游是西塘村的村长,因年少时摔断过右腿骨,跛了大半辈子。经年累月落下的毛病,本是医无可医,谁料前几天村里来了一位姑娘,竟帮他把腿疾治好了。   “江大夫,我老冯跛了大半辈子,没想到了这把年纪,还有丢开拐杖的一天。”说着,又唤儿子拎了几条海鱼,“一点心意,江大夫笑纳。”   “不必了。”姑娘笑道,“为人治腿疾,我是不要报酬的。”   她的下巴尖尖的,面色如雪洁净,一双眼生得极好,可眸子却无半点神采。   “冯伯,麻烦你帮我把木杖拿过来好吗?”   冯天游应了,姑娘接过木杖,摸索着离开了西塘村。   看着雪地上蜿蜒的脚印,冯天游不由长叹一声。   “多好的一个姑娘,只可惜……”   “爹,阿绯姑娘不是说了吗?她的眼睛是试毒的时候弄瞎的,等到毒散了,就能复明了。”   冯天游回过头,笑骂道:“臭小子,我话都没说完,就你急着帮她辩解!”   这话正中冯舟的心事。一时间,冯舟脸上浮起一团红晕,被堵得哑口无言。   却说这位江大夫,便是当年跪在翠竹斋前的唐绯。   学医两年余,不问世事,唐绯的医术突飞猛进。去年夏天,医老怪破天荒地允许她离开翠竹斋,为邻近几个村落的村民看病。   只是,唐绯虽有华佗之手,却不能如扁鹊望闻问切——她的眼与耳,在去年一次试毒的时候弄伤了,如今耳朵虽渐渐复原,双眼仍旧盲着。   江南之地,人才辈出,其中不乏妙手回春的医者。昔日名噪一时的医老怪,柳先生暂且不提,如今名扬四海的华商,更是当世第一名医。   只是近年来,江湖上忽然没了华商的消息。有心人若想算算华神医消失的时间,那便要推到当年的暮雪宫之劫了……   三个月后,江南开春,桃花坞。   乌篷船泊岸,一个紫衣身影刚下船,便发出一声惊天哀嚎。   “苍天啊——”   穆衍风抖着手腕,捧起岸边一只淹得半死的鸡仔,义愤填膺地往桃林深处走去。   桃花刚开,林子里一片淡淡的烟霞色。林深处,立着一白衣身影。   白衣胜雪,风华绝代。   “小于!”穆衍风暴喝一声,将鸡仔拎到他面前,“小黄是怎么回事?!”   于桓之的目光在那鸡仔身上淡淡一扫。   “大概是清早吃撑了,去岸边遛弯了吧。”   “遛弯能遛到水里去?!”   “土壤滑坡了。”   “……”   于桓之剪下一段桃花枝,又朝精舍走去。穆衍风满腔怒火无处发泄,只得跟在他后头。   “我之前不是让你照顾小黄吗?!”   “嗯。”   “那怎么还——”   “你这几年,什么都往我桃花坞里带。”于桓之回过身,“前两年带回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便不说了,之后又把梓沉找回来,再后来又养起鸡仔。穆大盟主,你可是觉得天底下都是你流云庄的地盘,尽管的为所欲为?”   “苍天啊,小于,你不能六亲不认啊!”穆衍风一时语塞,“好歹梓沉也叫你一声爷爷,是你看着长大的。”   “跟医老怪学医,改名更姓,不是我逼他的。”   “再说了,前两年也是你让我找点事做,培养情操的。”   “你培养情操就是养鸡?”   “小于,这就是你的不对了。”穆衍风即刻正色道,“所谓众生平等,你可以种桃花,我也可以养鸡嘛……”   于桓之看穆衍风一眼,见他已彻底跑题,但笑不语。   与此同时,不远处的青竹屋。华商推开木扉,笑道:“江公子,时辰到了。”   江展羿一个打挺从榻上坐起身,接过药碗一口喝罢。   “怎么样?”华商问道。   “大周天一整圈,小周天两圈。”   “应当是没事了。”华商点头,“如今江公子的感官和真气都已恢复,只差记忆了。”   江展羿沉默。他方才运气时,恍然入了梦境。   梦里头,得见一抹绯色身影,有个小丫头像是在唤他的名儿。他每听她唤一次,心口便会疼上一疼。   “华大夫,我从前……”   “江公子还是莫要问的好。”华商笑道,“从前的记忆,最好能自然而然地想起来,若是记得太急了,反成累赘,影响心绪倒是其次,耽误病情便不好了。”   江展羿犹疑片刻,点了下头。   “展羿——”   随着一声喊,穆衍风推门而入,一巴掌拍在江展羿的肩头:“怎么样?好多了吧?”   “好多了。”江展羿答道,又唤了声,“师傅。”   穆衍风听了这声“师傅”,受用地在桌旁坐下,又对华商道:“梓沉,你去跟你那讨人嫌的爷爷说,今儿中午,我跟我自家徒弟搭伙,让他自生自灭!”   “这……”华商犹疑,转念一想,又道,“也好,我正有事要拜托桓公子。”   华商原名于梓沉,是于家后人。他如今客套地唤于桓之一声“桓公子”,是因当年跟医老怪学医时,立誓改名华商,从此作为一个医者而活。   “试探武功?”于桓之听了华商的来由,一顿,“比武这等趣事,何不劳烦穆大盟主?想必他乐意得很。”   “穆盟主是江公子的授业恩师,若是盟主去试探江公子的武功,华商恐怕看不真切,所以想请桓公子帮忙。”   于桓之看了华商一眼,放下手里的桃花瓷瓶,“忆风最近可好?”   “爹一切都好,方才听穆盟主说,爹前几天去了流云庄一趟。”   “哦?”   “桓公子,桃花……桃花姑娘的忌日快到了,爹想回桃花坞来看一看。”   桃花姑娘,是江湖人对于桓之仙逝的夫人南霜的尊称。   于桓之听了这话,莫名安静了良久,“罢了,你让江展羿下午到桃花林来找我。”   江展羿的记忆,停留在三年前他从昏睡中醒来,四肢百骸如有烈火焚烧,痛入骨髓。当时他以为自己必定活不成了,谁知又一次醒来后,那种剧烈的疼痛竟奇迹般的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四肢麻木,眼不能观,耳不能闻。   一直到这两年,江展羿的四肢五官渐渐恢复知觉,华商才道当年的他是中了一种奇毒。   而置之死地而后生,便是解毒的办法。   江展羿一边思索着往事,一边来到了桃花林。   林子深处,于桓之折下一段桃花,放在一座孤坟前。坟前墓碑刻着六个字——爱妻南霜之墓。   若要在这个江湖论及鸳鸯眷侣,那么于桓之和南霜必定排的上前列。然而,饶是相守百年,也终有一个人会先走。携手同老已是福泽,南水桃花这一生,过得很圆满。   “桓公子。”江展羿立在不远处,又看向那一方孤坟,“桃花姑娘,打扰了。”   于桓之安静一笑。   “恢复得怎样?”   “好多了。”江展羿犹疑一阵,“华大夫说,让我来与桓公子比试。”   “嗯。”于桓之从地上捡起一段枯枝,扔给江展羿,“你以枯枝为刀,我徒手。”   眼前的人看不出年纪,一身白衣,绝世的眉眼,恍然天人一般。   桃花林里,四周都是淡淡的春气。   于桓之白袍一展便向后掠去,江展羿立刻屏息,持木如刀。   真正高强的武功,也许不需要杀多少人,流多少血,却能在瞬息之间无孔不入,游刃有余之下,又不多伤及一分一毫。   纵是江展羿已没了从前的记忆,他也可以确定眼下这个人,是这一生至今遇到过最强的敌手,连他自己也不敌。   暮雪七式的第七式“凝水为刃”练到极致,哪怕空中的一丝春气,叶尖的一滴水露,也可被于桓之化为无坚不摧的利器。   林中粉色桃瓣纷飞如雨,桓公子脚步在一片花叶上微微借力,扬手打落江展羿手中的枯枝。   江展羿落地收招,心服口服:“桓公子武艺惊世骇俗。”   于桓之微微一笑,朝林子外头的人道:“真气和内力都恢复了七成,差不多了。”   江展羿愕然。   这时候,华商从林间走来,先对桓公子道了一声谢,笑道:“既然如此,那江公子这两日收拾好行囊,便跟华某离开吧。”   “要走?”   “江公子不是想恢复记忆么?”   “嗯,可是不知……”   “江公子的伤势,说到底还是经络血脉的问题。如今内力和真气都已恢复,只需有高人施针,公子的记忆便可在不日后寻回。”华商道,又说,“只是我从前学艺不精,在经络针灸方面实在技不如人,只有带江公子去找我的师傅,请他为你医治。”   一番春雨过后,翠竹斋外的映山红开得更艳了几分。   唐绯仰头喝下一碗药,苦得她直欲落泪。   医老怪不屑道:“多大的人了,还怕苦!”   “可我从前从来不是苦的东西,即便要喝药,也会先备好蜜饯子。”   “谁让你去年不要命地试毒?没毒死你就算好的了!”   “我——”   “师傅。”   这时候,竹斋外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。   医老怪一听这声儿,便认出来者。他哼了哼气,对唐绯道:“你先把这点药捣好,待会儿敷在你眼睛上。”   篱笆墙外有两人,除了华商,还有一个身着湖蓝短衣,极其英挺好看的男子。   医老怪负手而立,赌着气不让人入院。   “五年不来看我这个师傅,什么徒弟?!”   华商“噗嗤”一笑:“这三年确实有事,前两年倒是常来,可总被师傅拒之门外,说甚出师弟子,不能算作徒弟。”   医老怪瞥了江展羿一眼,“这便是你这三年忙出的成果?”   江展羿望着这个发虚斑白却又孩子气的老者,一时不知如何称呼,只好恭敬地喊了声:“老人家好。”   岂料此言一出,医老怪竟像是更生气了。   华商笑道:“江公子,我师傅他不喜欢别人把他喊老了,你唤他一声华叔就好。”又把江展羿的情况跟医老怪一说,道,“把江公子救回来,实在不容易,还望老先生能帮这个忙。”   医老怪犹豫片刻,敞开木扉一角,一边让江展羿入院,一边又冲华商挥手:“快滚快滚,有事了就来找我,没事了几年都不见。”   华商点头,“那江公子保重。”   唐绯一边捣药,一边听着屋外的动静。她如今耳朵虽不大灵便,依然听出医老怪让生人进了青竹斋。   这却是桩稀奇事。唐绯跟着医老怪学医近三年,可从没见过任何访客。   思及此,唐门阿绯心中狐疑,摸索着推开屋门。   “师傅,谁来了?”   暮春林尽头,翠竹成海。   江展羿听到这个声音,心间莫名一动,抬眸望去。 第35章   这样的一个姑娘,该如何形容呢?   明艳不可方物的脸颊,但一双翦水秋瞳却毫无神采。分明是安静地立在门边,可一颦一笑都如脱兔般灵动。   当微风扬起她的绯色衣衫,江展羿忽然就想起漫山遍野,榴花开得火红而贞静。   “臭小子,盯着人家姑娘看什么?!”   医老怪的一声暴喝令江展羿恍然回神。不知怎地,心跳得厉害极了,江展羿挠挠头,有点语无伦次,“我、我没有盯着……不是故意的。”   “师傅,谁啊?”   “哼!一个臭小子。”医老怪白了江展羿一眼,又问,“臭小子,你叫什么名儿?”   “我叫……”话未出口,江展羿忽然想起华商的叮嘱——在恢复记忆前不要随便透露自己的名字,以免招惹麻烦。“我的名字是……”   “算了算了!”医老怪烦躁地摆摆手,“看你这么笨,以后就叫木头好了!”   “木头?”唐阿绯一愣,噗嗤一下笑起来。   然而江展羿却一本正经地点头:“好,就叫木头。”   青竹斋只一个院落。院子很大,瓜果架下有菜畦。时值暮春,天气暖和起来。每年到了这个时候,医老怪便搬去吊脚楼上住着,余下竹斋里的两间屋子,一间住着唐绯,一间留给江展羿。   一连几天,江少侠白天帮医老怪干活,晚膳过后,医老怪便为他施针。青竹斋里的活计都很简单,无非是做点家务,或者上山采药。   去年唐阿绯试毒之后,这些活计本都落在了医老怪身上,如今来了江展羿这个冤大头,医老怪乐得清闲自在,便将起初的那份刻薄收敛了不少。   这一日傍晚,江展羿推开木扉,将竹篓子放在门畔。   唐阿绯听到动静,便问:“木头,今天采的药里有黄芪吗?”   “有。”江展羿捡了黄芪递给唐绯,在桌前坐下。   唐绯将黄芪放在药盅里捣了半晌,展开一方布巾,要把药渣子涂在上面。因为双眼盲着,她的动作很慢。江展羿见状,便将布巾接过,“我来。”   唐绯一笑,摸索着提了茶壶,给自己斟了一盏茶。   “木头,你得的是什么病,需要师傅每天为你施针?”   “几年前受过一次重伤,现在伤好了,从前的记忆却没有了。”江展羿把涂好药的布巾递给唐绯,“江姑娘呢?”   “我是去年试毒的时候伤了眼耳,现在听觉恢复了不少,就是眼睛还看不见。”   唐绯说着,将布巾敷在眼上。江展羿注意到她手腕的一条榴花链子,榴花火色,红彤彤得几欲燃烧,江展羿的心跳顷刻便漏了两拍。   唐绯没听到动静,以为触到了木头的伤心事,安慰说:“即便没了记忆,木头你也不用难过,师傅为人治病,常说一句话——失之东隅,收之桑榆。”   江展羿笑起来:“我是个粗汉子,那些四个字的词儿,我不太明白。”   此话出,唐绯的神情明显僵住了。   ——割榴花,挑花枝满的割,每一枝不要割全了,这样等到来年,榴花还和今年一样灿烂。   ——嗯,我在唐门就听掌门说过,不能涸泽而渔,焚林而猎。   ——那些四个字的词儿,我是不太懂。山庄里头都是粗汉子,只有安和一人读过不少诗书。   那是多久以前的记忆了。久到回忆发黄,依然历历在目。   “江姑娘?”江展羿诧然唤道。   唐绯埋下头牵了牵唇角,露出一枚发涩的笑。   “粗汉子好,猴子也总说自己是粗汉子……”   她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,但他能听出她的难过。   那是暮春的傍晚,小轩窗外,桃花开得很浓。江展羿与唐绯相对而坐,相逢却不相识,只有心里徒生悲楚。   “木头,绯丫头,吃晚……”医老怪今日一场午觉睡得饱足,破天荒地下厨备了晚膳,谁料推开木扉,竹斋里的气氛却诡异得很。   “师傅,我不饿。”唐绯低声说罢,起身回了房。   也许是因为走得太急,那串榴花链子从手腕脱落,落在地上。   江展羿愣愣地看着唐绯的背影,弯身拾起那链子,正要叫住她,不想一根木杖顷刻在桌上炸开,医老怪气急败坏。   “臭小子,你才刚来几天就学会欺负姑娘了?!”   医老怪脾气虽古怪,但对自家徒弟却格外护短。以为是江展羿招惹了唐绯,医老怪整整三天都没搭理江展羿,甚至没有为他施针。而江少侠对此也没做甚解释,不知何故,连他都觉得那天唐绯的难过,是自己招惹出来的。   三天过后,医老怪的面子上便过不去了。   且不说为江展羿治病,是受穆盟主和徒弟华商之托,单是江展羿每日任劳任怨那样儿,叫医老怪不帮他都觉得愧疚。   这日夜,最后一缕霞光残留在天际,大半个山头已被暮色吞没。医老怪用完晚膳,点起烛火,慢条斯理地将针囊打开。   唐绯见状,知道他要为江展羿施针,便想掩门出屋。   不想医老怪却叫住唐绯,问说:“经络的分类,记得吗?”   这却是个简单问题,乃是学医的根本。   “记得,分为十二经脉,奇经八脉,十二经别,十二经筋,十二皮部,以及十五络脉,浮络和孙络。”   “每条脉络的位置和作用呢?”   “也记得。”   “那好。”医老怪点点头,又对江展羿说,“你坐到榻上去,把衣裳脱了……”   “这……”江展羿看唐绯一眼,有点迟疑。   “怕什么,她又看不见。”   衣衫褪下,露出矫健而挺拔的上身。医老怪嘿嘿一笑,取了根银针塞给唐绯。   “我从前虽授过你针灸之术,但下针的力道,入经入络的深度,一定要尝试过才知道。正巧这会儿有个现成的人,你就在他身上尝试。”   唐绯听了这话,十分诧异:“我的针灸术不好,万一耽误了木头的病情……”   “他就失忆一个毛病,你就是不给他扎针,等一两年后他血气顺了经络通了,也能将以前的事记起来。”   “可我现在根本看不见——”   “臭丫头,看不见你不会摸啊!”   “……”   “……”   屋内的气氛忽然尴尬起来。虽说江展羿和唐绯的年纪都不小了,倒底是男未娶,女未嫁。医老怪也似有觉察,咳了一声,辩解道:“你身为一个大夫,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,以后还怎么给人看病?!”   “但是——”   “江姑娘。”江展羿忽然道,“华叔说的有道理,江姑娘尽管在我身上试针。”   唐绯听江展羿也这么说了,便不再推脱。   她的指尖很暖,有很厚的茧子,触到他□的背脊时,江展羿没有来的浑身一僵。   “木头,怎么了?”   “没、没事。”江展羿的额头渗出汗液。   两人明明做着很正经的事情,可月下灯前,少侠配佳人,医老怪怎么看怎么觉得香艳。他尴尬地丢下一句,“你们先扎着针,我回去睡了。”便走了。   唐绯的手指掠过一处斑驳伤痕,心中一顿。   “这个是?”   “我当年受的伤。”   “……这么深的伤口,一定很疼吧?”   “还好。”   唐绯笑了笑,探手往天池穴摸去。温暖柔软的指尖滑过胸侧,江展羿忽觉胸口燥热,他深吸了口气,仰起头,大滴汗液就顺着额头滑下。   在天池穴上施了针,唐绯又接着方才的话头说:“我从前认识一个人,他和木头你一样,也从不怕疼。”   江展羿从不是个多嘴的人。然而他听了这话,却忍不住问:“那个人,是你的朋友?”   “……不是。”唐绯答道。   然后屋子就寂静下来,静得仿佛连呼吸都不可闻。   过了好久,唐绯才续道:“那个人,我差一点就嫁给他了。”   夜里,江展羿做了一个梦。梦里有个姑娘,站在冬日萧疏的山头向他跺脚:“你气死我了你!”江展羿不知所措地朝她跑去,挠挠头道:“那什么,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,可在我眼里,你是最好看的。”   在我眼里,你是最好看的。   他没有骗她。   因为哪怕有一天,当往昔尽成空白,我的眼里,也只容得下你一人。   苏简猛然从榻上坐起,外头是漆黑的五更天,苏净诧异地立在门口。   “宫主?”   苏简捏了捏眉心:“我方才梦见阿绯和……江少侠了。”   “宫主不多睡一会儿吗?”看着苏简披衣而起,苏净不由问道。   “不睡了。”苏简朝屋外走去,“对了,你怎么在这儿?”   “宫主,刚接到的消息。穆三小姐她……来蜀地了。”   “穆情?”苏简脚步一顿。   “可能是为秋天的武林英雄会。”   五年一次的武林英雄会,胜者即为武林盟主。这几十年来,因桓公子隐退,穆衍风的武功无人能敌,所以每次英雄会,流云庄都能轻而易举得博得头筹。   不过自穆盟主的夫人去世后,穆衍风便撂下盟主的担子去了桃花坞。所以这一年,江湖中但凡有心之人,都对盟主的位置虎视眈眈。而流云庄,也不得不提前半年开始筹备。   “宫主,要去见一面吗?”   “……什么时候到?”   “大概两天后入蜀地清平镇,穆三小姐这次行动很隐秘,我们也是刚知道。”   从青衫宫赶去清平镇,恰好也要两天。苏简沉吟。说起来,他跟穆情也有三年未见了,自上次分别,穆情便如消失了一般,有近两年没在江湖露面。两年后,陆陆续续有人去流云庄跟穆三小姐提亲,无一不被回绝。   “宫主?”   “小山呢?”   “怕是还没起。”   “……你们留在青衫宫,我一个人去。” 第36章   天色敞亮,梅园外,翠竹在微风中徐徐摇曳,一直黄鸟高亢地啼了一声,飞入竹林中辗转不见。   苏净手握一卷竹简,也随那青鸟折入竹林。   “苏堂主,苏堂主——”   不远处,急匆匆跑来一人。苏小山离得近了,拍着胸脯大口喘气:“苏堂主,我怎么一个早上都没找着宫主?”   “宫主有事出门了。”   “有事?该不会是去见穆三小姐吧?”   苏小山原是在街头骗吃骗喝的小混混,两年前他肥了胆,要去讹苏简的银子,谁想苏简不但不计较,反是将他领回了青衫宫。   苏小山的言谈举止,与青衫宫的严谨作风格格不入。也许正因为此,他的存在反是给青衫宫添了几分鲜活。   “你从哪儿打听来的?”苏净哭笑不得。   “这还用打听吗?苏绝一收到消息,立马就告诉我了!”苏小山说着,又凑近,“哎,苏堂主,我从前在街头‘卖艺’的时候,听说流云庄的穆三小姐好像对宫主有点意思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我还听说,宫主这几年推了好些亲事,就是为了等穆三小姐?”   “……你想说什么?”   苏小山眯眼一笑,摩拳擦掌,“嘿,苏堂主,你就等着看好戏吧。”   看着苏小山贼眉鼠眼的笑容,苏净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……   翌日晨光乍现,青竹斋外的小径沾了一夜的雨水,泥泞又清新。   唐绯杵着木杖,推开篱笆门。   “师傅,木头,我走了——”   江展羿端着一簸箕草药直起身,“路上小心。”   “知道了,天黑前我一定赶回来。”   每个月末,唐绯都要去西塘村为人看病。她虽有眼疾,好在武功不错,单独行动没有大碍。饶是如此,江展羿仍是担心,直到唐绯走远了,他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背影。   医老怪见状,吊儿郎当地走过来:“臭小子,还不去芍药!”   江展羿连忙答应,将簸箕放在木架上,仍是忍不住往小径看去。   医老怪“呔”了一声。   “瞧你没出息的那样儿,放心吧,这臭丫头功夫好着呢!”   话虽如此说,到了晚膳时分,唐绯依旧没有赶回来。黄昏落起太阳雨,雨水渐大,噼里啪啦地打在屋檐。   江展羿收了草药,见日薄西山霞色如火烧,不由更加担心。   “华叔,天都快黑了,怎么江姑娘还不回来?”   医老怪将针囊在桌上摊开,朝他招了招手,“臭丫头忙不过来,就在西塘村歇一夜嘛。你过来,我给你施针。”   雨水不见停。江展羿也不晓得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多管闲事,想起唐绯保证过天黑前归来,他不再迟疑,推开木扉便道:“华叔,我去西塘村接她。”   医老怪还来不及答话,江展羿早已快步迈入雨帘中。   “嘿,这臭小子对臭丫头,有点意思……”   西塘村,村长冯家   此时天色已近全黑,雨水刚止,唐绯沉思半刻,今晚怕是回不去了。   冯天游还在念叨:“江大夫,不是我说你。刚才眼见着要下雨,你却非要走。这下可好,崴着脚了吧。”   “只好在冯伯家打扰一夜了。”唐绯弯下腰,揉了下肿起的脚踝,咝地抽了口凉气。   冯天游立马跟儿子冯舟使了个眼色,“还愣着干嘛?快给江大夫烧盆热水来!”   冯舟把水端来,目光在唐绯的白如皓雪的足上一扫,脸便红透了。   “江、江大夫,热水打好了。”   “冯公子,我上回放在这里的药草还有吗?”   “有的。”冯舟站起身,头埋得很低,“我这就去拿。”   一筐药草拿过来,冯舟又慌忙去找了药盅和小杵子。唐绯道:“冯公子,你帮我挑几样药材出来好吗?”   冯舟本不识草药,可又不想被唐绯看低了,便硬着头皮道:“江大夫你说,我、我尽量……”   唐绯把药用到的草药念了一遍,冯舟在心里记下,可面对那一筐草药,却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。冯天游在一旁看着儿子的窘迫样,不由窃笑出声。   他到底是冯舟的爹,儿子心里头想什么,他是清楚得很。   屋内半晌没了动静,唐绯也觉出不对劲,“冯公子,你若不认得那些草药,可以拿来给我闻一闻。”   “哎,好,我这就……”   “江绯——”   就在此刻,屋门忽然被人推开,有一个浑身湿透的人闯了进来。   自从去年试药伤了眼耳,唐绯的耳疾虽好了不少,但一直不太能辨认人的声音。   但是,又有谁会冒着大雨,赶来西塘村找她呢?心中念头忽动,唐绯迟疑道:“木头?”   江展羿看向唐绯红肿的脚踝,抬袖揩了把脸上的水,大步走过去:“崴到脚了?”   冯天游诧异的目光落在江展羿身上,看了自家儿子一眼,问道:“这位是——”   “冯伯,他是木头,是来找我师傅看病的。”唐绯说着,又为江展羿作了介绍。   江展羿点头招呼:“冯伯,冯公子。”   冯天游听了唐绯的话,心道这木头看上去也二十出头了,说不定早已娶妻生子。想到这里,他放下心来,对冯舟道:“还不把药筐给这位木……木公子。”又说,“木公子,就劳烦你为江大夫看看了。”   这三年来,江展羿先后在桃花坞和青竹斋,无不是在跟草药打交道,也算得上是半个大夫。听了这话,他立刻从药筐里挑出几味药草,用杵子捣成泥,涂抹在唐绯的脚踝。   冯舟在一旁看着,心里老大不是滋味,竟开始懊恼起自己不会医术。   江展羿又用木板将唐绯的脚踝固定,“你脚伤不重,歇两天就好。”   唐阿绯老大不开心,抱怨道:“就是啊,我的脚伤又不重,本来是可以走路的,给你这么一弄,我连路都……”   “木公子。”唐绯的话没说完,冯天游便掀帘子进屋。他手里捧着一身干爽的布衣,“木公子快把这身湿衣裳换了吧,省得受了湿气。”   唐绯一听这话,猜出木头是冒雨赶来找自己的,顷刻便没声儿了。   江展羿道一声“多谢”,接过布衣当即换了。他身材高大挺拔,什么衣裳上了他的身,都能衬出玉树临风的潇洒。   天已尽黑,冯天游又留江展羿和唐绯过夜。江展羿道:“多谢冯伯,只是江姑娘伤了腿,需好生歇息两日。我们留在这里,给你添麻烦不说,难免也会不方便。”   言罢,他自然而然地走到唐绯面前,蹲□。   “你上来,我背你走。”   那你上来,我背你走。   一句话,如同隔了前世今生落入耳中。唐绯霎时呆住。   身后没了动静,江展羿不由回头,“怎么了?”   “没,没什么。”唐阿绯犹疑半晌,摸索着爬到江展羿的背上。   宽厚的肩膀,有力的腰身,就像从前那个人一样,一步一步走得稳便。   然而此刻的唐绯,心中却颠簸不断。   这三年来,她不是没有悔过。每每想起猴子最后一次背自己,他冰冷僵硬的身子,蹒跚而跌撞的步伐,唐绯便觉心都被挖空了。   很多时候,人就是这样——当那个人在身边时,年少不谙世事的我们总是容易恃宠生娇。等到有一天,他突然走了,才醒觉原来当初的每一次骄纵,都是记忆的一道伤。   雨后的夜空是深深的蓝。星辰璀璨而明亮,月色照小径,树影轻晃。   江展羿缓步走着,忽觉有温湿的水滴落到脖颈间,不知是残留在发梢的雨水,还是唐绯的泪。   “怎么了?”他轻声问道。   唐绯摇了摇头。   “木头,谢谢你。我从前……最怕被人抛下了。”   “……怎么又崴到脚?”   “东西丢了,是我一直带在身边的东西。我只好来来回回地找,所以就……”   江展羿顿住脚步,犹豫片刻,将唐绯放下。   “木头?”   小径两旁是花树。叶稍中有一簇簇黄白交错碎花粒子。夜间一捧清香。   江展羿从怀里摸出日前拾到的榴花链子,牵过唐绯的手,静静地将链子戴在她的腕上。   唐绯一定不知道此刻的景色有多美。   月华倾泻,夜色中,碎花粒子纷飞如雨。那个被她深深藏在心底的人,就站在她的眼前,如续缘一般重新为她戴上这条榴花链子。   “链扣坏了,我昨晚才修好。”江展羿道,然后他重新背起唐绯,一步步朝夜色浓处走去,“很珍贵的东西,以后别再弄丢了……” 第37章   自上次一别,穆情已三年未至蜀地。   四月末,芳菲尽,唯村外墙头开了几朵葫芦花。绕过这个村,便是入蜀地了。   穆情这次来蜀地,为的是秋后的武林英雄会。日前,她的兄长穆惟听说长江水涨,江南一带恐有夏汛,便将邀请南武林门派的任务交给了她。   逾春入夏,满目苍翠之景。穆情走到村外,只见一弯曲水,两岸青山,山下的古木旁,有一青山人负手而立,翩然之姿似要与这山水融为一体。   “三小姐,许久不见,别来无恙。”   穆情笑了笑,眼中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,她走近几步:“苏公子,近来可好?”   苏简有些意外。一别三年,还以为她一直介怀当年之事,会生分地唤自己一声“苏宫主”,未料竟是他想多了。   “三小姐来蜀地,怎么也不派人提前知会一声?”   “日前听说长江水涨,我兄长脱不开身,才临时起意让我前来。走得匆忙,未来得及派人告知苏公子。”   如今的青衫宫,已是西蜀之地首屈一指的门派。流云庄的人过来,自当在青衫宫下榻。   苏简将马寄放在附近地清闲镇,走过去需大半个时辰。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谈,忽听山上传来一阵暴喝——   “来者何人?!留下买路钱!!”   苏简与穆情俱是一愣,只见十余人从山头跑下来。他们迅速形成何为之势,拦住苏穆二人的去路。   这十余人都是山贼装扮,为首一人生得五大三粗,手握砍刀。他一把将刀插在树下,抖颤地喝道:“此树是我栽,此路是我开,要从此、此处过,留下买路钱!”   苏简觉得好笑。眼前这人眼神惶恐,连带着说话都打结,不知是什么来头。   “这位,呃,这位公子?”苏简犹疑了一下,往前迈了一步,“不知……”   他话未说完,那山贼头子即刻拔刀连退三步,“你,你干嘛?”   “我只是想问……”   “别问,什么都别问!”山贼道,又惊慌解释,“你要实在没银子,我们就欺负你身后这位姑娘,你小子识相的话就让开,如果想英雄救美,就挡、挡在她面前!”   苏简闻言,回头看向穆情。   穆情的唇角也挂着笑,显然是瞧出了端倪。   苏简道:“他们是来找你的,你一个人可以对付吗?”   “苏公子放心。”   于是苏简退到一边,谦和地对山贼头子说:“公子请。”   一窝山贼顷刻傻了眼,其中一人悄声对那头目说:“老大,你说这苏宫主怎么不抓住这机会英雄救美啊?”   “我怎么知道?”山贼头子看苏简一眼,小声回说,“这下怎么跟小山交代?”   “老大莫慌,我看这苏宫主……”   两人一言一语地商量着对策,自以为无人听见。   过了一会儿,那山贼头子似想出一计,又怯怯地恐吓苏简。   “这位小哥,你可想好了,你若不帮你身后这位姑娘,我们非但劫财,且、且还要劫她的……”   “宫主——”   这时候,山道尽头忽有两人大妈扬鞭而来。   走近了,苏净一脸尴尬地翻身下马,“宫主,穆三小姐,见笑了。”说着,又跟身后的苏小山使了个眼色,“还不上前来赔罪!”   “宫主,我……”苏小山挠挠头,“这些山贼,其实是我从前在街头要饭的兄弟伙儿……”   苏小山原想让他的兄弟伙扮作山贼,给苏简制造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。谁想苏净却说,这种不入流的伎俩,莫说苏简,便是穆三小姐也可一眼看穿……   这会儿,苏小山心里直打鼓。微微抬头,只见苏简笑了一下,径自绕开他,往山道那头走去了。   看着苏简和穆情走远,苏小山哭丧着脸问:“苏堂主,你说我这回是不是给宫主闯祸了?”   “你说呢?”   “那、那我给他赔罪去——”   “回来!”不等小山迈开步子,苏净便将他拎了回来,“追过去作甚?还嫌自己不够添乱?!”   山道那头,穆情听着“山贼”与苏小山的吵嚷声,不由笑起来。   “几年不见,没想到青衫宫也有了这样的人物。”   苏简淡淡问,“这样的人物,好,还是不好?”   “好。简单真挚。”   “是啊,简单真挚……”从前他也有两个简单真挚的朋友,可是因为他太过偏执,竟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他们。苏简转过头,“有时我在想,若是江少侠和……”   话音戛然而止,只因苏简忽然瞥到了穆情唇边的笑。   这一抹他久违的,清淡得毫无杂质的笑容。   心中忽有一根崩了三年崩得太紧的弦慢慢释然,苏简的唇边也浮起笑意,“不过这几年,三小姐的变化却不大。”   “苏公子亦是。”穆情垂下眸子,轻声道:“一见惊鸿,再见依然……”   “武林英雄会?!”青竹斋内,江展羿和唐绯异口同声。   医老怪放下筷子,“不然呢?你们两个还想赖在这儿不走了?”   江展羿道:“华叔,我不是这个意思,可是我没门没派……”   “没门没派算什么?到时候把你师傅的名头搬出去不就得了?”说着,又道,“你以为我那臭徒弟为何找我给你治病?还不是想让你在武林英雄会之前恢复记忆,上比武台去是两手嘛?”   “可是师傅,木头去武林英雄会就罢了,为什么我也要一起去?”   “臭丫头,我只说授你三年医术,三年一到,任谁都得滚蛋。”   唐绯听医老怪赶自己走,心底一沉,握紧筷子不说话了。   医老怪见状,晓得自己口无遮拦惹了祸,又匆忙解释:“师傅我从前受过流云庄恩惠,所以这武林英雄会,我每次都得去为人看个病什么的。今年我实在不想去,正巧你又是我的出师弟子,帮师傅去英雄会看看,也没什么大不了嘛。”   唐绯心情稍霁,“哦”了一声算是答应。   医老怪仍怕她心里别扭,又添了一句:“再说现在你可以为木头施针了,趁着秋天前,让他陪你四处走一走,玩一玩,你觉得怎么样?”   “都行。”   “不是师傅说你。你这么大一个姑娘了,合该出去找个相公。对了,前两年,蜀地青衫宫的苏简不是四处找你吗?要不你们俩就去蜀地一趟?”   江展羿闻言,忍不住抬头看向唐绯。   唐绯的脸色十分黯淡。   很久没回蜀地了,也不知如今的云过山庄又是怎样一番景色。   自江展羿走后,云过山庄一直由姚玄打理。听江湖人说,姚玄从未曾以庄主自居,而是在唐绯住过的西院,为江展羿立了一块牌。而那块牌子,她却一直未能见过。   “好,就去蜀地。”唐绯喃喃道。   她如今发现,这天下若有一个可以称作“家”的地方,那便是与他厮守过的云过山庄了,“我……也很想去看看他。”   “他”字念得很轻,却能让江展羿浑身血流都冻住。这个“他”,便是蜀地苏简么?一直知道江绯心里装着一个人。如果说不在意,那是假的。   江展羿埋头扒了几口饭,如同嚼蜡一般难以下咽。   另一头,医老怪还在乐呵呵地说:“对嘛,想明白了好!早想明白早嫁人,总不能一直赖着师傅嘛。”   江展羿忽然将筷子一放,站起身,“我吃好了。”   医老怪诧异地看着江展羿的背影,又看向他的碗:“嘿,这臭小子,半碗饭都没吃完……”   夜里,江展羿枕着手臂躺在榻上。屋外忽然传来“笃笃”的敲门声。   “木头,我能进来吗?”   然而不等江展羿回答,唐绯便推开屋门,摸索着在桌旁坐下。   江展羿翻身坐起,“有事?”   “你要是不愿意去蜀地就直说,跟师傅发什么火啊?”唐绯给自己倒了一盏茶,润了润喉咙。   “我没跟华叔发火啊……”   “怎么没有?”唐绯顿时就急了,“我当时都听到了,你又摆脸色又摔筷子……”   “我那是——”一时间,江展羿解释不是,不解释也不是,只好将话头掐住。   “木头,你说这桩事是不是你的错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快说啊!”   “是,是,都是我的错。”   得到这个答案,唐绯满意地朝屋外走去,还一边念叨起来,“这就对了,等会儿趁师傅没睡,你赶紧去跟他道个歉。其实我觉得你留在青竹斋也好,毕竟我的医术赶不上师傅的好,还有……”   唐绯走到屋门口,忽然被拦住了去路。不知何时,江展羿挡在了她的前面。   “木头?”   “……这样很有意思吗?”江展羿沉了口气,缓声开口,“你明知道我不痛快的原因,还逼我承认是因为师傅逼我去蜀地,这样很有意思吗?”   唐绯垂下头。其实相处这么久了,有的微妙的感觉,模棱两可的情意,她不可能不知道。   “木头,你是不是……喜欢我啊?”   “……是。”   “那你知不知道,我是怎么感觉出你喜欢我的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因为从前有个人,像你一样对我好。那时我总以为他的好是理所应当的,还时不时跟他使小性子。这几年我想明白了,当一个人肯像他一样对我,那就一定是喜欢我了。”   “那个人是……青衫宫的苏简?”   唐绯一笑,摇了摇头:“那个人已经死了。不过在我心里,永远不会有人比得过他。”然后她抬起头,双目无神地看向江展羿,“对了,我叫他猴子。” 第38章   在我心里,永远没有人比得过他。   唐绯仰头“看着”江展羿。她的双目虽无神,但清澈得直入人心。   屋内一片寂然,就在唐绯以为木头已经走了的时候,耳畔忽然传来他的低语。   “江绯,我从来没有……想和他在你的心里争一个位置。”   夜里,江展羿做了一个梦——   雨过初晴的早上,深院四处都是皂角香,有个小丫头正在晾衣裳。她摇摇晃晃地站在凳子上,对他招手:“你来了就好啦,这绳索牵得忒高,我够不着。”于是他连忙跑过去:“那边有个水袋子,你去把它装满,衣裳我来晾。”   小丫头乐哉哉地打水去了,江展羿忽觉不对劲——自己竟不记得这丫头的模样。可当他回头找去,看到的却是江绯了。   江绯穿着她那身洗旧了的湘妃色衣裙,站在如火的榴花间,问:“木头,你看到猴子了吗?我一直在找他——”   ……   我一直在找他。   江展羿听到这句话,忽然悲从中来。黑夜里,他恍然转醒。外头暴雨如注,黑漆漆的天色看不出时辰。   虽然没有恢复记忆,但江展羿可以确定从前他并非一个冲动妄为的人。不知何故,凡事若与江绯有牵扯,他总是情难自禁。   再次醒来,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起的。   “木头,快过来,草药被浸湿了——”   青竹斋的草药原本是晒在院子里。入了五月,因连着好些天都在下雨,唐绯便将它们挪到了竹棚下。   江展羿见天际乌云密布,说:“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,先将草药搬到屋内。”   这个时候,医老怪也起了,三人齐心协力,药草虽有折损,所幸损失不大。挪好草药,接着需要将簸箕里折损的,浸湿的拣选出来。三人一直忙到下午,雨水却丝毫不见休止。   黄昏时分,天黑如墨染,山间更是电闪雷鸣。这时候,门口忽然传来叩门声。来者是西塘村的刘叔,他一身蓑衣沾满泥浆,满目焦急。   “江大夫,你、你快来西塘村看看吧——”   “怎么了?”   “哎,都是这暴雨惹得祸,你刘婶把腿摔断了,还有村里其他人……”   西塘村临海,不似青竹斋有山间树木庇护,连着数天暴雨,将村中一些屋舍毁得七零八落,连带着这村中人也是生病的生病,受伤的受伤。   江展羿听了这状况,麻利了穿了蓑衣,“江绯,我背你过去。”   这三年来,有人唤她阿绯,有人唤她江姑娘。不知何时开始,木头忽然开始连名带姓地称呼她,不再客套,也不算亲密。如此微妙的距离。   西塘村的情况比想象中严重许多。连日暴雨,加之海水涨潮,低处的屋舍简直不能住人。村中人临时在高处搭建了防雨的棚子,还有一些人住到了村长家里。   村中伤患多,需要帮忙的地方也多。唐绯一个人忙不过来,江展羿也抵得上半个大夫。如此过了几日,雨水渐渐停了,取而代之的是初夏的烈日。西塘村的状况好了不少,因药草见底,冯天游三天前,便差人去塘水镇买药了。   这一日,唐绯一觉午睡刚起,听到屋外有吵嚷声,又隐约听到有人提及瘟疫。   唐绯心中大怔,拉开屋门急问:“是不是闹瘟疫了?”又转念一想,数日暴雨过后,长江水涨定会引起汛情,洪水后烈日绵延,若闹了瘟疫也是情理之中。   岂料屋外众人一见唐绯,皆皆面露尴尬之色,不言语了。   唐绯又问:“木头,你在吗?”   “在。”   “闹瘟疫了是吗?”   “嗯,塘水镇,桃县几个地方都闹了瘟疫,我想过去看看。”   不等唐绯答话,人群中便传来一个尖锐的嗓子。   “木公子,你要去西塘镇,可别捎上我们江大夫,江大夫眼睛看不见还是其次,染上瘟疫了可怎么办?”这是刘婶的声音。   “就是。”另一人忽然讽刺,“最好能搭个棚子,把江大夫拴在你刘家,天天给你治病!”   “怎么说话的你这是?!我都是为了江大夫好——”   一时间,人群七嘴八舌地吵嚷开来。   冯天游想了想,对唐绯道:“江大夫,我看你还是在西塘村多留几日,一来村里头的人还需要你看病,二来你刘婶说的也对,我们也怕你染上瘟疫。”   “爹——”冯舟听了这话,愤愤然道,“救人治病得赶及时,江大夫的医术你还不相信么?她准能把自己照顾好。”   “哟,冯大少爷,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!闹瘟疫的地方,活人能去么?你在这儿鼓吹着让江大夫去桃县,你自己怎么不去?”   “谁说我不去?!我今儿就陪着江大夫一块儿去!”   冯舟撂下这话,人群中顷刻没声儿了。   过了一会儿,江展羿看向唐绯:“那我们收拾一下,这便出发吧。”   “好。”唐绯答道,正要回屋收拾,刘婶一个侧身挤开她,气哼哼地走了。唐绯被她一搡,身体前倾失去平衡,眼看就要撞到门,江展羿抢先一步伸手为她垫上。   “木头,你的手?”   “没事。”   另一端,冯天游见这情形,便将冯舟叫道一边:“小子,趁着这个机会抓紧一点,再迟一步,江大夫可要被别人抢走了。”   赶到小渡口,天色已晚。因洪水与瘟疫的缘故,很多船家都歇桨了,水面上只有一星渔火微微闪动。   渔船的主人是一个老船夫,人称张叟。听闻江展羿三人想去桃县,他很是诧异,“这会儿起桨可是个力气活,我不干。”   冯舟忙道:“老先生您歇着,我跟木公子轮着来就是。”   张叟瞥他一眼:“上船吧。”   从小渡口到桃县,需要一天一夜。到了晚上,江面又落下毛毛细雨。张叟点了渔火,又递了几个菜包子给江展羿和唐绯。江唐二人连忙道谢。   唐绯吃着包子,似想起了什,说:“木头,给我看看你的手。”   “没事了。”   “给我看看——”   江展羿犹疑一下,到船尾撩了江水将手洗了。   唐绯摸了摸,发现他手背上肿了好大一块,问道:“你怎么不抹药?”   “没来得及,而且好像没药了。”   “还好我多留了个心眼。”唐绯立刻得意起来,从袖囊里掏出一个小瓷瓶,“木头,你看!”   江展羿看着这枚天真中带有三分稚气的笑容,忽然愣住了。不知为何,他竟想起了那个常出现在梦中,摇摇晃晃晾衣裳的小丫头。   唐绯细心为江展羿抹好药,又似怕他疼着,给他吹了吹手背   张叟在一旁看了,大笑道:“好小子,讨了个这样的媳妇儿,你可真是有福气!”   唐绯心下一沉。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了,原本握着江展羿的手也突然松开。   船篷内静了下来,只闻寒雨连江,风声潇潇。   好半晌,唐绯听到木头笑了一下。   他说:“老船家误会了,她不是我的媳妇儿,她是……我的妹子。”   原是稀松平常的语调,可唐绯却听出几许涩苦与无奈。无奈得令她感同身受。耳畔又传来一阵窸窣之声。   “木头,我——”   “冯公子,我来换你——”不等唐绯把话说完,江展羿便穿好蓑衣到船头去了。   如果你不能给予,便不要道歉。因为你的歉意,只会让他感到更加苍白与无奈。   唐绯三人到了桃县,是一天后的深夜。入城是不可能了,好在城郊一户人家听闻他们是去桃县给人治病的,便热情地接待了他们。   是夜,三人商量好明日的行程,正欲各自回房,冯舟忽然叫住唐绯和江展羿。   “木公子也不是外人了,有的话,我想当着木公子跟江大夫说,也好有人做个证。”   这个法子,是冯天游教给冯舟的——既然木头对江绯有意思,不如当着他的面跟江绯提亲,这样也好断了木头的心思。   “江大夫,我对你的心思,可能你也知道。其实我年纪也老大不小了,你来西塘村之前,我原本是要跟隔壁的莺歌提亲的,可自从见了你,我、我就……”冯舟红了脸,憋足一口气道,“江大夫,你愿不愿意嫁到西塘村来——”   “我……”其实冯舟的心思,唐绯一直明白。可真到了这个时候,却不知该如何回绝。   三人静立于月下,都没有话说。   忽然江展羿道:“你们聊,聊好了早些睡。”   语毕,他看了唐绯一眼,转身回房了。   月华流泻在窗棂。江展羿翻个身,透过月色看向中天星辰。记得在桃花坞的时候,华商曾向他提起自己的心上人。他说那姑娘就跟月亮一般,淡然静好。   可江展羿觉得唐绯像星辰,璀璨明媚,哪怕她曾因一个人的离去而变得静默。   屋外又传来叩门声,唐绯推门而入。   “木头,我来给你施针。”   江展羿翻身坐起,“这么晚了,明天再说吧。”   “我昨天给你看伤的时候,特地探了探你的脉,按理你的记忆已经恢复了一点了。我们趁热打铁,不出一月,你准能记起以前的事儿。”   记忆已经恢复一点了?   江展羿听到这话,心中沉吟。那么他恢复的记忆,便是那个时常出现在梦里的小丫头吗?可是为何他却记不起这小丫头的长相?有一回,他竭力回头寻她,看到的却是江绯。江绯问他,木头,你看见猴子了吗?我一直在找他。   ……   江展羿甩甩头,脱下衣衫:“施针吧。”   因唐绯本就看不见,江展羿便没有点烛火。当温热柔软的手贴上背脊,他一如既往地屏住了呼吸。   黑暗中,唐绯忽然好奇,问说:“木头,你当年到底受了什么样的伤,怎么这么难治?”   天下至毒冥泉,岂可轻易对他人言?   江展羿把语锋一转,反问道:“你呢,试的是什么毒?竟把眼耳弄伤了。”   “岂止眼耳,我试毒以后,在床榻上躺了足足两个月。”很奇怪,唐绯的语气竟有一些自豪。   一根针扎入天池穴,唐绯揉了揉针,又轻声续道:“木头,你知道冥泉吗?”   “冥泉?!”江展羿一惊,“你为何——”   唐绯点了点头,“我当年试的毒就是冥泉。不过我只取了一点,还用疏天影缓解了它的毒性。”   “不是,我是想问——”   不等江展羿说完,屋门忽然被推开。冯舟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。   “你们这是……在做什么?!” 第39章   翌日,三人到了桃县城。   这次的疫情不算严重,但几天内仍然死了十余人。城中很安静,四处可见巡视的官兵,老百姓大多在屋里呆着,街上飘着艾草味。   因为瘟疫的缘故,官府在三日前便下了禁令。医者入城之后,需由官兵领去指定的医馆照顾病患。去医馆的路上,冯舟格外沉默,虽然唐绯对昨夜之事有解释,说她只是为木头施针治病,但冯舟心里却像起了一块疙瘩。   城南医馆掌事的是一个姓张的大夫。得到医馆,张大夫不让唐绯为人看病,而是给了一张药方子,让她照着配药。如此过了几日,疫情非但没有缓解,桃县死去的人却越来越多了。   唐绯心知这是药方出了问题,便私下给一个病患把了脉,另开了一张药方子,她此举本是出于善意,谁料没过多久,便有人兴师问罪来了。   这一日,几个大夫刚用完午膳,张大夫便把一个药碗摔在唐绯面前:“这是你熬的药?!”   唐绯端起药碗闻了闻,解释道:“我日前为李妹子把过脉,想新开一张药方试试。”   “新开一张药方子?若是闹出了人命,你可赔得起?!”   “可是现在——”   “江大夫,你莫不是置疑东崛门邵神医的医术?”   其实药方子效用如何,几个大夫都心知肚明,可他们一听东崛门的名号,纷纷缄默不言了。   张大夫又一笑:“这千里天朝,除了早已归隐的医老怪和华商,还有谁的医术比得过邵神医?”   “可是——”如今的唐绯虽然比以往内敛许多,但还不至于睁眼说瞎话,“这张药方子明明就有错!”   “哦?既然江大夫觉得有错,尽管另开新的药方,只是我这城南医馆,可容不下你这尊大神!”这话说白了,分明是在赶人走。   唐绯闻言,随即僵住了。她不是不想走,可现如今,桃县的病患都被医馆统一收留了。她若离开,上哪儿救人去。   屋外,江展羿和冯舟听到动静,纷纷赶了过来。张大夫见到他二人,揶揄道:“冯公子,木公子,你们江大夫医术高明,在我医馆实在是屈才了。”   江冯二人听了这话,随即明白过来。还不等冯舟开口,唐绯便跺脚道:“走就走,我还不想呆在你这儿呢!”   唐绯此番表面上得罪的是张大夫,实际上得罪的却是东崛门。   东崛门本是一个江南小商会,近年来,它兼并了不少小门小派,逐步扩大自身势力,成为江南武林首屈一指的门派之一。   因城中多数医馆不愿开罪东崛门,纷纷将唐绯拒之门外。故此唐绯三人只好离开桃县,在城郊的一处破旧宅院暂且安身。   这一日,晨色朦胧,宅院外忽而传来一阵叩门声。   江展羿推开门,只见门前一人白衫墨发,手执折扇,眉眼清雅俊朗。   “江公子,好久不见。”   “华大夫?”   “江公子的病情可打好了?”   江展羿沉吟半刻:“……不知道。”   “不知道?”华商挑眉,径自迈入院内,“是似是而非吧?”   这个时候,唐绯还未起身。华商四下望去,问道:“我那小师妹呢?”   医老怪一生只收过两个徒弟,一个是华商,另一个便是唐绯了。   江展羿道:“还没起吧。”   “早就听说师傅收了新徒弟,一直想去看看。谁想这三年来,都未能与她见上一面。”华商笑着在木凳上坐下。宅院简陋,没有茶,江展羿端了一盏清水给他。华商又笑,“不过这也好,我听师傅说,这小师妹心善,我这回来也恰好备了一份薄礼。”   “木头,是不是来客了?”   屋内,唐绯听到动静,不由问了一声。   江展羿看了华商一眼,道:“嗯,是华商华大夫。”   岂料此言出,屋内顷刻没声儿了。   对于华商二字。唐绯是再熟悉不过了。四年前,江展羿在飞鹰阁比武会上昏晕过去,便是华商为他诊治的。而猴子深重冥泉剧毒的消息,也是华商亲口告诉唐绯的。   想到这里,唐门阿绯亟亟推开门,“华、华神医?!”   华商的目光落在唐绯身上,也倏然滞住。任他千算万算也料不到自己的小师妹,便是流云庄找了三年的唐绯。   “唐姑娘,你……”   “华大夫。”唐绯垂下头,低声道:“我现在姓江,叫江绯。”   华商听到江绯二字,忽似想到什么,讶异地看向江展羿:“你们怎么……”   唐绯以为华商误会,连忙道:“华大夫,木头是来师傅这里瞧病的。”   华商“哧”的笑起来:“木头?有意思。”折扇在手里一敲,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江展羿和唐绯一眼,调侃道:“那么木公子,若是你的记忆还没恢复,不妨在几日后随华某去一个地方。”   “好。”   华商又对唐绯道:“对了,小师妹,桃县那便我打过招呼了,你今日便去城南医馆,药方子由你来开。”   据华商说,原先的药方子之所以没效,是因为方子里头有两种药性互相冲突。这种错误,但凡懂一点医术的人都能看出来,而桃县城里的大夫受制于东崛门,所以才将错就错。   武林英雄会将近,不少人对盟主之位蠢蠢欲动,东崛门便是其中之一。要得到盟主之位,除了要在比武会上博得前三,更要在江湖上有声望。对于新近门派东崛门来说,今年的瘟疫便是一次树立威望的绝好契机——先配错药方,令桃县等地方产生疫情不受控制的假象,借此将事情闹大。这个时候,东崛门再出面赐以良药,“救”万千人于水火,江南一带的百姓必定会对东崛门感恩戴德。   华商的出现,无疑于打乱了东崛门的如意算盘。然而,碍于他是医老怪的徒弟,背后又有流云庄撑腰,地方小官也不敢逆了他的意,只好将唐绯请回去。果不其然,桃县的病患服下唐绯的方子以后,病情逐渐得到缓解。七日之后,江绯江大夫这一名号,便在江南杭州一带流传开来。   这一日午过,江展羿收到华商的来信,约他明日卯时在小渡口见。   午后晴光微漾,江展羿朝里间望去,唐绯为一个病患把完脉,正摸索着要研磨开方子。他进屋接过唐绯手里的磨块,道:“你念方子,我来写。”   唐绯知道是他,高兴地喊了一声“木头”。她这几日一直很开心,因为双眼已经能感到明暗变化了。   江展羿写罢方子,交由小徒抓药去了。这是今天最后一个病人,他离开后,里间便静了下来。   须臾,唐绯忽然唤道:“木头,你还在吗?”   “在。”   “我……有桩事想拜托你。”   “你说。”   “等下个月初,我还是想回蜀地一趟。”唐绯道,她抿了抿唇,知道接下来的话会伤人,“虽然师傅逼你陪着我,可我的眼睛也快好了,你能不能……随便找个地方呆着,不要跟我一起走。我想、我想一个人去看他。”   江展羿知道,她口中的“他”便是那个猴子。   “……好。”   “木头,对不起……”   江展羿沉默地看着唐绯的侧脸,过了一会儿才说:“正好我明日要去一趟苏州,快则三日,慢则五日。等我回来你再走。”   也许是因为愧疚,唐绯一听这话连忙道:“那我明天一早起来去小渡口送你。”   “不用。”江展羿的声音很低,他忽然伸出手,揉了揉唐绯的发,“我走得早,你多睡会儿。”   掌心的温热透过发丝,渗入唐绯的心间。可这股暖流忽然让唐绯觉得涩苦。她莫名地慌张起来,喊了好几声“木头”,可是再也没有人答应她了。   其实江展羿没有离开,他一直都在她的身边。   华商带江展羿去地地方,是苏州城西欧阳熙的住处。   江展羿昏迷不醒的那一年余,欧阳熙也曾在桃花坞长住。后来江展羿的伤势逐渐得到缓解,欧阳熙便回自己的竹舍了。   世人常说心安即可,欧阳熙把这四个字做到了极致。   时值盛夏,竹舍外开了一树一树的榴花,火红得想要灼烧。然而这几从榴花夹杂在绿意盎然的翠竹中,又显得有些突兀。   欧阳熙见到江展羿,一如既往地招呼了一声:“回来了?”又道,“去鱼塘捉条鱼,中午吃顿好的。”   江展羿连声答应,跑去鱼塘的路上,忽又顿住脚,回头喊了一声:“爷、爷爷?”   欧阳熙淡笑起来:“怎么?”   江展羿摇头,心里却忍不住喜悦。三年来,头一回知道自己在世上还有这样的亲人。   也许是因为回到了昔日的住处,这几夜,江展羿频繁地梦见往事,偶尔白天闲下来,脑中也会忽然闪过一些画面——苍翠的山间,庄前的古木,还有一群粗汉子和一个小丫头。  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,可却觉得分外亲切。   直到、直到有一天夜里,他又入梦。梦里的那个小丫头坐在满载着榴花的马车上,她从袖囊里摸出两条链子,乐哉哉地递给他看……江展羿看不清她的模样,但他知道那两条链子都是小丫头亲手做的,所以她很自豪,问说:“猴子,你觉得哪条更好看?”   ……   江展羿惊然从榻上坐起,脑门上全是汗。   她叫他,猴子?   连心跳都像是没有了。江展羿愣然向窗外看去,一簇簇火色榴花灿然开在月色之下。   其实他和她的羁绊,江展羿不是没有想过。那回唐绯提及冥泉,江展羿第一个反应就是猜她是否在为人试毒,然后他又想,这个人,会不会是自己。只是这样的想法太过奢侈,他亦问不出口。   然而现在呢?   江展羿的唇角动了动,无意识地溢出三个字:“狐狸仙……”   原来往事有个闸门。在从前,这个闸门是关着的,所以他什么也记不起来。此时此刻,闸门忽然被打开,昔日种种一如江水澎湃而来——相处十几年的弟兄们,清幽如世外桃源的云过山庄,还有那个很臭美很漂亮的狐狸仙……   唐绯又一次等在小渡口。   她已经是第三天等在这里了。木头与他说过,他快则三日,慢则五日就回来。现在七天过去了,仍没瞧见他的影子。   唐绯说不清自己为何要等他。仿佛冥冥之中,自己就该等着他一般。   “江大夫,现在已快傍晚了。木公子今天怕是赶不回来了。”   身边传来冯舟的声音,他前些天回了一趟西塘村,这几日才赶回来。   唐绯摇头道:“我再等一会儿。”说着,又高兴笑起来,“木头还不知道我已经能朦朦胧胧瞧见一些东西了。等他回来,我可以偷偷看一下他的模样。”   冯舟沉默片刻,又道:“那江大夫记得在天黑前回来。”语罢,他本欲再说什么,可一看到唐绯开心的神色,只好叹口气,转身离开了。   这一日的晚霞格外灿烂,日暮熔金,刺得唐绯双眼生疼。   唐绯抬手在眉骨搭了个棚,心知木头今天必定是回不来了,只好心意阑珊地往回走。   黄昏时刻,街边人群熙攘。唐绯眼睛不好,格外小心地走着,忽听身后有人沙哑着大喊了一声:“狐狸仙——” 第40章   多年前的一个晚夏,唐绯与江展羿初遇。   那时节,山间树海云天,榴花缀满枝头。江小少侠扯坏唐绯的肚兜以后,很是愧疚。他找了一身儿干净衣裳,一边追下山,一边喊道:“狐狸仙——”   这是江展羿第一次唤唐绯狐狸仙。唐门阿绯得此称呼,兴奋不已,反倒没弄明白他为何这样喊她。   十六年后的今天,当唐绯再次听到狐狸仙三个字,她忽然明白这样一个称呼没有任何寓意,唯一的独特之处,是那份携它而来,天下无双的旧时光。   唐绯回过身,竭力往街头望去。熙来攘往的人群中,隐约立着一个人,身影挺拔非凡,就像从前的猴子。   暝色忽降,黄昏收起最后一缕霞光,那道身影一闪就不见了。   唐绯慌张起来,跌跌撞撞地往街头找去。就在这个时候,忽然有人从身后拽住她的手,一把将她拥入怀中。   “狐狸仙,是我……”江展羿的声音微带沙哑,“我想起来了……”   唐绯不知他究竟想起了什么,她只知道在这个世上,没有第二个人喊她狐狸仙了。   “猴子?”唐绯的声音很轻,难以置信。   江展羿没有答话,只是将她拥得更紧。   唐绯一下就急了。她竭力挣开他,声音微微颤抖:“你快说啊!你到底是不是猴子?你要真是猴子,怎么这么晚才来找我……”   而江展羿看着唐绯,只觉心中一片涩苦。   多少年前的一次醉酒过后,他曾对她说过两个字——等我。彼时的唐绯还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小丫头。她满心欢喜答应了他,还念叨说,猴子,我虽答应了要等你,可我最多等你半年。到了明年春天,你要慢腾腾的还不动作,我就要逼着你娶我了……   于是,如今呢?这么多个半年,她都等过来了。   “是我的错……”江展羿低声道。   可是唐绯却轻轻摇头。   “猴子,那你还要我不?”她向他伸出手,唇角一枚志得意满的笑容仿佛确定在这个人世间,只有猴子一人,永远不会丢下她。   “要。”江展羿深深吸了一口气,忽然抓住唐绯的手,疾步走向街头客栈。   如果这是一场劫,不如从此画地为牢。   唐绯跌跌拌拌地跟着江展羿往前走。她像是觉察到他要做什么,可她抿紧唇,一个不字也没说。于是他拉她进了房,埋头深吻下来。   唇齿相接,甘冽酣畅。两人都未饮酒,却觉得醉了。   江展羿的胸口和下腹都燥热起来,他清楚地知道吻下去的后果,喘着粗气推开唐绯。   “猴子?”   “我刚才……”   江展羿的胸口几起几伏,阔别多年的吻太过噬骨,令他全身都烧灼起来。他抬头往窗外望去,一轮皓月,清辉漫天。   “江……展羿。”   而这个时候,唐绯的声音忽然就带了几分微湿的水汽。   江展羿浑身僵住,他回过头,望着寸缕未着的唐绯,艰难地开口:“我要是,一旦开始,可能会停不下来……”   唐绯双颊绯红,样子还有一点局促。   “没事的。”她埋下头,“我听说很疼,你轻一点就好……”   可是早已被焚去理智的江展羿,又当如何轻巧温柔?当他粗暴地,急切地进入她身体的时候,唐绯只觉那份疼痛有着天昏地暗的血色。   一切果真如他所说,他们像是两个早该在一起的人,一旦开始,就难以停下。   快乐攀至巅峰,唐绯的指尖掠过江展羿胸口的疤痕,突然就明白过来——原来猴子也好,木头也好,这个人一直都没有走远。   他是她的曾经沧海,情深义重。   六月初,天阳毒辣,青衫宫的悠闲阁外青桃子落了一地。   苏简推给穆情一份名帖。   “南武林中,要去英雄会的门派都在这上面了,除了这几个需要三小姐亲自拜访,其余的我交给苏净去办。”   苏简的手指在“归月楼”,“临江阁”几处点了点。   穆情点头道:“有劳苏公子了。”   “客气。”苏简手托着下巴,淡然一笑,“不过这归月楼,像是暗中与江南的东崛门有来往。”   “那便先去归月楼吧。”   苏简听了此言,含着笑,意味深长地看了穆情一眼。   两天后,苏穆二人来到蜀中归月楼。归月楼建在平西镇郊,广庭高阁,花树相间。   “苏宫主,穆三小姐,楼主知道二位要来,早已在正堂等候。”   朱门外,两个侍女将苏简和穆情引入楼中。穆情进了归月楼,见楼中四处都是女子,觉得很是诧异,可转念一想,又觉蜀地并不乏这等全是女人的门派。   入得楼内,只见正堂上,立着一个黄衣女子,高挑身材,清丽的眉眼带有三分凌厉飒气。   “苏宫主,好久不见。”这黄衣女子,便是归月楼的楼主钟珊。   “钟楼主。”   “来人,给苏宫主奉茶。”不知何故,钟珊对穆情视而不见。   苏简将手边的茶水推给穆情,笑道:“钟楼主,我与穆三小姐此番来,是想请楼主于九月金秋,参加今年的武林英雄会。”   钟珊看了穆情一眼,高声道:“既然苏宫主亲自相邀,我钟珊便赴了这武林英雄会,只是苏宫主下回来,还望不要捎上一些闲杂人等。”   这话说得直接,摆明了是针对穆情。苏简淡淡一笑:“若是这样,钟楼主还是不要赴约的好。”   “苏宫主,你——”   “钟楼主。”穆情忽然开口道,“不知楼主是否对穆情有些误会?”   “误会?”钟珊冷笑一声:“误会倒是没有,我只不过凑巧知道一些三小姐见不得人的事罢了。”   穆情听到“见不得人的事”,脸色微微一白。她忽然敛起笑意,语气冷然。   “那便巧了,我日前也听说钟楼主曾三次向苏公子求亲,三次都被拒之门外。不知这样的事,是不是见得人了?”   苏简心里多少明白钟珊故意滋事的原因,不过令他讶异的却是穆情的反应——三年不见,她竟比以往凌厉多了。   “你——”钟珊闻言,怒火中烧。可当她仔细一想,反而又笑起来,“对了,在下近日听说了几桩穆三小姐的趣事,江湖众人怕是还不知道吧?” 第41章   在下近日听说了几桩穆三小姐的趣事,江湖众人怕是还不知道吧?   钟珊说着,环顾正堂。   “前些年,江湖上一直盛传穆三小姐对苏宫主有意,何故三年前,三小姐竟然——”   “我穆情如何,何需你来置喙?!”不等钟珊把话说完,穆情拂袖而起,“抑或者钟楼主是打定了主意,要跟流云庄作对?”   钟珊万万没想到一向无甚架子的穆情,竟会搬出流云庄来压镇自己。她不禁后退了一步,揶揄道:“想不到堂堂江南流云庄,也仗势欺人。”   “这个江湖,本来就是弱肉强食。”穆情看了钟珊一眼,拿起佩剑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   夏景悠悠,青衫宫的正堂外有一泓碧水。池水清澈,一如穆情方才的眼神,直指人心。   苏简放下茶盏,也起身道了一句:“告辞。”   “她要走,你便要跟着一起走?”钟珊定定地看着苏简的背影,半晌又道,“苏宫主你可知道,穆情她之所以消失了三年,是因为她曾经和华商——”   苏简眉头忽拧,袖袍一拂,一道刃气将钟珊手里的茶盏劈成两半。   “我没兴趣知道。”   “雪歌。”苏简离开以后,钟珊捧着少了半边的茶盏,忽然笑出声来,“去信给大哥,就说一切都很顺利。”   “是,楼主。”一个白衣女子从堂外走进来,又担忧道:“可是,这苏宫主好像对穆三小姐格外信任。”   “表面上是信任,但他们之间,真的一点嫌隙都没有吗?”   “我只是担心——”   “担心什么?我们要做的,只是顺水推舟,挑起青衫宫与流云庄之间的恩怨罢了。别忘了大哥从前告诉过我们,青衫宫与流云庄的嫌隙,又何止于苏简和穆情之间?”   平西镇郊有个茶寮。辰时三刻,日头很烈,穆情向茶小二要了一壶凉茶。过了一会儿,却是苏简将茶壶拎过来。他漫不经心地为穆情斟上茶,“知道你不会走远。”   穆情端起茶水喝了一口,定定地看向苏简:“钟珊的言辞有些刻意为之。”   “哦?”   “她的目的大概是……想离间青衫宫和流云庄。”   “原来你也看出来了。”苏简在桌前坐下,忽然笑道:“那么三小姐呢?方才动气,又是真是假?”   苏简问这话的时候,想到了方才钟珊的话语——苏公子你可知道,穆情她之所以消失了三年,是因为她曾经和华商……   苏简骤然将茶盏捏紧。穆情与华商,自己又怎可能不知道?!   “是真的动了气。”过了许久,穆情才答道。   苏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。许多年来,第一次见穆情动气,竟然为着另外一个人。   “钟珊的作为倒是不稀奇。”他终究没有当着她,把心中那根刺拔出来,“她的义兄,是东崛门的门主仲千乔。”   “仲千乔?”   “仲千乔想要争夺武林盟主,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。我们此番来归月楼,只是提前见识一下东崛门在蜀地的势力。其实无论三小姐相邀与否,钟珊一定会去武林英雄会。”   几日后,归月楼的一封来信应验了苏简的预测。信中,钟珊对日前的所作所为道了歉,并表示一定会在九月前赶到江南,出席武林英雄会。而彼时,穆情已随苏简拜访完蜀地的几大门派,打算离开了。   这日清晨,穆情收好行囊,去与苏简道别。苏简的房门虚掩着,穆情推门进屋,才知他已经练剑去了。   苏简的屋子宽敞而整洁。桌上有个烛台,蜡泪留了一整夜。烛台旁,放着一个香囊。穆情走近一看,那香囊竟是多年前,自己送给苏简的那个。   “这么早就走?”苏简立在门口,目光落在穆情手里的香囊上,有点尴尬。   “嗯,直接走水路。”   苏简走进屋。他今日难得一身短衣劲服,将长剑放在一旁,取了一壶酒。   “我这人俗气,每次为人送别,定要喝些酒才算礼数俱足。”   “我从前在山西的杏花汾酒。”穆情接过苏简递来的酒盏,笑道。   “怎样?”   “醇,且烈。”   苏简亦笑起来:“当年江少侠品酒,也只这两个字,一则醇,二则烈。仿佛一壶酒,只要够醇够烈便行了。”   “江公子是洒脱之人。”   “是可惜这些年来,我一直没有找到阿绯。实在有负江少侠所托。”   “阿绯姑娘吉人天相,苏公子自可放心。”   “你呢?”苏简忽然抬眸,“这些年来,你又做什么了?我两年多前去过一次江南,流云庄的人却告诉我你一直没有回去。”   穆情笑了一下,看向桌上的香囊:“苏公子还收着?”   苏简拾起香囊,红梅冷香,似乎能洗却一整个盛夏的暑意。   “可惜香薰早就用完了,我也再找不到红袖添香人。”   聪明如穆情,怎可能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,可她只是淡淡道:“苏公子要添香薰,自可差人在城中铺子买些回来。”   “买些倒是不必。”苏简忽觉愤怒,又怒极反笑,“从前,有个叫做华商的江南大夫曾跟我提过香薰的制法。”   “苏公子认识梓……华商?”   苏简的笑意更深了。他和华商岂止认识?两年多前,他们还打过一场,二人两败俱伤,几乎都把性命赔进去。   “三小姐忘了?四年前,江少侠在飞鹰阁的比武会上昏晕过去,还是三小姐亲自请华大夫来为他诊治的。”   苏简说完这话,直直看入穆情的双眼。   仿佛心事被看穿一般,穆情避开他的目光,低声道:“苏公子,我得走了。”   苏简蓦然捏紧酒杯,顿了一下,一饮而尽。   “三小姐好走,那我就不送了。”   “好。”   他原以为可以激起穆情的怒气,谁知她只回了一个字,便拿起行囊离开了。   直到下午,穆情才走到河口。这年的夏日本是极热极旱的,江南夏汛过后,蜀地接连下了数天雨。此一时,长河水涨,船只如扁舟,在水中轻荡。   苏小山一见到穆情,连忙招手:“穆三小姐,就等你了——”   穆情听到小山的声音,不由诧异抬头望去。   木船中,有一青衫之人踞席而坐。苏简沏好两盏热茶,半是玩味半是固执。   “我只说了不送,但没说不一起走。” 第42章   “猴子,你说师傅会不会生气?”青竹斋外,唐绯有点紧张,“要是他问我怎么一下子变成你的媳妇儿了,我们怎么答?”   江展羿也没应付过这样的事儿,他挠挠头,握紧唐绯的手:“走一步看一步吧?”   是时日上竿头。晖色普照下,一袭粗布衫子被华商穿出清风皓月的意味。他推开木扉,目光落在江唐二人相握的手上,笑着招呼:“江公子,小师妹。”   “华大夫?”唐绯诧异的左顾右盼,“师傅人呢?”   “师傅下午便回来,小师妹的眼耳可大好了?”   “能瞧见东西了。”   “这便好。”华商说着,一边理好医囊,一边锁好木扉。   “华大夫这是要出门?”   “闲来无事,想去塘水镇看看。”与桃县一样,塘水镇也闹了瘟疫。如今疫病虽得到控制,仍然有人染病去世。华商想到这里,便问:“不如师妹和江公子也一起去?”   “可是师傅他……”   华商取出折扇,放在手心敲了敲:“见不见得着师傅,这不打紧。倒是他早上为了赶人走,与我说过一句要命的话。”华商故意一顿,一笑,“师傅说,他一会儿回来,见一个毒一个,见两个杀一双。”   塘水镇去杭州城远,离苏州城近。镇中最出名的莫过于云山寺,传说在此寺烧香许愿,十试九灵。不日后,华商三人便来到镇上,在镇中医馆挂了职,治病救人之余,日子过得静好而充实。   六月末,暑意变得温吞。江南一带洪水与瘟疫的阴影逐步褪去,几个受灾的地方又渐渐热闹起来。这便是生活,当劫难被时光磨平,又会转动着开始一场新轮回。   距流云庄只有十步遥,苏简顿住脚步。   “就送到这里吧,三小姐保重。”   “苏公子保重。”   穆情的背影,如一枝白梅绽开满山绿叶中。苏简看了一阵,不觉笑起来。   下山路上,苏简与苏小山在一处茶肆歇脚。小山想起这一路来的动静,很是不解:“宫主,你这就让穆三小姐回去了?”   “不然呢?”   “唉宫主,你可别怪我说你。你这么一表人才风流倜傥,不就是喜欢一个流云庄的三小姐吗?直接提亲就是,何必要憋着自己,委屈……”苏小山的话说到一半,忽然对上苏简的目光,“宫、宫主,你怎么这、这么看我?”   苏简似笑非笑:“小山,你的钱袋子呢?”   “干、干嘛?”   “我突然想到,我今天出门前忘带银两了。”   “哎,就为这事儿啊。”苏小山松了口气,取出钱袋子撂到桌上。   苏简含笑喊了声“小二,结茶钱”,又转回头来问小山:“对了,苏净的消息准吗?”   “宫主放心,苏堂主说,那个人如今就藏在东崛门。”   苏简付了茶钱,将小山的钱袋子揣入怀中,起身往云上镇方向走去。   “我去东崛门探探情况,你三天后在塘水镇外的那个什么寺等我。”   “云山寺?”苏小山追着苏简的步子,“宫主,可是我的钱袋子你还没还给我。”   苏简略偏回头,满目玩味。   “自己想办法。”   等苏简走得很远了,苏小山才反应过来——这一天,他们下船后便直接将穆情送到了流云庄,何来“今天出门忘带银子”一说?   苍翠静谧的山间,忽然响起一声欲哭无泪的呐喊。   “宫主,我不就是说中了你对三小姐的心思吗!!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记仇啊啊啊啊——”   云山寺建在天岩山顶。山不高,只是山路十八弯。唐阿绯本是信誓旦旦地要爬到山顶,谁知到了山腰,又见千级石阶,身未动,腿先乏。江展羿无奈,只得陪她在山腰歇着。   下午未时,一声钟鼓悠悠令山间更寂静了几分。江展羿见唐绯斗志全无,在她身前蹲下:“老规矩,你上来,我背你。”   唐绯惊道:“这不行,我刚才说了今天要自己爬山的!”   江展羿回过头来看她:“你等爬上去,天都黑了。”   唐阿绯本想辩解,可转念一想,又觉江展羿所言不无道理。她正预备琢磨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,山道上忽有一身披袈裟的少年走近。   “公子,姑娘,如若贫僧没有看错,二位是要来云山寺上香吧?”   江展羿站起身,目光落在少年未剃度的头发上:“这位小哥是?”   “公子切莫如此称呼,贫僧实乃云山寺俗家弟子,特奉住持之命,来邀公子与姑娘上山。”   唐绯一听这话,立即兴奋道:“你有法子让我不用爬这石阶,便能到山顶烧香去?”   少年一愣,回头看了眼绵延起伏的石阶,高深莫测:“非也非也,不过贫僧倒是有法子让姑娘爬山却不感疲累。”他说着,从香囊里摸出两个三角状的符纸,“只要姑娘在爬山时,将此符贴身收着,等到了山顶,再为我寺多添三炷香,定能疲劳尽除,神清气爽。”   唐绯很是纳闷,正要接过符纸来看看,那少年却将手一收:“只是,这护符难能可贵,贫僧一共只有两枚,姑娘你看——”   “多少银钱一个?”这时候,一直沉默的江展羿忽然开口问道。   少年眨了眨眼,又作出一副恭谨样:“金银钱财并不重要但是——既然公子与姑娘诚信想要这护符,贫僧也不便推脱,就算一百个铜板一个,好为我寺添些香火钱……”   “一百个铜板一个?!你——”   唐绯话未说完,江展羿忽然放了一两碎银子在少年手里,“你拿着,不必打散找了。”   少年一看这碎银子,双眼即刻发直,恨不能把这一身儿偷来的袈裟也一并脱下来送给江展羿。   等到那少年离开,唐阿绯却气不过,嚷嚷道:“猴子,你明晓得那个人是骗钱的,怎么还送银子给他?!”   江展羿笑道:“寻常骗惯了钱的,哪有这么容易被人看穿。我看他是缺银子得紧,才狗急跳墙地使出了这个法子。”   唐绯又道:“那你也不用给他一两银钱啊!不就是爬山吗?我使轻功,也能一下窜上去!”   “哪有你这样拜佛的?”江展羿在唐绯面前蹲下,想了一下又笑起来,“而且刚才那小子的性情,跟云过山庄的好多兄弟倒是挺像的。”   江展羿说得没错,方才那少年不是别人,正是被苏简拿了钱袋的苏小山。苏小山原是街头乞丐,骗术修为是半灌水,方才狗急跳墙出此劣招,乃是缺钱缺得紧了。   却说苏简上完香,刚出寺庙,便撞见蹲在庙门口啃包子的苏小山。   苏简一笑,揶揄道:“混得不错啊。”   苏小山回过头来,一脸凄风苦雨,“宫主,你总算来了。我饿了两天多,总算在山腰遇到一对傻夫妻。要不是我骗了他们地银钱买了个肉包子,小山只有先一步去地府候着宫主了……”   “也好,等你入了拔舌地狱,再托梦给我。”   苏小山欲抬袖拭泪:“宫主,你记仇……”   苏简又笑:“什么傻夫妻,竟会被你骗了银钱?”   “谁知道呢?”苏小山随意将手一挥,满不在乎的模样,“不过他们的名字也起得奇怪,好像叫什么猴子狐狸的……”   石阶所剩无几,云山寺就在眼前。唐绯趴在江展羿背上,与他絮絮叨叨:“猴子,你说这儿的菩萨灵不灵啊?”   “不知道。”   “那你想许什么样的愿望呢?”   江展羿脚步一顿,停在山间,苍苍山风吹来,他安静地道:“希望你们都好。”   唐绯的心中,忽然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暖意。她重重点头:“好,那待会儿我们找个人问问,这寺庙里的香到底灵不灵。”   “灵不灵我不知道。”这时候,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清雅的声音,“不过在下方才许下的愿望,不过片刻,便心想事成了。” 第43章   苏简看到江展羿和唐绯,展颜得很清淡。一如三年多前,自己在一堆废墟中找到江展羿的青龙刀,就莫名笃定他一定会回来一般,此刻心中微澜,却毫无惊动。   江展羿大步跨上石阶,叫的是他的名字:“苏简!”   而苏简一如既往地彬彬有礼:“江少侠。”   苏小山呆了,目光流连在这三个好看非凡的人身上,“宫主,你、你们认识?”   “小山,我让你扛来江南的青龙刀呢?”苏简不置可否。   “啊?”   “该物归原主了。”  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,华商又安然踱回屋内,隔了方几挨穆情坐下。拿起刚才的药方子又看一遍,笑起来:“看来你的病根,果真生在心里。”   穆情的病是三年前落下的,一直未曾痊愈。华商的意思她听得明白,是在感慨这蜀地一行,竟能令她病去七分。   穆情避重就轻:“蜀地风光好。”   华商笑了,想问她是否爱屋及乌,可他知道,这样的问题穆情不会回答。   “这次武林英雄会,你要比试吗?”丫鬟换上新沏的热茶,屋内静了好半晌,还是穆情先开的口。   “比,怎么不比?名正言顺地跟苏简打一场,何乐而不为?”他答得干脆,淋漓尽致后见好就收,“不过这一回,想要胜出却没那么容易。”   “怎么?”   “到时候你便知道了。”华商扫了穆情一眼,眸子里有光彩。难以胜出的原因很简单,因为对手太强,抛开流云庄的穆惟不说,青衫宫苏简,云过山庄江展羿,无一不是个中好手。而华商卖这个关子的原因也很简单,希望在历经千难得胜之后,自己在穆情眼里能有一席之地,哪怕他从来不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。   可是这个时候,穆情忽然放轻声音,“梓沉,过几日,陪我去塘水镇吧。”   江南的酒楼都有些相似。翘脚屋檐,临水而立,二楼的细竹帘微微一掀,再热的天都像染上寒山秋露气。倘若在半旧的木桌前坐下,与友人小酌一壶酒,情义便能悠悠。   苏简要的是喝惯了的杏花汾。酒过三巡,才想起来问:“江少侠和阿绯是何时成亲的?”   唐绯安寂了三年,与江展羿的重逢令她重新变得絮叨:“苏简,你不晓得要跟猴子成亲有多麻烦。我们本来想在苏州拜天地,可是猴子的爷爷嫌吵,后来打算去杭州吧,我师傅又嫌我们烦。之后我写信给安和小哥,想回云过山庄成亲,可是安和小哥又立马回信,说要来江南看我们,最后猴子的师傅又来掺和……”   唐阿绯说得兴致勃勃,江展羿始终沉着不迫。苏简抬眸看向他们,一个灵动,一个坚毅,令人歆羡到骨子里,于是调侃道:“阿绯可还记得我们五年前的约定?”   “什么约定?”   苏简的动作一顿,她竟忘了?又笑说:“忘了好。”   唐阿绯被苏简打了岔,晕了好半晌才找回话头:“苏简,我跟猴子拜天地那天,你一定要来。”   “好,一定去。”苏简端起酒盏,一诺千金般饮尽,“到那时,我可要喝光云过山庄的酒窖子。”   江展羿也笑起来,斩钉截铁:“不醉无归!”   兴致当头,三人一边说话,一边喝酒,还来不及欣赏天边浓墨重彩的黄昏,暮色便四合。江展羿和唐绯都醉了,回到客栈,唐阿绯隐约喊了声“猴子”,江展羿将她背起来,一步一步稳便地走上楼。   苏简没有醉。他沉默地看着这对璧人,忽觉这一路上缘劫双生,仿佛只为有情人能长相厮守。而自己呢,这么多年来,又何故裹足,何故徘徊?   月牙一弯挂在树梢头,这夜地月色格外清朗,苏简踱步走出客栈。   “宫主——”   身后有人喊他,不用回身也知道,这样欢快的调子一定是苏小山。小山气喘吁吁地追上来,“宫主,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?”   本也不知要去哪里,只是随心四处走走。可被他这么一问,脚步忽然有了方向。苏简头也不回地答:“云山寺。”   “去哪儿干什么?”苏小山惊疑,“宫主,你不会又抛下我吧——”   说是去云山寺,其实不然。绕过寺庙另有一条下山的路。沿路走左转,可见青竹精舍掩映在苍苍山间,安然如红尘之外的仙居。近三年前,苏简就是在这里与华商打过一场,那时候,华商眼里有波澜壮阔的愤怒,咬牙厉声:“你不如问问自己,问问萧家人,到底做出了什么好事?!”   这样的苛责来得太过莫名。苏简与萧家从来誓不两立,又怎会与之为伍?不过,当时的他也并无精力去弄清事实,满心满眼全是怒气,气那则沸沸扬扬,人尽皆知的流言——流云庄的三小姐,跟江南神医华商私逃了。   夜深沉,月牙爬上中天,明晃得摇摇欲坠。苏简立在丈尺开外,望着那个精舍,忽然想弄明白这些年来,到底发生了什么。   月出东山,清清冷冷得格外喜人。穆情不知道苏简会来,她推门而出,只为看一眼月色,却不禁看到清俊如月的人。她讶异得手心都出了汗,问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仿佛直到这时,才慢慢有酒意上头,醉的是人,微醺的是往事。苏简想起三年前,于是没头没尾地答:“那时候,我到处找你。”   “我知道。”穆情别过脸,轻声说。   “为什么,不见我?”   “苏简,不要问了。”   可是苏简却笑得惘然。淡泊随和如穆情,到底要下怎样的决心,才会对一个人避而不见?这样的困惑在心里蛰伏了太久,久到长出刺,他艰难地问:“你就……这么恨我?”   三个月的和睦相处忽然化成飞灰。时间仿佛回到三年前的残忍,三年前的诀别。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伤害,时间的再绵长也抹不去它的印痕。   可是,三年后终究不是三年前了。华商从精舍里走出来,将披风披在穆情肩头,然后对苏简笑道:“苏公子,不进来坐?”   苏简的目光有一瞬间的空洞。心中突生的荒芜感,像是戎马倥偬后,转身看见昔日杀伐的疆场早已长满荒草。   他没有说话,只是笑了一下,慢慢转身走了。   除了第一次相遇,穆情很少在苏简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,如此无害,简单到落寞,就像被抛弃的孩子。她觉得很难过,尽管表面依旧波澜不惊。   “你觉得,我和他像吗?”苏简离开许久之后,华商忽然问。   穆情不答。   “我一直以为我比他好。桓公子的传人,他算半个,我却是嫡传。他暮雪七式练到第六式便裹足不前,我却练到了第七式。他半生颠簸,被仇恨禁锢,而我逍遥自在,随心而动。但是我有一样不及他。”华商转过身,定定地看向穆情,“我从来不能左右你的情绪。”   其实华商与苏简的相像之处,又何止于此。同是温润清雅的人,同是心机似海的人,同是天纵奇才,同有铮铮傲骨。只是,苏简真的及不上华商,不如他的旷达,他的随性。苏简总是拘泥于一段无法忘却的过往,从而令自己变得时而乖张时而冷漠,伤人伤己。   只不过,这个世间对好与次的划分,从来不是泾渭分明。以俗世的条条框框来推断一个人在情义上的抉择,实在乏善可陈。   因此,当穆情拉扯出那桩泛黄的往事,还假以辞令地搪塞“是我亏欠他”时,华商突然就愤怒难当——   “你欠他什么?”他冷笑着问,“你欠他的,早就被三年前你流的血,流的泪还清了!”   苏简翌日醒来,觉得头疼欲裂。是夏秋交替的早晨,晨色如透明一般,薄薄覆在天上。   苏净早已到了,见到苏简,恭敬唤了声:“宫主。”便从袖囊里取出薄卷,“宫主要的名册。”   名册上密密麻麻地记载着东崛门的势力,间或夹杂一些萧家的余党。   “岭南萧家,果真是百足之虫。”苏简的眸色很浓,只在合上薄卷的刹那露出凌厉。   “属下这便去东崛门。”   “不必了。”苏简摆手,“我日前查过,萧世山的确在东崛门。”   “宫主的意思是——”   苏简点了点薄卷角落处一个不起眼的人名——萧林,三年前从暮雪宫之劫中死里逃生的萧家族人之一。   “去把他找来,我有事要问。” 第44章   隔一日,江唐二人与苏简道别,回到塘水镇的医馆。这时已是八月初了,瘟疫盛于春夏,衰于秋冬。唐绯在医馆逗留几日,发现疫情已大为缓解,便于江展羿商量着要离开。   说来可笑,两人重逢之前,唐绯安居于青竹斋,江展羿将养于桃花坞,是人与岁月静好。可世事有得失,当他们携手成双,仗剑江湖,才发现自己在江南并无一处久居之所。   唐绯对江展羿说:“猴子,去西塘村吧,等武林英雄会一结束,我们就回云过山庄。”   西塘村的村民得知江大夫回来了,无一不欢迎。村南的精舍收拾一番,虽然简朴,但也足够两人暂住。唯一心存芥蒂的是村长冯天游一家——几个月前,冯舟还满心满眼打着要娶唐绯的主意,可转眼之间,昔日伊人已嫁作他人妇。   一连好几日,冯舟见到江展羿都很尴尬,道歉的话憋在心里说不出口,换来的反是避之不及的惶恐。其实,化干戈为玉帛,总是需要一个契机。   这一日,唐绯不在,隔壁冯天游扭伤了胳膊。江展羿听冯舟将状况一说,想也不想便过去帮忙。扭伤是小伤,对付起来十分容易,安顿好冯天游,江展羿刚要回屋,又听冯舟喊自己。   冯舟脸色怔忪,憋了好半晌才道:“方才有劳木公子了。”   江展羿点了下头:“小事。”   冯舟支吾起来:“木公子,日前我,对江大夫……”   “冯公子,这边请。”   西塘村远景辽阔,教师边上浪涛澎湃。   “冯公子的顾虑,我能明白。”江展羿背对着海天,挺拔而非凡。他是半个粗人,说不出“人非草木孰能无情”这种话,想了半天的宽心之言,只能简单道一句:“我没有介意。”   冯舟却不能释然。念及唐绯当初试毒,去了大半条命还依旧不悔,又涩然说:“木公子,江大夫她……是个傻姑娘,请你好生守着她。”   “我会。”   直到月上中天,唐绯才回到西塘村。她白日里看医老怪去了。医老怪脾性古怪,近来若有访客,除了两个嫡传弟子谁也不见。   江展羿陪唐绯说了会儿话,便拍拍床榻,催她睡了。屋里黑漆漆的,唐绯以为江展羿早已睡着,往他身旁靠了靠,埋首在他的肩窝。   “狐狸仙。”   沉沉的嗓音忽然响起,胸腔引发的颤动渗入她的耳膜,直击人心。   “过几天,我们去流云庄。”   “猴子?”   江展羿叹了一声,伸手将她收入怀中。   “就找师傅的意思办吧,我们的亲事,总不能一直拖着。”   穆衍风曾说,江展羿要娶唐绯,也并非不可。但是有两个条件,一是让唐绯回流云庄,认祖归宗;二是让江展羿三媒六聘,堂堂正正让唐绯过门。   “我不去。”过了好久,唐绯才答,“除了穆情妹妹,我在流云庄又不认识谁。”   她的借口找得拙劣,江展羿怎会不知,流离多年的唐绯,其实比谁都想寻回属于自己的一角屋檐。可是流云庄显赫四海,要去穆家大小姐,江湖又有谁人下得起聘?也只有一根筋通到底的穆衍风才会笑对此事,说徒弟啊,聘礼不在多,不在贵重,实在不行,师傅我给你置办置办也成……   其实穆衍风的意思,江展羿明白——让唐绯认祖归宗是其次,根本目的是告知天下唐门阿绯从此是流云庄的人,日后她行走江湖,亦有流云庄的庇护。这也算是用心良苦了。   “不要紧。”江展羿伸手将她箍得更牢,“我已写信给姚玄,让他备好银两再来。可能聘礼不会贵重,我不怕人笑话,只要你不嫌弃就行。”   为何要嫌弃?怎么会嫌弃?当初流离失所,生死一线,那个对她不离不弃的人又是谁?   唐绯忽觉心中发涩,湿软的唇轻轻贴上他的锁骨和脖颈。迷蒙中,他听到她氤氲着水汽,略带俏皮的声音:“猴子,要不我给你生个小猴子吧,咱就拿小猴子当聘礼……”   江展羿笑了一声,他撑着坐起,将唐绯提上腰间:“你上来。”   茶盏滑落的砰然声惊天骇地,滚烫的茶水顺着苏简指尖流下,他却浑然不觉。   “你说……什么?”   “苏宫主,当年我就在长老身边。那个小姑娘确实是流云庄的三小姐无疑。”堂下跪着的是萧家族人萧林。他从怀里取出一物,递给苏简:“这梅花小簪,是穆三小姐遗落的,那时拙荆怀子,我盼她生女能如三小姐,便拾了她的簪子图个好彩头。”   “生女能如三小姐?”苏简笑得冷清,却莫名咀嚼起这句话。   “苏宫主,老朽这些年虽一直跟着长老,但自问未曾作甚伤天害理之事。如今我的妻女远在岭南,还望宫主能饶老朽一命,让我回去与她们团聚。”   手中的梅花小簪触手温凉,苏简把玩片刻,忽然看向萧林。   “你的女儿,跟穆情像吗?”   “……美貌不及,清韵不及。”听到这一问,萧林不禁怔然。很快地,他又笑起来,像是想起了这世上最美好的事,“但在我这个做爹的眼里,自家闺女儿始终是最好看的。”   苏简愣神地看着萧林的笑容。这样的,有着人间烟火气的微笑,他到底错过了多少年?   “……你走吧。”   “苏宫主?”   苏简站起身,像是没看见他一般,推门而出。这些年来,正如苏简恨着萧家族人,蜀地的青衫宫对岭南萧族来说,亦是一块修罗场。萧林跪在原地,不敢相信方才那人,就是传闻中心狠手辣的青衫宫宫主。   打马过江南,青砖红瓦,小桥流水。苏简去流云庄的路上,心中难得清闲自在。若换做从前,他得知当年的真相后,也许会恨意难当。可今时今日,他只觉这样很好。   这样一来,他跟穆情算是两不亏欠了。   有个字眼叫做“变迁”,苏简以为这两个字十分贴切——大抵一个人的改变,皆是因为心的迁徙。逝者已往生十年,自己合该剥去仇恨的外衣,于是看到一颗真心,还俗不可耐地揣着那般小儿女的俗世情怀。   苏简进屋的时候,穆情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安。外头是秋日高阳,桌上一张红帖子还来不及收藏。   “我倒是奇怪,苏某来到江南少说也有月余,三小姐却不邀我来流云庄做客?”他调侃道。   这一日,苏简明显很高兴。他闲闲在椅上坐下,端起一盏已凉的茶,品茗之间仿佛唇齿留香。   “是穆情疏忽了。”   苏简一笑:“三小姐还是如此周到。”   这时候,不知哪个不懂事的丫头忽然闯进来,高声就问:“三小姐,于公子问你,嫁衣上是要鸾凤图腾,还是双蝶——”   “阿兰!”   话未说完,穆情忽然沉声打断,回头看向苏简,只见他手中动作一顿,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。   “此事容后再说。”   “是,三小姐。”   屋里寂静下来。苏简虽垂着眸,余光里依然可见穆情。白裙紫钗的装束翩然若仙,他一进屋就注意到了。   手中的茶盏忽然被人接过,耳畔是穆情略轻的声音:“茶凉了,我替苏公子换一盏。”   “不必了。”苏简忽然抬头,唇角微弯,眸色里却无半点笑意,“苏某坐坐就走,三小姐何必如此客气?”   可是穆情执意:“苏公子稍等。”   “这是什么?”当她再回过身,苏简已翻开桌前一张红帖子,笑着念出声来:“金玉簪七支,文竹嵌冰梅纹镶青玉如意一对,东珠双凤翔天坠一双……”   “啪”的一声,苏简合上帖子:“这便是穆三小姐想要的聘礼?”   穆情不答。   苏简又悠悠然道:“我前不久才知道,原来华商原名于梓沉,是于家的后人。于家和你们穆家世代交好,三小姐和华商公子,也算是青梅竹马?”   “是,我们从小一起长大。”   “那可正好,我今日恰巧带了贺礼来。”苏简伸出手,缓缓摊开,“这只梅花小簪,三小姐还认得吗?”   穆情有个习惯,凡贴身用过的物什,必定记得,因此她一见那簪子,脸色顷刻变了。   “若是三小姐不记得,我倒是可以提醒。十一年前,流云庄武林会前夕,回春手蝶衣带着小女和侄儿来苏州,想借机去穆小公子的坟前一拜。那时候,恰逢萧家人也在江南。萧家对蝶衣赶尽杀绝,但蝶衣幸而逃脱了……”苏简说着,朝穆情走近一步,“可是蝶衣和苏烟,最后还是死了,你猜是为什么?”   穆情垂下眸子,指节捏得发白。   “因为萧均追丢她们之后,碰上了一个小姑娘。正是这个年幼无知的小姑娘,给他指明的方向。”   之后的事不必再提——萧家最终找到了蝶衣母女,而苏简赶去得太迟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小姨和苏烟惨死在面前。   穆情的声音有点发颤:“你都知道了?”   苏简笑了一声,慢条斯理地问:“你说,这梅花小簪可还当得起一份贺礼?别看它如此普通,其实上面还沾着两条人命呢。”   一句话将穆情将穆情的全身冻住。她伸出手,如同赎罪一般,想要拿回那簪子。可是苏简忽然将其收回,冷声道:“欠着。”却不知要她欠着什么。   他的眼里写满嘲讽,顷刻又笑:“难怪这些年,你对我总是逆来顺受,可是觉得亏欠?”   是因为亏欠吗?第一次见到苏简,穆情只有十二岁,他那时伤心欲绝的确令她愧疚。可是后来这么多年的纠葛,也仅是凭着一份愧疚撑下来?   身在局中的人总是容易被事实蒙蔽双眼。苏简又怎会想到,也许亏欠二字可以令人负罪一生,可是这世上,没有一份内疚能够让人如此执着无悔。   穆情良久的沉默令苏简心中渐渐凉透。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期待很可笑,哪怕她说一句“不是”呢,哪怕她让自己知道,直到如今,彼此的情义尚未化为乌有呢。可是穆情什么都没说,只是问:“你要怎么办?”   我要怎么办?我能怎么办?   “我要你,把这些年欠下的都还给我。”   穆情赫然抬头,眸子里的难以置信苏简看不懂。   “可是我——”她说,仿佛想要告诉他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。然而又忽然顿住,像是一场拉锯战,她终于觉得累了。   “……好。”   于是苏简抬手,勾起穆情的下颌:“退了华商的亲事,三天后,我接你过门。   穆情的瞳孔收紧一瞬,又涣散开来。   “听不明白吗?”苏简加大手劲,逼她看他,一字一顿地道:“我要你,嫁给我。” 第45章   穆情出嫁的这天,偌大的流云庄没有邀请任何客人。唯有迎亲的吹拉弹唱,隔了高墙青瓦遥遥传来。也许是天妒红颜,任谁能想到,名动江湖的穆三小姐出嫁时,竟是这样一番凄清光景。   流云庄的正堂中,江展羿看见一身吉服的苏简,眼中写满难以置信。倒是苏简满不在乎地笑道:“来得早不如来得巧。”   “我听说,你要娶穆三小姐?”   “怎么?”苏简挑眉,“江少侠与阿绯不恭喜我?”   身旁的唐绯僵住,下意识攥紧了江展羿的手——这样的苏简,她不认识。   江展羿不答,目光掠过沉默的众人。他并不知道苏简与穆情的纠葛,但直觉告诉他,这份亲事并非皆大欢喜。   “你真地想娶她?”   “不相信?”   江展羿摇了摇头,沉声道:“穆三小姐是个好姑娘,你娶了她,就好好待她。”   可是苏简却不紧不慢地笑了一声,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调侃。他绕开江展羿,递给唐绯一物:“正好,今日物归原主了。”   苏简手中,正是从前他与唐绯订亲的信物——五瓣绯色桃花玉。   堂中没有长辈,正上方坐着的两人,一个是流云庄的少庄主穆惟,还有一个,是华商。华商一身白衫,便是静坐也如惊鸿。自从三天前,穆情退了他的亲事,华商古井无波的眸子只在今日见到苏简的那一瞬泛起微澜,他跟他说,苏简,你会后悔。   可是后悔与否,苏简早已不在乎了。他一生至今都如飞蛾扑火,说不定哪一场大火是缘非劫,焚尽九霄后能令他涅盘。   穆情一身红妆出现在正堂时,美得让人叹息。苏简愣了一瞬,上前执她的手,说:“走吧。”穆情点了点头,转身朝众人盈盈一拜。   “情儿。”这时候,穆惟忽然起身叫住她。   穆惟是穆情的兄长,流云庄的上一代资质平平,到了穆惟,方承袭从前穆盟主叱咤风云的气概。   “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,我与爹娘都不阻你,因此日后无论何种境地,都要记得善待自己。”   苏简与穆情离开后,江展羿亦拱手道:“那我们也不打扰了。”   “江公子和阿绯今日前来,可是为了你们的亲事?”穆惟起身,与二人招呼。这是穆惟和唐绯第一回见面,然这一声“阿绯”话里话外是认了这个堂妹,“二位不若在流云庄留歇一晚,待到明日,穆某再与江公子和阿绯细谈。”   江南苏府是苏简新置的宅子。庭院偌大,可是楼台冷清。明明是一对新人喜结良缘的日子,府中却无一个道贺的宾客。   秋日黄昏,清冷的光线薄薄铺了一地,唱官一声悠远的礼赞如二胡婉转,穆情一再叩首,忽见屋外天高云阔,穹空之中霞似火灼,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地老天荒。   洞房中,红绸挂梁,喜字贴窗。合卺酒喝罢,烛火还盈盈燃着,苏简一阵掌风催灭烛光,回首看见穆情紧闭着双目躺在榻上,脖颈间一段雪肤如白莲惑人,但是她的眉宇间却无半点喜色。   苏简心中有说不出地滋味。他带穆情离开流云庄的那一刻,也觉得惘然。这两天他都想清楚了,逝者已矣,往事也尘埃落定,自己既说了要娶她,不如二人一起过好今后的日子。可是冥冥之中,事态仿佛不受控制。   他的手探入她的襟口,穆情浑身轻轻一颤。苏简皱了眉,却没有停下动作。炙热的唇贴上她的耳垂,脖颈,再慢慢往下,直到听到她轻哑的呻吟。其实他比第一回要小心多了,生怕再次伤了她。   腹部有**灼烧,苏简再次探身上来时,那一握灼热早已抵上穆情的门户。可抬头却见她眸中泛着泪光,泪光深处,是无比清醒的难过。   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,苏简瞬间清醒。他哑声问道:“你就……这么不想嫁给我?”   穆情垂眸不答。   于是苏简寥落地笑起来,他翻身坐起,声音比刚才更哑:“可是你早就是我的人了。”他没再看她一眼,披衣推门而出。   廊前阶上全是酒坛子,浓浓的酒味透过门隙飘到屋内。穆情推开门,看见苏简坐在台阶上,已是半醉的模样。   “怎么在这里喝酒?”她在他身边坐下,轻声问。   苏简醉后,眸里有朦胧的水汽,模样比起寻常要无害许多。他脱下外衫,披给她,难得一次实实在在地答她的问题,“不知道去哪里。”他说,尔后又笑起来,“这宅子是才置办的,我不认得路。”   穆情听了这话,也觉得好笑,自顾自说:“明日我也得好好在这宅中走一走。”   苏简看着这枚笑,不禁愣神。他不由自主揽过穆情的腰身,俯身吻下,像是要把这枚笑容烙在心间一般,含住她的双唇缱绻流连。也许只有在半醉半醒的时候,才肯面对自己的真心。苏简喘着粗气将穆情抱上身,剥开她的衣裳如看到一朵绽放的白梅,而他吻上梅蕊时,只觉有一团火在腹下炸开。   指尖滑过的肌肤细腻得像要融化,苏简紧握穆情的腰身,叹息着挺身而入。当温暖将自己包裹,他觉得自己的理智已一寸一寸被侵蚀,几近空白的脑海中,只余那些最简单静好的念头,以及那一句“生女当如三小姐”。   于是在灭顶的快乐来临的一瞬,苏简忍不住贴近穆情的耳畔,与她说:“情儿,我想要个女儿,跟你一般……”   他却没有瞧见,就在话音落下的刹那,有一滴泪水从穆情眼眶跌落,她原本潮红的脸也霎时失尽颜色。   其实这世上多数的喜与劫,都并非忽然发生,它们在很久之前便埋下伏笔,从而一点一点侵蚀俗世生活。隔一日,唐绯听穆惟说罢当年之事,便有这样的感受。   她攥紧手中的绯色桃花玉,问道:“所以,我爹真是穆小公子?”   “小叔他天生随性,爷爷不愿他在流云庄拘着,便让他在桃花坞长大。你手中的绯色玉石,便是桓公子的夫人,桃花姑娘送他的。”   穆惟口中的小叔,便是唐绯的生父,穆小公子。据穆惟说,当年的穆珏中了冥泉至毒以后,唐绯的亲娘唐晓曾偷了唐门百毒草为他续命。也许是因为情投意合,也许是因为知恩图报,穆珏在这一生最后的半年,避世归隐,与唐晓结为夫妻。他去世以后,唐晓便带着四个月的身孕,回到蜀地唐门。   “可是,我爹他,怎么会中冥泉的毒呢?”唐绯再次听到“冥泉”二字,只觉世事巧合得可笑。   “在江南武林,冥泉至毒一直是禁毒之一。据我所知,二十年前的江湖,只有一个教派会用冥泉。”穆惟一顿,看向江展羿,“岭南萧族。”   江展羿敛起眸子:“少庄主有话直说无妨。”   “小叔的经历,我也只是道听途说。据闻二十多年前,流云庄穆小公子,跟狂剑季放,回春手蝶衣,是生死之交。因蝶衣与岭南萧家有些瓜葛,他们三人曾一起去岭南,闯过萧家的九冥阵。小叔就是在那时,中了九冥阵中的冥泉至毒,不治身亡的”   穆惟说着,又叹笑一声:“单看阿绯的眉眼,确是我流云庄的人无疑。只是,若江公子和阿绯现在成亲之前,弄清当年究竟发生何事,大可以去找两个人——狂剑季放,以及……蜀地常西城一个姓江的说书先生。”   “姓江的说书先生?”   穆惟一笑:“世人称他无卦先生。” 第46章   唐绯把江展羿送到流云庄外。   她想了许久,说道:“猴子,我们不去找老三叔和无卦先生了。”   江展羿一愣:“为何?”   “从前的那些事,就让它们过去好了。”唐绯说着,放低声音:“我只要我们在一起。”   秋日山风凛冽,红枫远远近近地飘着。一片枫叶落在江展羿背后的青龙刀柄,辗转而下。他今日亦是一身青布衣,孺子长衫的样式,被他穿得英气十足。   江展羿点了下头:“回去吧,我明天就来看你。”   唐绯忙问:“那你呢?这些日子,你又住哪里?”   “我去云上镇客栈暂住。等安和来了,置办好聘礼,我便来娶你。”   唐绯有些不舍,可一想到两人搁置已久的亲事,只能点头说“好”。   江展羿的目光深浅不定。他又看她一眼,终是转身离开。   唐绯看了一眼江展羿的背影,丧气地垂头。她心中想,日后一定要长长久久地与猴子厮守,因为哪怕是这样短暂的别离,也足以令她难过。   也不知在原处站了多久,耳畔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唐绯还未反应过来,便被江展羿有力的臂膀重新收入怀中。   “狐狸仙,我……”我很想你。   他叹息着,像是对自己很无奈,但终究没道出这般“哪怕一刻也相思”的情愫。倒不如唐绯来得直白,在他胸口蹭了蹭,便撅嘴道:“猴子,我舍不得你。”   江展羿笑了,埋头在她发间一吻:“就一个月。”   “一个月也舍不得。”   她略带孩子气的声音,令他忍不住欣悦,又忍不住担心。于是松开她,语重心长地嘱咐:“虽然流云庄是自己的家,也要记得谨言慎行,不要给他人添麻烦。”   “哦。”   “这些日子,我尽量每天来看你。”   “好”   “你如果要离庄,记得提前跟穆少庄主打声招呼,也要与我说一声。”   “可是我如果离庄,不就是去找你吗?”唐绯辩解说,当她看见江展羿认真的神色,又老实地“嗯”道,“还有吗?”   “要是……”江展羿挠了挠头:“要是身上的银子不够用了,回来找我拿。”   唐绯听见他言辞之间的悉心与担当,不由高兴起来。她拽住江展羿的胳膊,赖皮道:“猴子,要不我跟你去云上镇吧。”   “……”   唐绯又往江展羿背上蹭:“不然你背我走到山头那株古枫边。”   江展羿磨不过她,只好卸了刀,半蹲□,“上来。”   山风迥回,不远处是江展羿背着唐绯的身影。唐阿绯絮絮叨叨的话语隔着山风传来,而江展羿始终听得认真,嘴角挂的一抹淡笑,圆满又如意。   穆惟看着这样的情景,不禁笑叹:“江公子与阿绯,真是神仙眷侣。”   华商点头:“是,令人艳羡。”   “说起来。”穆惟想起一事,忽然问道:“梓沉也要参加武林英雄会?”   华商笑起来:“不可以?”   “怎会?能与梓沉比试,穆惟求之不得。”   距这一年的武林英雄会仅剩月余日子,各门各派参加比武的人选业已确定。其中,风头最盛的莫过于流云庄穆惟,青衫宫苏简,东崛门仲千乔,以及云过山庄江展羿。但这所有人中,争议最大的却是一个医者——华商。   华商在江南,是因医术出众备受敬仰。任谁没有料到他竟然身怀武艺,且武艺不凡到可以参加五年一次的武林英雄会。而江湖中人更猜不到的是,在穆惟手中的名帖里,华商名字上方的门派栏,写着的三个字——暮雪宫。   他才是暮雪七式的真正传人。   历来女子出嫁后,都有回门的习俗。半月后的一天,秋意已经很浓了。穆情回到流云庄,看到漫山遍野红枫似火,亭亭如一袭华盖罩在重阁之间,气势磅礴。   出乎意料的是,这半月以来,她与苏简相处得极好。两人默契十足地不提及彼此嫌隙,游刃有余间,将生活化为一股绕指柔。即使他们都知道,如斯的平静,也许不能长久。   随苏简一起,穆情在正堂陪穆惟说了一会儿话,便要回从前住的冷梅斋拿些物什。   人去楼空,时过境迁,冷梅斋也比昔日清冷许多。穆情想,若有冬来,花圃中的白梅一簇一簇绽开,落无休止,飘然如雪,才是真正应了这斋名。   “三小姐?!”   跟在穆情身边伺候的,多时一些去安静地丫鬟。唯有一个叫梅雪,说起话来一惊一乍。那日,若是梅雪没有急匆匆地问她嫁衣的样式,苏简便不会得知她与华商的亲事,而她如今的夫君,也许会是另一个人。   “三小姐,你怎么回来了?!”梅雪见她不答应,又问一声。   穆情回过头,笑问:“爹跟娘呢?”   “自从上一回小姐说要嫁给苏公子,庄主跟夫人便一直没回来。”梅雪犹疑一下,问得小心翼翼,“三小姐,苏公子对你好吗?”   “嗯,很好。”穆情笑道。   “这便好了。”梅雪松了一口气,“小姐你不知道,这半月来我每夜都睡不好,想起三年前你为了他——”   “怎么一个人回来?”梅雪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。她看见是华商,便冲穆情吐了吐舌头,兀自退去一边了。   “苏简呢,没陪着你?”华商走近,目光在穆情的发髻上一顿——只有嫁为人妇的女子,才会梳这样的发式。而这么多年,他一直以为日后她的挽发人,会是自己。   “他在正堂,说是一会儿就过来。”   穆情笑得清淡,在这秋浓时节,仿佛一株初开的白梅。华商看着她,过了一会儿才问道:“近来你身子可好?”   “已大好了。”   可是他执意转身,“你随我去拿些药。”   “不必了。”穆情沉吟道:“梓沉,我日后若需就医用药,会去寻阿绯姑娘。”   如此简单一句话,却硬生生扯出隔阂。他早知会有这样一日,可事到临头,仍是难以承受,“只这一次。”他说。   满庭风来,日影晃动,华商回过身来,秋日骄阳兜洒在他的白衫上,好看得不真切。   “只这一次了,”他笑得疏落,“等你去了蜀地,我们之间隔着重山远水。日后你累了,病了,我亦是鞭长莫及。”   世间的青梅竹马,或多或少有些相似。儿时种下缘分的人,因为彼此太过熟悉,总免不了争吵,免不了斗气,最后成为欢喜冤家,亦或各自散布天涯。而穆情与华商骨子里的清冷静默,总是让两个人的相处略显疏离,只是她始终记得,这二十年来,无论发生何事,他都陪在自己身边。   有的情义,我们一辈子也还不起。   苏简来到冷梅斋,没有找到穆情,只寻到一个坐在枯枝杨树下,百般聊赖的丫头。   听了穆情的话,梅雪对苏简的印象明显不错。她颠颠地跑到苏简身边,说:“姑爷,你来找小姐?”   苏简点头:“情儿呢?”   可梅雪却自顾自说起话来,“姑爷,你这回可算娶了小姐了。三年前,我还以为姑爷是个负心汉,明明说要娶小姐,人影都不见一个。”   苏简一愣:“情儿说,三年前,我便要娶她?”   “这倒没有。”梅雪道,“可这么多年,姑爷跟小姐不是一直情投意合吗?”   情投意合?在外人看起来,他们间,竟是这样?   苏简笑起来,转而又想,其实这样也好,毕竟有太多模棱两可的事历经时光打磨以后,可以渐渐成真。   “我去找她。”   “姑爷——”苏简刚转过身,又被梅雪叫住。“姑爷,你要好好待小姐,可别再让她受苦了。”   梅雪的眸子里写满担忧与希冀。苏简看出一丝不寻常,忍不住问:“怎么?”   “姑爷你是不知道,当年小小姐去世的时候,小姐她有多难过……” 第47章   姑爷你是不知道,当年小小姐去世的时候,小姐有多难过。   梅雪离开后,苏简忽觉无力自持。他倚着杨树,目色渐渐灰败。   秋风袭来,摇落一树蜷曲枯叶。苏简忆及两年多前,他曾来苏州寻过穆情,可是她对他闭门不见,取而代之的却是华商滔天的怒意。又想起一别三载,穆情不复从前的清欢,她的眸色里时而有隐忍的惊恸,原来,这便是答案了。   “苏简?”穆情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冷梅斋,看着他暗沉的眸子,不由解释:“我随梓沉去取了些药材。”   其实苏简的性情略显刻薄,对待她与华商犹是。可现在,他看到他们并肩而立,目光一晃复又沉然,轻声问询:“身子不好?”   穆情的语气清淡如雁过无痕,“以备不时之需罢了。”   苏简本就不是多话之人,回家的路上,他异乎寻常地沉默。穆情只当他是乏了,轻声叮嘱:“若是累,回去早点歇下吧。”   苏简微愣,仿佛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清她的话语。他答了声“好”,难得的温和有礼。   秋风撩开车帘,车外是古道街景。道旁一株初开的山茶,皎洁如谁家女儿容貌姣好。苏简想,若是夭折的女儿还活着,如今应有三岁。   有时候事情的盲目,往往在于没有方向。一旦有了方向,就很容易水落石出。七日后,苏净终于查得两年以前,苏简之女早夭的原因。   那一日寒风乍起,卷落千树落叶。苏府庭院中,满天满地都是风刃之声。   苏净顿在院门口,不可思议地看着在风刃中穿梭的苏简。他使的招式,是暮雪七式的第七式凝水为刃,可是……   觉察到苏净的到来,苏简收招,负手问道:“查出来了?”   “宫主,你的暮雪七式……”   “说正题。”苏简冷声打断。   “是。”苏净拱手,又仿佛难以启齿,“三年多前,萧家埋伏在暮雪宫的人马,不止萧均,还有萧世山……”   萧世山算是萧家的长老。那时,因岭南萧家跟穆小公子有仇怨,萧均欲加害穆小公子侄女,唐绯。恰巧在这时,萧世山见穆情落单,便径自跟上,心想若是无法除掉唐绯,那么暗中除掉穆珏的侄女穆情也好。   后来,因华商来到蜀地接穆情,萧世山迟迟找不到机会下手。谁想穆情回到流云庄,不日便跟父母兄长起了争执,一个人搬出庄外,去一山间精舍暂住。而萧世山,就是在那时找到了穆情……   “大致情况便是这样,旁枝末节难免会有出入。不过属下猜测,当初夫人之所以搬离流云庄,是因她不顾庄主反对,定要生下,生下小姐……后拉萧世山未能重伤夫人,大抵是因华商公子及时赶到。只不过,夫人胎气受到重创,怀胎不足八月便产下小姐。小姐一生下来气息薄弱,活了不到几日,便……”   “活了不到几日?”过了好久,苏简的声音轻而小心,“这么说,她还到这时间来过?”   “宫主……”苏净眼里遍布着不忍,“宫主与夫人的日子还长,日后还能……”   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完,苏简一指刃风劈裂枯枝。枝干訇然委地的同时,他拂袖离开。苏净看得他的背影隐隐颤动,衣衫翩然却落寞得突兀,转瞬消失在天地间。   江展羿也不知自己是何时落下的毛病——若无唐绯在身边,他总是睡不长久。每天黎明时分便转醒过来,熬到辰时,方可去流云庄探望。   这一日天未破晓,客栈内弥漫着酒气。掌柜的无可奈何地看一眼桌前的青衫公子。这公子昨个儿夜里便来了,兀自喝罢一坛又一坛的女儿红。   江展羿推开屋门,便瞧见大堂中一个熟悉的身影。   “苏简?”江展羿看向四周遍布的酒坛子,走了过去:“怎么回事?”   苏简看到他,却不禁笑起来。推过一坛酒,只问了两个字:“喝酒?”   “……好。”   还是多年前的一日,江展羿因腿疾无药可医,也曾突兀地出现在青衫宫。他记得,那时的苏简不问因由,陪他喝了一夜的酒。许多情义都不是无中生有,反是在投之以木桃,报之以琼瑶的来去间,逐步加深。   而两个不多话的男人凑在一起,那般繁复的木桃与琼瑶,便化作简单的酒水。如此推杯换盏之间,幸能有人陪着醉生梦死。   苏简问:“江展羿,我们还是朋友?”   也难怪他不确定。三年多前,他们的情义在干戈中戛然而止,直到江展羿消失在轰然塌陷的楼阁里,也未能有机会解开心中之结。   “是。”可是,江展羿说,“我记得三年前,我跟萧均对峙,只有你赶来助我,怎么说也曾一起出生入死。”   这话听得苏简心中沉然。出生入死的朋友,自己也当得起?也许当初没有他的一意孤行,江展羿与唐绯便不会一别三载,而自己的跟穆情的女儿,亦不会早夭于人世。   “江展羿。”苏简笑了一声,语气带着酒意,格外的落寞,“你可能不相信,我从前,有过一个一女儿,可是,她已经死了……”   江展羿持酒将饮的动作蓦然顿住。   苏简笑笑,仿似满不在乎:“情儿怀胎时被人打了一掌,胎儿伤了元气,出生没几天,就死了。”   “……什么时候的事?”江展羿默了好久,才问。   “三年前。”苏简笑起来,“你就不想问,到底是谁干的好事?”   其实心中不是没有预感,与苏简有仇的,还能是谁?   “谁做的?”   “岭南,萧家。”苏简念出这几个字,咬牙切齿。他手指猛地使力,瓷做的酒盏瞬间化为齑粉,“可笑吗?你们萧家,一次又一次夺去我至亲的人,先是小姨和苏烟,再是我的……”   “对不起。”江展羿沉声道,哪怕这句致歉的话,本不该由他来说。   “你以为,一句对不起便够了?”苏简笑起来,掌中蓄劲,出掌成风。江展羿猝不及防,直觉这一掌力道古怪,竟将酒意逼上头颅。他心中隐查端倪,再站起身却头晕眼花,朦胧之时仿佛听到苏简咬牙道:“我当初,就该对岭南萧家赶尽杀绝……” 第48章   醒来后是黄昏,窗外大片大片的云霞将天际染成绯色。清早发生的一切如闪电般滚过江展羿的脑海,他猛然翻身坐起,耳边只回荡着苏简的一句话——   我当初,就该对岭南萧家赶尽杀绝!   唐绯端水进屋时,仍觉得心惊。这日上午,她来客栈寻他,看到的却是一个躺在榻上,昏迷不醒的人。   “猴子?”唐绯愣道,“你醒了?”   江展羿沉默地坐在榻边,过了好一会儿才问:“是……断骨粉?”   断骨粉,多则令人经脉寸断,少则令人丧智失力。苏简并无加害之心,故此用量不大,只是他临时以掌风催动毒素,令江展羿昏迷了半日。   唐绯的双眸闪烁不定:“猴子,你跟苏简,是不是有什么误会?”   误会?岭南萧家的恩怨算不算?   江展羿忍不住握紧青龙刀柄,手背青筋根根暴露。他猛然起身,大步推门而出。   “猴子,你去哪儿?”   江展羿压不住上窜的怒火,翻身上马:“去把那个混账东西带回来!!”   策马扬鞭,风声急速从耳畔掠过。江展羿想,难怪苏简会先对自己用毒,他若是清醒,定会竭力阻止他。   去云山镇不远的山坳中,是东崛门的分堂斩水堂。日前,东崛门门主将这分堂给了萧世山,让他安顿萧家中人。今日的苏简满腹仇怨,定不会放过这块地方。   江展羿想到此,越发心急。他连连打马,只盼着能挽回一分一毫。   但,终究还是迟了。   寂静的山坳里,只有寒鸦长啼。空气里弥散着浓浓的血腥气。江展羿翻身下马,呆立在数十具尸首前。斩水堂的弟子,并非手无寸铁之人。无法想象苏简是如何在短瞬间,将无数人毙命。更无法想象的是,当时的他是怎样的心狠手辣。   山外的酒肆,酒老板被那个浑身染血的人吓得瑟瑟发抖,把酒坛子堆在他桌边后,便躲在了柜子后头。   苏简举坛而饮,直觉这酒水寡淡,片刻亦不能尽兴。   “苏简!!”就在此时,酒肆外忽然传来一声暴喝。   手中的酒坛子被人夺过,江展羿提起苏简的衣领,挥拳打去。   拳头被拦截在半路,苏简笑起来,语气中尽是讥诮:“怎么,江少侠来此也想报仇?”   一句话激起滔天的怒意,江展羿抽刀横斩,苏简却仰身避过。他连退数步,一脸轻松地说,“可惜你来得太慢,人都被我杀光了。”   “苏简!”一纵刀光映着月色,江展羿咬牙切齿,“自始至终,想报仇的只有你一个人!”   “哦?江少侠果真磊落?”苏简笑道:“若我没猜错,自从江少侠恢复记忆,便派人潜在了东崛门。若非对萧家的动向了如指掌,你又如何能及时赶到此处?”   “……与你无关。”   苏简所言,江展羿无法辩驳。三年前一场险些令唐绯丧生的大火,始终是他心头的一块阴影。若是有一天,萧家再对唐绯出手,他亦难保自己不会赶尽杀绝。   “自是与我无关。”苏简挥袖,面色冷寒下来,“因此我的事,江少侠亦无须插手!”   “你以为,逞一时之快手刃仇人,你失去的一切就会回来?!”   “我倒是忘了,江少侠身世如此坎坷,却能对岭南萧家隐忍二十余年,实乃个中翘楚。”   “苏简,我无意跟你做这些无谓之争。”江展羿顿了一顿,终是放轻语气,“我承认,我方才看到一干萧族人毙命,心中并无太多同情。”   江湖本就是恩怨是非之地,也许所谓对错,归根究底还是弱肉强食。   “而且,若我如今孑然一身,说不定会与你一样寻萧家报仇,甚至杀上岭南也说不一定。可我不是,我的身边,还有狐狸仙。苏简你也不是,你做这些的时候,可曾为穆三小姐想过?背负了这一身血债,你跟她今后的日子,要怎么过?”   长风猎猎,扬起二人的衣衫。良久的沉默后,却是苏简笑出声来。   “江展羿,你可曾被逼上绝路过?”   “你这一生中,可曾有一回眼睁睁看着至亲至爱的人失去再也无法挽回?”   “你没有,你太幸运了。虽是遗孤,却被名动江南的欧阳熙收养,有武功天下第一的穆衍风做你师傅。三年多前,你本该毒发身亡,却死里逃生地去了桃花坞,在江湖人人敬畏的桓公子居所,一养三年。”   “你可知道,桃花坞我曾经也去过。当年小姨和苏烟去世,我在外头跪了七天七夜。”   “我出生比你好,生来便是青衫宫的少宫主,可是每每遇难遇劫,总是无力挽回。不像你,可得高人相助。”   “江展羿,其实我并不羡慕你,因为我想要的太简单,不过是一份如意团圆,可不知道是否是天意,每每就要到手,却总是被剥夺。这么多年,我真是乏了……”   夜风拂面,带着秋日清寒。江展羿安静地听苏简说着,忽觉也许是自己错了。哪有人生来暴虐?哪有人生来乖张?哪有人生来就为复仇而活?一份如意团圆,对于青衫宫的少宫主来说,真的是个简单的愿望。可是,眼看唾手可得,又失去得惨烈,那会是怎样一种伤。   而我们,若从未在同样的挫折上爬起来过,便没有资格去指责他人的偏执与懦弱。   “那你……日后打算怎么办?”江展羿问。   苏简笑了笑:“去武林英雄会,挑战群雄,做武林盟主。”   “做武林盟主,不见得会逍遥自在。”   “有一回,我遇见一个萧家人。他跟我说‘生女当如三小姐’。当时不知怎地,这句话就变成我的一个愿望。可事实上,我的愿望早在三年前就实现过了。我如今知道,只有足够强大的人,才能保护所拥有的一切,我再也,不想失去了。”   苏简说着,步履不稳地朝前迈了一步。江展羿这才注意到,他的衣衫上的血迹,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。原来一夕之间要杀那么多人,任谁也不可能全身而退。   而这个时候,苏简忽然问道:“江展羿,我们还是朋友?”   我们还是朋友?   这样的问题,苏简问过很多遍。他现在知道,那是他不想再失去。   可江展羿却没有回答,径自走过去,并手为刀在苏简的脖侧一敲。将昏晕过去的苏简扛在肩上。   黑夜里,一锭银子如浮光掠过山头。   “掌柜的,接着酒钱——”   隔一日的傍晚,江展羿敲开苏府的门,把一身血污的苏简交给穆情。   穆情看到昏迷不醒的苏简,只道:“给江公子添麻烦了。”   江展羿却摇了摇头,说:“三小姐,等苏简醒来,帮我跟他带一句话。”   “江公子请说。”   “我江展羿,想跟他做个拜把兄弟,从今往后,甘苦与共。” 第49章   苏简做了一个梦。   梦里的场景,仿佛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——他与穆情在江南烟雨中老去,儿女长大成人,日子寂静如一泓无波的湖水。那是一天傍晚,远天空翠烟霏,深院外传来叩门声,江展羿和唐绯来访,像一份辗转多年的情义疏忽而至……   醒来后也是黄昏,漫天雨水下得远远近近。苏简坐在榻上,想起方才的梦境,忽觉往后有时日如斯便已很好。   屋内没有点灯,穆情推门而入的身影浸在悠黯的光线中,别样的好看。可她却不往前,隔着方桌画屏看向苏简,就像隔了万水千山。   “昨天阿绯姑娘看过你的伤势,说是将养些时候,便大好了。”   苏简点头。   穆情又道:“江公子说,他想与你做个拜把兄弟,从今往后,甘苦与共。”   从今往后,甘苦与共?   苏简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惘然。片刻,他笑起来,笑容寥寥落落的,不知想到了什么。   这个时候,穆情忽然又问:“东崛门斩水堂一夜灭门……是你做的?”   她淡而清冷的语气,倏然拉开两人的距离。苏简蓦地抬头看她,须臾,慢慢点了下头。   穆情心中渐凉,若早知事情会落得如斯田地,当初又何苦瞒他?苏简一生被仇恨桎梏,她之所以不将亡女之恨告诉他,不就是希望三年后的苏简,能摆脱仇怨的枷锁,落得清欢自在么?   “你既醒了,就自己上要吧。”穆情将伤药和纱布放在桌上,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。可苏简知道,她是对他失望了。   薄暝的风声,从窗外盘旋而来。穆情出门前,极轻地说了一句话。   “冤冤相报何时了,难道三年前暮雪宫的教训,还没尝够么……”   苏简不由愣住。搁在榻沿的手指渐渐握紧成拳,好似这些年积压在心头的往事,终于不堪负荷。   是清冷的季节,不知何时暮色降临,月光临窗悠悠,如一层薄霜铺洒开来。苏简静坐良久,脱下外衫,因牵动了伤口,血又浸了开。他将药粉洒在伤上,单手吃力地将纱布绕过后背……   而他沉默地做着这一切,目光里没有哀楚,更没有喜悦,只余一份若有若无的惘然,像是遗失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东西。   江湖事日新月异。奇怪却是日前斩水堂一夜灭门,鲜少有人提及,仿佛是谁花了大工夫,将此事压了下去。于是武林大会前夕,江湖平静得诡异。   深秋的一场夜雨,将天地洗出几分萧条,几分磅礴。九月十二的清晨,朝霞万丈,五年一次的武林英雄会终于开始。   这天一大早,唐绯便来到天台山顶。山有绿树环抱,比武场中搭起五座台子。中间一座是决胜台,只供前十甲比武。周围四座是山河台——寻常的比武台。唐绯在决胜台的西面找到江展羿。两人一齐说了会儿话,姚玄便带着几个云过山庄的弟子来了。   三年后的姚玄,依旧是满身温和清雅的儒生气质,举手投足间,比昔日更加沉着。   因江展羿和姚玄之前便见过,此刻再相会,久别重逢之情已淡略许多。而唐绯看到昔日云过山庄的旧友,不禁又回复几分从前的小姑娘气,高高兴兴地招呼:“安和小哥!”   姚玄笑得清淡:“阿绯姑娘一点没变。”   “阿绯姑娘?”唐绯立刻吃惊起来,“安和小哥,你怎么还叫我阿绯姑娘?”   这时的江展羿正端起茶喝,听了这话,他与姚玄一般困惑地将唐绯看着。   唐门阿绯一本正经地解释:“安和小哥,我现在已经是庄主夫人了。”   一口茶噎在江展羿的喉间,咽也不是,不咽也不是。姚玄愣了一下,像是想到了什么,但笑不语。   唐绯又忙说:“安和小哥,我跟猴子早就是夫妻了,就是还没办亲事。”   这话出,连姚玄身后的弟子们也笑起来。唐阿绯是不晓得,她当着几个气血方刚的汉子提及自己和江展羿的夫妻关系,这些人充其量能联想到一些“龌龊事”罢了。是以在唐绯离开后,姚玄似笑非笑地凑到江展羿耳畔,说:“庄主莫要太急,保重身子。”   额际蹦出两根青筋,江展羿抽了抽嘴角,半晌挤出一个字:“滚。”   几人谈笑半刻,不过多时便到了辰时。比武人来得差不多了,江展羿远眺而去,苏简与青衫宫的弟子坐在面北的棚子内。似觉察到他的目光,苏简移目看来,勾了勾唇。这样的神色与斩水堂灭门的那夜如出一辙,江展羿心下沉然——苏简此番,果真做了非胜不可的打算。   比武的赛制很简单,胜者晋级,败者铩羽,如此决出前十,再一对一比斗。武林盟主从前三甲中挑选,要的是德才兼备,心怀天下之人。穆惟宣布完赛制,比武便开始了。因这年比武的人很多,每个门派至多能有两人参加。饶是如此,统共人选也有百余,故而光是决出前二十,便需用五天时日。   秋阳在寒风中掺杂一点暖意,整个比武场被照得明晃晃的。决胜台四角的山河台上,兵器铿锵,呼喝声声。然而台北朝南的棚子,却静默如置身事外。这是流云庄的看棚,因流云庄是武林英雄会的主办方,所以庄中弟子要等到第三天才加入比试。   奇怪的是穆三小姐虽已嫁给苏简,流云庄参加比武的人选却有她。此刻,穆情和穆惟都坐在棚子内,各有心事,一言不发。唯独唐门阿绯提紧了呼吸,眼神定在西面的山河台,像是心都要飞了去。   西面的山河台上,江展羿一身玄色衣衫迎风翻飞,英气的眉目俊逸非凡。他手中握着一把青龙刀,抱刀拱手:“薛掌门,承让。”   对面的月河派掌门薛从益心中郁结,只觉江展羿看不起人,前几场比武下来,刀都未出鞘过。   他暗暗握紧拳头,心说这一场比试,一定要令江展羿这等江湖小辈心服口服。谁知他刚一出拳,一阵刀风便轻而易举地挡回他的招式。薛从益心中大惊,连忙换招,反而那股刀风从容不迫地像一堵无可穿透的高墙,非但能挡回他的招式,且还能将他的移动的步数困在三步之内。   月河门短于轻功,薛从益逃无可逃,只得做困兽之斗。他虽比得辛苦,但周遭多数人却看得兴奋,只见他二人困在山河台的方寸地间短兵相接,招式快得令人目不暇给。   大约拆了二十余招,江展羿见薛从益已是累极,忽地从刀风间打出一掌,将他逼下台去。   薛从益失此一利,心中羞愤——江展羿的武功虽负有盛名,但输给一个小自己近三十岁的小辈,实在丢人,更何况……   薛从益袖袍一拂,怒意森森:“江展羿,你方才可是在故意让我?!”   立在山河台上的江展羿愣住。   “哼,别以为我不知道,以你的本事,只要拔刀出鞘,定可胜我于三招之间!”   此言出,满座哗然。   薛从益在江湖,也算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之一。若江展羿的武功能在三招之间胜于他,那么此子定然有望意一夺武林盟主之位。   “薛前辈误会了。”须臾,江展羿才道:“因在下不知前辈的功夫底子,不敢贸然出招,只好先做试探。”   这个解释在情在理,薛从益听罢,不疑有他。   他叹了口气,回头对自己的小儿道:“下一场比试,自求多福。”   薛家公子薛梁听了这话,脸色煞白。决胜台北角的山河台上,一袭青衫身影如天神临世,手中的双刃发出清冷的寒光——苏简,薛梁下一场比试的对手,也是三年前飞鹰阁比武,唯一与江展羿势均力敌的人。   有了方才一场精彩的比试,众人对薛梁和苏简的比武也万分期待。岂料接下来,这场比武却令人失望了。   苏简不比江展羿步步为营,双刃急旋,扯出漫天如飞雪一般的刃气,直直袭向薛梁。   暮雪七式的第四式——雪窖冰天。   只有一招。在一招之内,薛梁便猝不及防地倒在山河台上。他的身下流出汩汩鲜血,手指动了动,却爬不起来。   比武之中,伤亡都是不可避免的。然而苏简出手便是惊世杀招,却令所有人瞠目结舌。一时间,天平山顶安静得落针可闻,只听苏简淡淡的语气不带一分一毫情绪:“我避开了要害,他没死。”   不远处,江展羿皱紧了眉头,若他没料错,苏简这么做,当是情非得已。于是当苏简路过云过山庄的看棚时,江展羿忽然起身叫住他。   “苏简,你的武功……”   苏简脚步顿住。   长风猎猎,山河台上,最后几场比武开始,人群复又热闹起来。而苏简静默半晌,回过头来扫了江展羿一眼。   片刻,他笑了一声:“江少侠知道就好。”   这一日的比武已近尾声。与飞鹰阁的比武一样,每一日,每个山河台上的最后胜者,可向在场任何一人挑战。苏简、江展羿、仲千乔都放弃了这个挑战机会。而东面山河台上,纵横阁阁主赵逊却莫测一笑,齿间吐出几个字:“流云庄,穆大小姐。” 第50章   穆大小姐是唐绯。   穆家子弟,除了接手流云庄的穆惟与穆情外,其余都已自立门户,只多唐绯一人。若按年纪来排,她确是流云庄的大小姐。   只是,纵横阁与流云庄素无恩怨,赵逊却指明要与唐绯比试,让人实在摸不着由头。   “怎么?”赵逊挑眉,“穆大小姐可是不敢?”   “我……”唐绯犹疑,不由朝江展羿看去。   其实唐门阿绯的武功究竟如何,连江展羿也不得而知,只记得三年多前,她在飞鹰阁比武会上使过几招,巧妙不凡。   此刻,江展羿微蹙着眉,他将青龙刀收起,正要朝唐绯走去,苏简却将他拦了一拦。   “不对劲。”苏简的目光凝在赵逊身上,“静观其变。”   而这个时候,唐绯见江展羿不阻拦自己,仿佛松了口气,高兴地对赵逊说:“好,我与你比!”   唐绯跃跃欲试的态度,令所有人都吃了一惊。人群众说纷纭,不外乎是觉得这穆家小丫头太过自不量力。然而下一刻,当唐绯轻跃上山河台,双袖一抖抽|出软剑时,四周忽然鸦雀无声。   只见山河台上,软剑动如灵蛇,快如飞刃,朝赵逊缠去。唐绯原是唐门人,但她使的武功,招招式式承自狂剑季放,快准狠之势令人避无可避。  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,赵逊不敌唐绯,败下阵来。   唐门阿绯比得开心,还有模有样地朝赵逊拱手道:“赵阁主,指教了。”她朝台下望去,却见众人皆皆惊诧地打量自己。过得须臾,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如潮的赞叹声——自古英雄出少年,未曾想这少年英雄中,亦有巾帼之姿。   唐绯有点赧然,可内心里,却十分高兴。她又是一个轻跃,径自跑到江展羿跟前,问说:“猴子,我刚才比得好不好?”   江展羿犹自愣怔。他甚少看唐绯舞剑,方才山河台上的身影如九天谪仙一般,却竟是夜夜与自己痴缠的那个人。想到此,脸便红了一片,江展羿挠挠头,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。   “你哪儿学来这么好的功夫?”   “我没跟你说吗?”唐绯有些吃惊,以为江展羿早该知道,“要试冥泉之毒,需得先有很好的内功底子。当年我内功一直不济,只好央师傅传我一些心法,师傅被我烦得没奈何,就给了我一本《神杀诀》,我闲着没事儿,便日日修习了。”   江展羿听了这话,哭笑不得。《神杀诀》乃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心法,多少人求之不得,可到了唐门阿绯这里,却不将其当一回事儿。   至此时,第一天的比武便结束了。人群逐渐散去,方才败阵的赵逊从远处望向唐绯和江展羿。奇怪他虽输得狼狈,目光中,却有一丝得逞之意。   有人说,武林英雄会,应当从第六天开始,因为前五天的比试,只是从百余人中挑选出二十个绝顶高手。高手与高手之间的较量,才算作真正武林英雄的切磋。   而事实也当真如此。由于实力悬殊太大,武林大会前五天的比试实在乏善可陈,唯一可圈点的只有华商一人。确切的说,华商引来关注,是因为他的真实身份——暮雪宫,于梓沉。   前二十甲之间的较量,由抽签而定。这天一早,抽签的结果出来,第一场是流云庄穆情,对决庐山拍顾淮。   三年多前的飞鹰阁比武,苏简与顾淮曾有过一场较量。当时,因顾淮长于掌法,短于轻功,苏简取巧,以速攻破了顾淮的防,轻松得胜。   三年过去,顾淮的轻功长进不少,掌法之高妙,更是个中翘楚。故此对穆情来说,这一场比试并不容易。   山河台上,两人拱手请招,礼数恰到好处。转眼剑锋出,掌风起,短兵相接,游刃有余。穆情和顾淮有一点极其相似——两人虽一老一少,皆是性情沉稳之人,是以起初数招,他们并未使出全力,只是互相试探。   在场众人瞧出他们出招的规律,本已做好看一场拉锯战的准备,谁知这个时候,顾淮使出一招“龙华掌”,穆情持剑不抵,退后数步。   “龙华掌”不是顾淮的杀招,以穆情的功力,应付这一式应当绰绰有余。可她在原地定住后,气息紊乱,脸色顷刻变得煞白。   好在顾淮为人正直,从不乘人之危。他看出穆情的异样,及时收招,不解地问:“三小姐可是身体不适?”   穆情摆了摆手,正要说话,可胃中忽然涌上一股反胃之感。她竭力将气息一沉,才不至于干呕出来。   行医之道讲究望闻问切。山河台下,唐绯瞧见穆情的模样,虽然心中惊讶,却也明白了七八分。她素来是个护短之人,心里起了急念,一个纵身便跃上山河台,对顾淮道:“顾长老,我妹妹身体抱恙,可否让我替她瞧过之后,你们再比试?”   顾淮点头:“穆大小姐请便。”   穆情和唐绯离开后,比武场内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。武林高手中,不乏有医术出众者,有经验的人瞧见穆情方才的模样,心中便可揣摩出五六分实情。这些揣摩入了苏简耳中,犹如雷鸣。须臾片刻,他的额头便渗出汗液,握紧的双手青筋暴露。   若非比武规定从第六日开始,前二十甲若无特殊原因不得离席,他早便跟去看个究竟。   不过多时,唐绯便回来了。只不过这厢折回的只有她一人,穆情却没有来。   唐阿绯的脸上有明显的喜气。她凑在穆惟耳边耳语几句,穆惟不由地看了苏简一眼,亦渐渐目露惊讶。与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老商议一番,穆惟跃上决胜台,抱歉道:“诸位,因家妹穆情身体不适,不得不临时退出比武,还望诸位见谅。”   穆惟虽未说穆情退出比武的原因,但有识之士纷纷猜测出来。更有不少包不住话的人在台下嚷嚷起“恭喜苏宫主”,“恭喜穆庄主”这类的话来。   自斩水堂一夜灭门后,苏简与穆情之间仿佛生了疙瘩,表面相敬如宾,内里却分外疏远。然而此时此刻,苏简亦按捺不住内心的急切,“腾”地一下站起身来,就要去瞧穆情。   穆惟笑道:“苏宫主,家妹说她想歇息片刻,宫主不如晚些探看?”   苏简在江湖素有威名,寻常人都不敢拿他打趣。只是原本剑拔弩张的比武大会闹出一桩喜事,众人的心情都愉悦不少,须臾便有人道:“是啊,苏宫主,反正小娃在你家媳妇儿肚子里,又跑不了路——”   而苏简听了这等露骨的话,竟也不气,嘴角隐隐一扬,竟露出一枚难以察觉的微笑。   穆惟又道:“只是这样一来,前二十甲便少了一人,在下方才与几位长老商量,得出两个法子。一是根据前五日比武的结果,由排在第二十一位的纵横阁赵逊顶上;但因为少的这个人,原属我流云庄,所以第二个法子,是由流云庄的大小姐,穆绯顶替穆情。”   穆惟说到这里,环顾四周:“至于选两个法子,就请在坐的十八位高手表决。”   在坐的十八位高手,自是指除开穆情穆惟之外,余下的前二十甲。另一头,唐绯听到这个消息,很是兴奋。与人比试的甜头她尝过,可是她无门无派,做梦也不曾想自己竟有机会参加武林英雄会这样的比武大会。   而对于其他人来说,参加比武大会,是为夺得武林盟主这一位置。江湖毕竟是重男轻女之地,选一个女子比试,即便她武艺再好,也不可能成为争夺盟主之位的劲敌。更何况,唐绯的武功本就胜了赵逊一大截,这让其他人更有选她加入前二十甲的理由。   近乎所有人都无甚顾虑,轻而易举便做出选择。唯有江展羿一人觉得脑仁疼,他抬起手,捏了捏眉心,自言自语道:“这样一来,可就麻烦了啊……”   “该来的,挡也挡不住。”身旁的姚玄一笑,又提醒道:“庄主该你了,夫人她正盯着你呢。”   于是江展羿抬起头,对上唐门阿绯满怀期待的目光,只得咬牙做出选择:“流云庄,穆绯。”   票选的结果出来,唐绯以十二对六,顺利成为前二十甲,加入这一年的武林英雄会。   其实比武这回事,有的时候也讲究运气,譬如甲可以胜乙,乙可以胜丙,但甲不一定就打得赢丙,这是因为招式之间,也有相生相克的道理。   二十年前,狂剑季放打遍江湖,少遇敌手。二十年后,承袭了季放快准狠的唐绯,又有《神杀诀》辅以内力,刚刚好是顾淮的克星。故而两人的比武只持续了半个时辰,顾淮便败下阵来。   这天的比武结束,前二十甲一共淘汰了三人。人群散开后,唐门阿绯头一个找到的人却是苏简。两人像是在聊着什么,竟越说越开心。江展羿走过去,还没来得及跟苏简道一声“恭喜”,唐绯便乐哉哉地问:“猴子,你觉得我跟顾长老比的那一场,精彩不精彩?”   江展羿想了想,顺着她的意思说:“精彩。”   唐阿绯果然更加兴奋,道:“猴子,等我明天赢了,给咱们云过山庄争个武林盟主!”   这话出,江展羿又不由抬手捏起眉心。苏简笑了一声,拍了拍他的肩膀,径自走了。   唐绯狐疑,问:“猴子,你怎么了?”   江展羿放下手:“你知道你下一场比试的对手是谁吗?”   唐绯加入比武乃是半路出家,不清楚状况。饶是如此,她依然得意道:“我问过苏简和华商师兄了,不是他们。我觉得只要不是他们,我就能胜。”   江展羿嘴角一抽。   “当然不是他们……”过了片刻,他抑郁道:“是我……” 第51章   因江南苏府距天台山甚远,这些时日,苏简与穆情都留歇在流云庄。   这晚秋夜空明,一弯月牙皎光澄澈。苏简在穆情房前静立少时,推门而入。   屋内烛火悠悠,像是在两人之间罩上一层化不开的雾气。穆情若有所思地看过来,她撩开雾气,走到苏简身边,轻声道:“我还没带你在流云庄看过吧?”   苏简一愣,似乎没料到她会提一桩不相干的事,不动声色地“嗯”了一声。   门畔的木架上有一盏气死风灯。穆情将风灯提在手里,又道:“我带你走走。”   流云庄是典型的江南庄园,回廊流风,小桥流水,又有楼阁大气洗练。夜来风寒,苏简解开外衫披在穆情肩头,开了几次口,都不知从何说起。   走过长廊,豁然映入眼帘的是一汪池水。水色粼粼映着月华,穆情的目光落在池水上,半晌道:“我今日打听过你之后比试的对手。前三场都不难,只是到了第四场,你会遇到梓沉。”   苏简沉然:“华商武艺不凡,我亦自当全力而为。”   穆情摇摇头:“我担心的却不是这个。”她别过脸,看向苏简:“纵横阁的赵逊,你以为如何?”   苏简想起唐绯跟赵逊的比武,不由道:“此人深藏不露,应当小心为妙。”   苏简这话,并非毫无根据。赵逊武功卓绝,足以进入前二十甲。可他与唐绯的一场比试,在逼她使出狂剑季放的招式之后,便故意藏拙。   穆情道:“阿绯堂姊也觉察到赵逊的蹊跷,不过她说,反正她猜不到赵逊想要作甚,不如直接将他打败,一了百了。”说到这里,又是一笑,“说起来,阿绯堂姊与江公子一般,都是心思清明磊落的人。”   可是苏简却深吸了口气,他抬头望月,过了半晌才说:“我查过了,赵逊,是仲千乔的人。”   此话应有后半句,苏简没说,穆情也明了。   仲千乔是东崛门的掌门。日前,东崛门下的斩水堂一夜灭门,江湖上却没有风声。然而这等血案,定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掩去。一时的风平浪静,只意味着之后的波涛汹涌。而赵逊,便是巨浪来临前的一袭暗浪。   他们间的心结始于斩水堂一夜灭门,故此话头到了这里,便戛然而止。两人复又往回走,比来路还要沉默。得到冷梅斋,苏简随穆情进屋,才将忍了太久的话说出口:“你如今,是有身子的人,我在这里陪你,看你睡着了我再走。”   也不知天下是否有夫妻如他们一般,遇到天大的喜事,却无法在彼此面前露出一丁点的兴奋。   烛火熄了,屋内黑漆漆一片。苏简在床榻边,也不知坐了多久。其实这些日子以来,心中一直有个念头辗转反侧,今日终于下定决心。   也许这世上,没有什么会比一个新的生命更令人幡然醒悟了。苏简想,过去既已成往事,如今有妻有子,便是往昔再惨烈,又夫复何求呢?   可他一想到那日穆情失望的神色,又不知该如何化去两人之间的嫌隙。   苏简轻叹一声,站起身来。然而这个时候。穆情忽地伸手拉住他。黑暗中,他听见她轻而柔的声音:“苏简。”她一顿,“别走……”   苏简心中微沉,回过头去看她。   穆情的双眸如一弘湖水,盈盈有光。她像是想了许久才下定决心,说:“对不起,那日,我不该怨你。毕竟那样的事,换了谁也承受不起,甚至连我也……”她说到这里,忽然顿住,然后她移开目光,“我们日后,好好做夫妻。”   苏简没有深究穆情未说完的话,只是在听到最后一句时,忽然笑了。他俯□,凑到穆情耳边轻声道:“你可知道,在这样的夜晚,跟一个久旷之人说‘好好做夫妻’这种话的后果是什么吗?”   穆情微微一愣便反应过来,她没有阻止,反是抿唇不语。   于是苏简掀开被衾,叹息着便吻下去。   翌日晨,清光如水。唐绯老早便坐在流云庄的看棚里,一脸气鼓鼓地看着江展羿。而西面棚内的江大庄主,却是一副眼观鼻,鼻观心的模样。   一旁的姚玄调侃道:“怎么一夜过去,阿绯姑娘还在生气?”   这话戳中江展羿的心思。他无奈地望了唐绯一眼,道:“本是不气了,可今早她来的时候,撞见了场子边上的赌局……”   姚玄“噗”一声笑起来:“这就难怪了。”   今日一早,有好事人在比武场边设了唐绯跟江展羿的赌局。唐门阿绯路过,想为自己押一注来打气。她兴致勃勃地问江大庄主讨了银子,刚要下注,却发现这赌局并非在赌她跟江展羿谁胜谁负,而是在赌江庄主到底会不会放水——他们压根就没觉得她能赢。   不过多时,比武便开始了。唐绯与江展羿对面而立,一个生气,一个尴尬。过了须臾,唐绯从袖囊里抽|出软剑,比了个出招的姿势。江展羿却不动作。于是唐绯就急了,跺脚问:“猴子,你怎么不拔刀啊?”   江展羿想了想说:“你先出招吧,你出了,我再接。”   唐绯瞪大眼:“哪有你这样的?你这不是放水么?”   此言出,山河台左右笑倒一片,台下立即有人起哄:“江大庄主可不是怕媳妇儿吧?比武台上无夫妻,庄主莫要忘了——”   江展羿一本正经地跟唐绯解释:“不是放水,我比武一向不会先拔刀。”   唐绯想想也是,便将软剑往前一送,腾身直逼。然她还未挨近,江少侠一个腾挪便臂铠了她。唐绯也灵巧,双足在空中急蹬,又折返回攻。江少侠横刀微挡,再闪身避过。   两人在台上你追我赶,虽未过招,但速度之快也足以令人叹为观止。蹊跷的是唐绯的快准狠遇上江展羿,却没了之前的犀利,如银蛇般的软剑像是丢了原先的生命力,片刻也沾不上江展羿的衣摆。   众人只道云过山庄的江展羿刀法惊世骇俗,未想他的身法,亦能胜过速度快到极致的唐绯。   而唐门阿绯不知,江展羿早在心中打定主意,势必要在这一场比武中,将她拦下。武林大会的比武看似好玩,但前路凶险难料,他怎能不管不顾,任由狐狸仙犯险?   只是如何将唐绯打败,这是一个难题。出快招直接灭了她,唐阿绯虽不至于怪责,起码会低迷月余。出巧招直接骗过她,那两人之后的日子,恐怕就艰难了。江展羿左思右想,终于得出一个称不上好的法子。因在体力上,自己是狐狸仙的几倍,江大庄主决定先以缓兵之计拖住狐狸仙,用轻功耗光她的气力,然后再出一个寻常招式,以内力将她逼下山河台即可。于是乎,便有了两人在山河台上的你追我赶。   狐狸仙腾挪了半晌,亦觉察到不对劲。她在原地顿住,气喘吁吁地问江展羿:“猴子,你怎么光顾着避让,不接我的招呢?”   这个问题,江庄主自是不肯老实回答,随便寻了个幌子就说:“我没摸清你的底细,不敢贸然出招。”   唐绯听了这话,以为自己的实力与江展羿差不离,高兴地道:“那我把自个儿的底细告诉你!”   江展羿嘴角一抽,摇头道:“不必,该出招的时候,我自然会出。”   唐绯想了想,又困惑不解:“不对啊,猴子,你怎么不累呢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你不是说,神杀诀是最厉害的心法,我把神杀诀练到了第五重,怎么会比你还累呢?”   “……我练的也是神杀诀。”   唐绯不比江展羿。她当初修习神杀诀,只是为了试毒。江展羿在桃花坞的那几年,因着要自救,潜心习武,非但将神杀诀练到第九重,为了疏通气血,亦将暮雪七式练到第四式。穆衍风曾教过他,要习得天下最好的武功,有两个法子:一是找到最好的武功谱,将其修炼到极致;二便是将天下的好武艺融汇贯通,化为自身特有的招式,心神合一,臻于化境。若要举例,暮雪七式当为前者;而江展羿的惊春一刀,便是后者。   江展羿见唐绯沉默,知道她被自己败了兴致,忍不住心软道:“不然你拿软剑直接攻我面门,我接你几招便是。”   这个时候,唐绯抬起头来,惊讶道:“猴子,你是在故意拖着我么?”   江展羿眼皮一跳。他想的取胜法子之所以称不上好,就是因为用到半途,便会被唐阿绯猜出来。   唐绯继续道:“是不是因为我的身法,内力,通通比不过你,所以你想把我拖得没力气了,然后将我逼下台去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你怎么能这样呢?!”唐绯惊道,“你这不是瞧不起人么?!”   “……我没这个意思……”   “那你说,倒底是我的武功好,还是你的武功好?”   “……”   “你快说呀!”   “……你的好。”   “既然我的武功好,那你怎么不愿意跟我比试呢?”唐绯困惑不解,又垂下头去低声嘟囔,“我知道,其实你是在安慰我,你肯定瞧不起我的功夫……”   江展羿抽了抽嘴角,只好投降:“那你若真想比,我好生跟你打一会儿。”   “好好打什么呀?”唐绯又惊道,“反正我又赢不了!”   说罢这话,她忽然转身跳下山河台。回过头,狠狠瞪了江展羿一眼,嘴里蹦出五个字:“我、不、比、了!哼!”   望着唐绯远去的身影,众人一时也未回过神来。不明白为何好好的一场比武,怎得就变成了唐阿绯一个人的口水战,更不明白何以她口水战已占了绝对上风,忽然却弃权认输了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山河台下,忽然有人笑了一声。紧接着,此起彼伏的笑声接连响起。而江展羿,便在这满堂笑声中,不战而胜。   唐绯与江展羿的比武,本是这年武林英雄会中一场并非紧要惊险的比试。然而在很多年后,这则轶事依然在江湖广为流传。老一辈总爱以此事训导后辈,说这世上万物都有因果轮回,都是相生相克,譬如当年武功天下第一的江大侠,为人达观有担当,受得起万人敬仰,却唯独拿一个人没办法——他家媳妇儿,唐阿绯。   然而,前二十甲的比武,并非每一场都如唐绯跟江展羿这般轻松逗笑,更多的比试是残酷的。高手间的较量,往往一招一式之间便会折人性命。武林英雄会的进度出乎意料得快,到了第十日,已然决出了前六甲。而昔日的前二十甲,武功被废的有五人,身亡的亦有两人。   前六甲分别是暮雪宫于梓沉,青衫宫苏简,流云庄穆惟,东崛门仲千乔,黄浦堂杨况,以及云过山庄江展羿。这其中,苏简和仲千乔的招式尤其狠辣,身亡的那两人,便是折于他二人之手。   按照规矩,前六甲决胜之前,会有两日的休整时间。决胜开始后,六人会被分为两组,三人一组决出一人参加最后的比试。间或有不服者,可以酌情挑战。三人的分组中,华商,苏简,杨况为一组,其余三人为另一组。   这一日秋高天阔,天光异常敞亮,但苏净从外间归来,却是一脸沉郁之色。   苏简放下手旁的书卷,慢声问:“查出来了?”   苏净摇头:“属下无能,东崛门的人嘴巴太紧,仲千乔和赵逊的阴谋,属下实在不得而知。”   “不关你的事。”苏简道,“他们想要做大事,自然不可能将计划透露给不相干的人。”   “属下已让小山潜入东崛门,若有风吹草动,他会立刻告知。”   “如此……”苏简默了一阵,“明日比试,先静观其变。”   然而,苏净听苏简言罢,仍是立在原地,他的脸色很难看,仿佛有甚难以启齿的事。   苏简何其精明,观其色,便能猜其意。   “若还查到什么,一并说了。”   苏净皱着眉,又忍了一会儿才说:“这桩事是小山打听到的,他起初与我说时,属下亦不敢相信,因为……”苏净抬头,看了苏简一眼,“这件事,与夫人有关。”   “情儿?”   “小山在东崛门,识得一个昔日萧家的人。那萧家人说,说……”   苏简直起身,目光忽然便得凛冽:“说。”   “那萧家人说,两年多前,曾有一个武艺卓绝的姑娘,杀了不少萧家的人。他虽不记得那姑娘是谁,却记得她的容色倾城,使的兵器,是长剑。”   “杀了,萧家人?”苏简难以置信,“情儿怎会做这等……”   话头到此,忽然顿住。是了,旁人不理解,他苏简还不理解么。谁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惨死在眼前,更何况,还是在这弱肉强食,凶险至极的江湖。   “小山如何确定是情儿做的?”苏简不动声色地问。   苏净道:“因那萧家人说,那姑娘一身白衣,身上有,冷梅异香。”说到这里,他一顿,“宫主,夫人会不会是因当年小姐去世,所以……”   “恐怕是。”苏简站起身,略一思索,又道:“此事你万不可对情儿提及,她如今有孕在身,受不得……”   可是,苏简的话头说到一半,便忽然掐住。他抬目望去,只见院子尽头,赫然站着面色煞白的穆情。 第52章   三年过去,穆情的变化,苏简不是没有觉察。   从前的她静如止水,可到了今天,这一泓止水下,已然起了波澜。   苏简一直以为,穆情的改变,是因三年前自己对她的伤害造成的,却不知那个夭折的女儿,竟让她连理智也失了。   穆情立在院子头,脸上半点血色也无。她双目惘然无措,像是做错事的孩子。   苏净见状,默不作声地退下了。   苏简望着穆情,忽听她开始喃喃解释:“那时我,连她的名字都起好了,真地没想到……”   “傻姑娘。”苏简摇摇头,像是不想让她再说。往事已成烟,追忆只会让人苦痛,他走过去,将穆情收入怀中,“傻姑娘,别想了。”   可记忆却如潮水涌来,挡也挡不住。穆情闭上眼:“其实是我不该……那时,萧世山来向我打探小叔的死因,我们起了争执,但他那一掌是误伤,发现我有身孕后,还帮我去请了大夫……可还是迟了,胎气受创,阿梅先天心力衰竭,没活几天就去世了,我当时太伤心,所以,所以就……”   “阿梅?”苏简一顿,静静问,“我们的女儿,叫苏梅?”   但穆情没有回答。她的声音极轻,带着苦意和自嘲:“苏简,斩水堂一夜灭门,我不该怨你,其实连我自己,也看不开这样的劫……”   “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不是么?”苏简忽然道,“情儿,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,等我做到武林盟主,就把青衫宫交给苏净。我陪你留在江南,从此我们,只往前看,嗯?”   这一次,为彼此都下定决心,抛开过去,只往前路。   “苏简,我……”   “答应我。”   “我答应你。”   翌日的比武,第一场便是由苏简对决华商。自从华商的身份曝光后,他与苏简的比试一直备受期待,因江湖百年来,从未出现过以暮雪七式对决暮雪七式的比试。   此刻的山河台上,苏简一身青衫,手持长剑,华商白衣胜雪,身无利器。   空气像是停滞一般,周遭人都屏住呼吸。   也不知过了多久,须臾间,风声隐动,白影青衫疏忽一晃,转瞬不见。下一刻,决胜台的上空,刃气盘绕若飞雪,碰撞之声犹如清音,凛冽且悦耳。   这是暮雪七式的第七式,凝水为刃。   苏简与华商一上台,使的便是必杀招。  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,两人不分伯仲的拼杀数十招。华商以掌力推回一式,正要再聚刃气,忽然觉得不对劲——方才推回的刃气,竟然不受控制地飞向决胜台的边缘。   “铛”的一声,决胜台的铁栅忽然断裂。   华商很是狐疑。按理说,一个人若练就暮雪全式,定能游刃有余地控制刃气的走向。当年的桓公子,便能在一方极小的后院习武,而不伤及片花寸草。何故方才自己竟险些误伤看棚中的人群?   而方才的那一式,是挡回苏简送来的刃气,若不是自己出招的问题,那么……   华商蓦然抬头,目光直逼苏简。   如雪的飞刃间,苏简的脸色白得吓人。他微微喘气,指尖的黑晕明显是内息紊乱,走火入魔的征兆。   是了。华商恍然大悟。难怪苏简每场比武都速战速决,以他如今的内息,撑太久只会让刃气失控,伤及台下无辜。   这个时候,面西的看棚内,江展羿缓缓站起身来。华苏二人身法虽快,但他还是看得清。看得清方才一袭飞刃已不受控制,更看得清苏简已无法把持自身的内息。   江展羿皱起眉,走入入魔的后果,是遭武功本身反噬,倘若被天下之最的武功暮雪七式反噬的话……   决胜台上,华商也想到了这一点。他忽然矮身避过苏简一招,不回攻不反击,而是直接扣住他的手腕,低声道:“你确定还要比下去?”   苏简喘气笑道:“怕了?”   “你应该知道比下去的后果。”   “可惜,我有理由非比不可。”苏简左腕往下一压,右手持剑横扫,转瞬便将华商格挡开来。   华商扬臂退开数步。他本不算善类,苏简既然冥顽不灵,他便不再多言。刚要再起招,忽见决胜台下,江展羿冲自己摇了摇头,横手于身前一切,竟是无论如何要将苏简拦下的意思。   华商在江湖少有敬佩之人,但江展羿算是一个。他见状,心知要与苏简硬碰硬,决计阻拦不了他。为今之计,只有用旁门歪道了。   想到这里,华商心生一计,他忽然快步逼近苏的身边,轻描淡写地说:“苏简,你们的女儿,其实没有死。”   不出所料,苏简闻言,动作猛然僵住。   高手的对决中,胜负往往便取决于这样的一瞬间。华商趁此时机,并手为刀在苏简后脖子一扬,径自劈晕了他。   近乎所有人都愣住了,不明白为何一场盛况空前的比试,竟然结束得如此啼笑皆非。   姚玄不明就里地问:“庄主,苏宫主他怎会……”   是了,一个武功绝顶的人,怎会受他人一个手刀便昏晕过去?归根究底,是因走火入魔,内息已乱吧……   江展羿摇摇头,腾身跃上决胜台。刚要扶起苏简,不经意却被他抓住手腕。   苏简的声音极哑极低:“别再比下去,小心……小心赵逊和仲千乔,他们针对的,是你……”   江展羿沉默半晌,道:“你放心。”便径自点了苏简的昏睡穴。   华商替苏简把了脉。   江展羿问:“怎么样?”   “内息太乱,再妄用暮雪七式,恐怕会经脉寸断,气血倒流攻心。”   江展羿眉峰紧蹙:“可还有得救?”   “现今的状况,倒是好办。”华商沉吟,一顿,又道,“依他的性子,难说。”   江展羿亦沉吟半刻,忽然道:“梓沉,帮我照顾狐狸仙。”   华商猛然抬头,还没来得及问为何,江展羿已跃下决胜台,将苏简交给穆情:“阿情姑娘,苏简伤得不轻,不如你提前带他回去。”   前六甲的第一场比试,以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结果收场——无往不利的青衫宫苏简,竟忽然昏死在决胜台上。   苏简和穆情离开后,第二场比试很快开始了。   这一场比试是由云过山庄江展羿,对决东崛门仲千乔。   然而,两人的比试并没持续多久,仲千乔忽然收手,沉声问道:“敢问江庄主,可是会暮雪七式?”   “会。”   “庄主练到第几式?”   “第四式。”   仲千乔听罢此言,顷刻冷笑起来。他年逾四十,声如洪钟传遍比武场每一个角落:“那么,八月十七这天夜里,江庄主在哪里?”   若仲千乔提的是别的日子,江展羿也许不会记得。但八月十七这一天,他却无法忘记——这一天,斩水堂被苏简一夜灭门,他赶去的时候,已经太迟。   “怎么?江庄主是想到了什么,所以缄口不言了么?”看着江展羿沉默,仲千乔又笑起来。他转身面向江湖众人,抱拳拱手,“诸位也许都有听闻,八月十七这一夜,对于我东崛门来说,是个永生也不愿回忆的夜晚!因为这天夜里,我东崛门斩水堂下的弟子,被人一夜灭门,无一生还!”   滋事重大,话音一落,台下众人面面相觑,间或有低声议论,又被仲千乔的声音压了下去,“试问我东崛门斩水堂的弟子,武艺内功都不是泛泛之辈。试问在这江湖,能有几人有此能力,在一夜之间将近百位高手斩于刀下?!”   仲千乔说到这里,已是咬牙切齿。他忽然转头看向江展羿,厉声道:“敢问江庄主,我东崛门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庄主,竟让你不分青红皂白,大开杀戒!!” 第53章   ——敢问江庄主,我东崛门到底哪里得罪了庄主,竟让你不分青红皂白,打开杀戒!!   天台山顶秋风猎猎。   江展羿孤站在决胜台上,沉默不语。   仲千乔又笑了:“庄主不言,是默认了血洗斩水堂一事么?”   默认怎样?不承认,又能怎样?江展羿想,以仲千乔的势力,不可能查不出谁是真正凶手,他如今不提苏简,反将矛头指向自己,摆明已做足充分准备。敌在暗,我在明,摸不清对方底细的后果,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。   这时候,台下又有人嚷道:“仲门主,你说江庄主血洗你东崛门斩水堂,可有甚证据么?”   “就凭我门下弟子身上的伤口!”仲千乔厉声道:“伤约两寸,中有寒气沁骨,间或有刀痕,不过,若有刀伤,必是一刀致命!”   这话出,四下皆静。   难怪仲千乔要问江展羿会否暮雪七式了,那深两寸,带寒气的伤口,便应是暮雪七式所伤。这天下间,能将东崛门弟子一刀致命,又会使暮雪七式的人,恐怕只有江展羿一个。   “更何况,蜀西的云过山庄,也并非什么名门正派吧?”仲千乔勾唇一笑,目光直逼江展羿,“据仲某所知,烧杀掳虐这等恶事,云过山庄并不是没有做过!”   这话确是不假。   且不说云过山庄杀掳的都是大奸大恶之人,在这个江湖,要维持百余弟子的生计,不取些不义之财是根本行不通的。而江展羿虽有威名,但武林人敬重的仅仅是他的武功,至于他为人本身,江湖传言是亦正亦邪,扑朔迷离。   “是我做的。”江展羿抬头直视仲千乔,“仲门主当要如何?”   仲千乔双眼微微一眯,没想到江展羿当真要一力承担。   “江庄主既已承认,那么——”   “不是的——”   这个时候,决胜台下忽然有人叫喊出声。唐绯四下一顾,纵身跃上决胜台。   “猴子,不,展羿他没有,八月十七那天,我跟他一起,我们……”   “穆大小姐不提,仲某倒是忘了。”仲千乔冷冷打断她的话头,“八月十七这天,大小姐自然与江庄主在一块儿。”   仲千乔话里有话,唐门阿绯也不是傻子。事已至此,她亦明白了七八分。说是出于义气也好,说是迫于无奈也罢,由江展羿来担起斩水堂的血案,乃是如今唯一的完全之策。   可是……   唐绯垂下双眸。   “信不信由你,反正八月十七这天,我跟展羿在一块儿。便是发生了什么事,也是我们一起……”   “胡闹!”   不等唐绯说完,江展羿就出言打断。他皱了眉,低声冷喝道:“你下去,别来添乱!”   然而,斩水堂灭门究竟是谁之过,对于唐绯来说,都不算重要。她心中唯一惧怕的,乃是这三年来,一场生死不知的别离。   于是头一回,唐门阿绯在大事上,没有听江展羿的话。   她走过去,静立在他身边,好一会儿才呢喃出一句话。   “大不了,一起亡命天涯……”唐绯一顿,“反正我们不分开……”   江展羿只觉喉间猛然一塞,顷刻竟没了言语。   因流云庄威震江湖,众人见斩水堂一案竟与穆大小姐有瓜葛,纷纷质疑。   “仲门主,你说穆大小姐和江庄主一同血洗斩水堂,他们做此事,可有甚动机?有甚好处么?!”   这话正中仲千乔下怀。   顷刻之间,他大笑起来,笑声森冷带着嘲讽。   “诸位可还记得岭南萧家?”   此话出,满场皆静。   当年雄霸一方的岭南萧家,对于老一辈的江湖人来说,依旧是挥之不去的噩梦。   “二十余年前,萧家的少族长萧楚,曾与其亲妹偷尝禁果,诞下一名男婴。男婴的出世,促成萧族内乱。一行百余人等,几乎全毙命于长江水中。彼时仲某不才,正是跟随在老族长身边的亲随。内乱过后,仲某虽与老族长等人逃回岭南,却也是元气大伤。故此,萧家族内本欲修生养息,却不想竟有小人乘人之危!”   仲千乔说到这里,环目四望,目光渐至凄凉:“那年间的萧族,已然是日薄西山之势。族中人所期望的,不过是安心过活,而族中人所能依凭的,只能是萧家外围的九冥阵……”   不幸的是,这个时候,江湖中却有三个人打着莫名的名号前来闯阵——穆小公子穆珏,狂剑季放,以及回春手,苏蝶衣。   “萧家内乱,本是族中人的家务事,可穆小公子三人,却打着要为萧楚报仇的幌子,血洗岭南萧家,就连老弱妇孺也不曾放过。此仇大恨,便是二十载的光阴,亦不能抹去!”   当年的血仇,孰是孰非再难判断。可听了仲千乔一番话,原本阴狠的岭南萧家,竟无端惹人心生同情。   “所以,”江展羿沉默一阵,将青龙刀往肩上一扛,“数年前,萧家才追到江南,杀害回春手蝶衣及其小女苏烟?”   江展羿道:“二十年前的恩怨你们大可以去解决,但不知你们对苏烟下毒手,究竟有什么意思?!”   “呵,江庄主这话,倒像是把自己当作不相干的人了?”   仲千乔挑眉冷笑:“不错,数年以前,萧家人为了报仇,的确杀了苏蝶衣与苏烟。可那之后,青衫宫的苏简,又害死萧家多少人?!”   “那么三年多前,你们何故要在暮雪宫设局,想要害死阿绯?!”   “我承认,当年萧家对穆大小姐起了杀心,的确因为她是穆小公子之女。”仲千乔道,“可是现在,穆大小姐好好站在这里不是么?江庄主若要质问,不如先问问自己,三年多前,你江展羿又杀了萧家多少人,你,萧斐,又有何资格杀害萧家族人?!”   “萧……斐?”江展羿愣住。   “江庄主怕是不知道吧,少族长在你出世之前,便给你起好了名字。如今看来,庄主的武功,果然卓绝斐然,不负少族长的期待。”   此言出,在场众人面面相觑。   万万想不到的是,云过山庄的江展羿,便是当年身怀禁血的男婴萧斐。这么一来,萧族的内乱便是由他引发,想要脱开干系,怕是不可能了。   “萧家念在同根生,本欲放过斐少爷一命。可斐少爷你呢?却不想放过萧家吧?”   仲千乔忽地抬高声音:“穆大小姐原名唐绯,本是唐门弟子。可这些日子以来,诸位也看到了。大小姐的武艺不是出自唐门,却与当年狂剑季放的招式如出一辙。季放传授穆大小姐武功,便是教大小姐来血洗我斩水堂的么?!”   江展羿听到这里,忽然明白过来。难怪赵逊要找唐绯比武了——若能令人瞧见唐绯的武功路数,那么他日诬陷她血洗斩水堂,也好多一个理由。   而东崛门这么做的根本原因是——   江展羿抬头望向义正词严的仲千乔,恍然大悟。   “便是从前萧家恩怨化去不提,单就日前斩水堂灭门一案,江庄主和穆大小姐预备如何解释?!”仲千乔咄咄逼问。   “如何解释?”江展羿展颜笑了。知己知彼,百战不殆,只要摸清对方的心思,事情便一定有解决的法子,“我不打算解释。”   仲千乔愣住。   下一刻,江展羿忽从腰间拔出匕首,割破手指:“我江展羿,今日滴血起誓,愿与云过山庄脱离干系,从此要寻仇报恨,要杀要刮,江湖只管冲我一人而来。”   姚玄闻言,“腾”地站起身:“庄主你——”   可这个时候,唐绯会意,同样也割破了手指:“我唐绯,今日也滴血起誓,愿与云过山庄,流云庄,蜀地唐门脱离干系,从此江湖之大,只身一人。”   语罢,不等仲千乔再要说甚,江展羿握紧唐绯的手,跃下决胜台。   两人一起离开的时候,中途不是没有人阻拦,可都被江展羿一刀凶煞地吓退了去。   而仲千乔不阻不挡,眼里隐隐的笑意,像是目的已得逞。   于是这一年的武林英雄会,备受瞩目的江展羿,因一场往事,一桩血案,无缘于武林盟主的宝座。   至黄昏,唐绯与江展羿游走在苏州城中。   长堤柳岸,霞染云天。   唐绯沉思半刻,不由问说:“猴子,方才仲千乔诬赖你时,你怎么不提冥泉毒的事儿呢?就算你想认栽,也不必处处让着他。”   “当时不知他想作甚,所以才任由他往下说。”江展羿想了想道,“就是不知梓沉和穆惟兄,可能够保住武林盟主之位。”   听到江展羿提及“武林盟主”,唐绯不由失望:“要不是仲千乔来搅局,猴子你也能当武林盟主。”   江展羿失笑:“我参加比武大会,不为当武林盟主,只是想博个名次来抬高云过山庄的声望,日后庄中人外出办事,也方便许多。”   “可是我们现在回不了云过山庄了啊。”唐绯垂头丧气道,“就连要去哪里,都不知道了……”   江展羿听了戏言,耳畔忽然回荡起唐绯之前说的话。   大不了一起亡命天涯,反正我们不分开。   “狐狸仙。”   沉默半刻,江展羿忽然唤了一声。   “啊?”   “我们今日成亲吧。” 第54章   姑苏城外小茅屋,万树红枫月满天。   是夜月华初泄,屋内燃红烛,喜字贴墙头。因准备得匆忙,江展羿和唐绯连吉服都没有,对着门外凄清秋夜,算是拜了天地。   夫妻礼成后,唐绯还犹自唠叨:“从前我瞧别人成亲,新郎新娘都穿红衣裳。猴子,我还没看过你穿红衣裳的模样呢。”   这屋舍是姚玄来苏州后,在城外置的落脚地。往后云过山庄的弟子来江南,便可暂居此处。江展羿熟门熟路地找了两个瓷碗,斟上酒水。听了唐绯的话,摸了摸鼻子:“眼下也讲究不了这么多,下回再穿吧。”   唐门阿绯想了片刻,喜滋滋道:“倒也是,不过我这身儿红衣裳有点像吉服,挺喜庆的。”   不知何故,她的知足常乐忽然让他心疼。   江展羿将酒水递给唐绯,沉默半晌说:“等斩水堂的事了结,我再补你一个好些的亲事。”   “补什么呀?”唐绯匆匆喝过所谓的“合卺酒”,转过身去铺床,“反正我们老早就是夫妻了,办礼成亲,都是给别人看的。我倒觉得斩水堂这事儿挺棘手,不如早些去找老三叔,将当年的事问清楚……猴子?”   酒气耳后涌来,腰间环上的健壮手臂,是江展羿从身后拥紧了她。   他的语气讪讪地,声音略带沙哑:“狐狸仙,那个,成亲礼还没完……”   唐门阿绯一愣:“怎么没完,我们——”   话未说完便顿住,身后紧贴着的僵硬让她心领神会。   而这个时候,江展羿的手已经老实不客气地探入衣襟之中。轻咬她的耳垂,徐徐热气挠得脖颈发痒:“我忍不住了……”   他确实忍不住了。   自从武林英雄会以来,唐绯便与江展羿分房而睡。可怜江大庄主血气方刚的年纪,竟忍了半月不碰他家狐狸仙。   漆黑的屋里满是低沉粗哑的喘气声。江展羿的动作很急切,扯开唐绯的衣裙,便用力进入她的身体。饶是唐门阿绯竭力咬唇,也忍不住嘤咛一声,疼得皱起眉。   江展羿食髓知味,却忍不住笑了。   他在她耳侧轻声问:“怎么半月不碰,就这么紧了,嗯?”   唐绯脸上微红,又受不住他的横冲直撞。手指用力在江展羿要侧掐了把,喘着气道:“你、你慢些……”   可是他哪里慢得下来?   几近粗鲁地在她身上驰骋,过了许久,才低吼着泻出。江展羿借着月色,看见唐绯潮红的脸庞小而精致,下巴和鼻头都是尖尖的,一双眸子氤氲着水汽。如此姣好的面容,白日看了令他动心,而夜里看了……却让他纵欲。   “弄疼你了?”江展羿揽过唐绯的腰身,让她依偎在怀里。   “还好。”起初是有些疼,后来只剩一阵阵令人兴奋的迷眩。   唐绯抬起手,拨开江展羿额际汗湿的发,手指沿着他的英挺的眉梢滑向耳廓,“猴子,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呢?”她像是在自问,“今天在决胜台上,我看到你被仲千乔质问,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——不管发生什么,我们都得在一起。只要在一起,别的什么都不重要。你说,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呢……”   江展羿安静了半刻,慢慢搂紧了她。   “我也……”像是有些难以启齿,他深吸口气,顿了好久才说,“很……很喜欢你。”   哪怕有点磕巴,有点生涩,但这么多年来,这才算是江大庄主第一次真正的告白。   虽然唐绯一直知道他的心思,这一刻,也由衷地欢喜。   她即刻兴奋道:“猴子,你方才说什么?再说一次行不?”   江展羿披衣坐起,顾左右而言他:“我去倒杯水。”   “你说了再去。”唐绯也坐起身,一把拽住他的手,“猴子,我还想听一次,就一次……”   “我,我也很……”即使一直对她有求必应,可气氛消褪,江展羿怎么也说不出那句话了。他回转过头,“不行我说不出,下次再——”   话到一半,便被眼前的美景打断。   清冷月晖遍洒,倾泻在唐绯姣美的身躯。凹凸有致,婀娜多姿,胸前的柔软如云上,还有他方才纵情的痕迹。   江展羿的心跳都漏了两拍,下腹很快灼烧起来。   他艰难地喝下一杯水,再回到床榻上时,已不可能睡得着了。   唐门阿绯甚是乖觉,看江展羿不愿再告白,便枕着他的胳膊,渐渐睡了过去。   体内的闷火燃了许久也不曾退却,江展羿睁目看着房梁,只盼着能快些天明。忽然间,被衾窸窣一动,一只手探过来,握住他的硕大僵直。   “猴子……”唐绯濡软的声音,带着一丝笑意,“你往常,一夜都会要个两三次以上,怎么今晚却忍了?”   “我怕……伤了你……”江展羿的声音万分低哑,“毕竟,这么久没碰你了,我万一忍不住……”   “我不怕。”   “……”   唐绯攀上江展羿的肩头,埋首在他耳根轻轻一舔,带着水汽的声音万分惑人:“猴子,其实我喜欢,和你做……这种事。”   像是蛰伏太久的猛兽终于被猎物激发,江展羿忍不住呻吟了一声,握紧唐绯的腰身就往下腹送去。唐绯连忙避闪,机警躲开。下一刻却被江大庄主回捞入怀,按在身下从后脖子起,沿着脊梁骨往下深吻,一直吻到她全身都战栗起来。   他扳过唐绯,探身上来,唇上盈盈有光的水渍令她从方才一场迷醉中回过神来,脑子嗡得便更乱了。   “你……”看着他眼中灼灼两团火,唐绯犹疑道:“你得寸进尺……”   江展羿笑了,喘息着问:“到底是谁不知节制?”   他坐起身来,将唐绯抱上腰间,又说:“上来。”   这是他最喜欢的姿势。对面而坐,严丝合缝,再亲密不过。一手滑过她的腿,拖住唐绯的□;一手握住她胸前一团柔软。合二为一的瞬间,他又听到她令人沉沦的呻吟,于是撬开齿关,清香满盈,唇舌与身下一样,变得索取无度……   唐绯被折腾了一整夜,直到天明时分才睡下。   至午过,她起身,江展羿已然神清气爽地收好行囊。斟了一盏茶递给唐绯,他道:“你要是还累,可以再歇会儿,我们赶在天黑前去渡头就行。”   唐绯看了江展羿一眼,接过茶水默默喝完。   也不知是谁让自己这般疲累。   她腹诽了几句,安静地穿好衣裳。想要下床,腰腿却酸涩难当。   唐绯磨蹭了好一会儿,终于忍不住道:“猴子,日后咱们还是……节制一点吧。”   江展羿别过脸来,点了下头:“好。”   唐绯又说:“我是说,你……反正别像昨晚那样。若是要一整夜,就应当温柔些。如果温柔不了,就别一整夜了……”   江展羿放下茶盏,站起身:“你是不是走不动了?”他在榻前弯下腰,声音里有淡淡的笑意:“你上来,我背你。”   两人这厢是要前往杭州城。   深秋时节,万木凋零,唯有红枫铺了一地,煞是好看。   因江展羿在决胜台上认了斩水堂的血案,江湖人便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伤他。所幸这一路走来遇到的都是小喽啰,或是单打,或是群攻,都被江展羿一刀挡回去。   得到了渡口,又有十数人打着“寻仇”的幌子想要伤他。   这一回,江展羿还没出手。前方一阵凛风刮过,十数人便随之倒地。   苏简青衫如画,站在渡头浅笑:“看来,我来得还不算迟。”他让开身,后方水上是一艘空船,“适才的船家是东崛门中人,我不慎将他打落入水。如今没了摇橹人,恐怕要江少侠与我轮番划船。”   苏简的来意,江展羿心中明了。   斩水堂的血案是因他而起,他便不可能让他人替罪。苏简为人即便再阴狠,好歹还黑白分明,是个顶天立地不惧死生的男子汉。而此去杭州,江唐二人少不得要遇到埋伏。他们武功再高强,也有顾及不过来的时候,多一个苏简,也是多一个照应。   起浆破水,船行顺风。   船棚内,唐绯帮苏简把脉,道:“还好调解得及时,只要你三年内不使暮雪七式,内息便会平稳下来。”   苏简看着唐绯,却有些唏嘘。   他另起了个话头,“差不多六年前,你还是个小丫头的模样。”往棚壁上一靠,笑了,“那时你流离失所,问我以后要是没地方去了,青衫宫能不能收留你。”   “你说可以。”唐绯垂眸道,“所以苏简,我一直当你是最要好的朋友。”   是呢,最要好的朋友。因为这世间,喜欢锦上添花的人太多了,而我们更应当铭记的,是那些雪中送炭的朋友。   “转眼近六年,阿绯你总算可以与心中人团圆,可以嫁他为妇,连医术武功也卓绝出群,这么好的命,何苦要来淌这浑水?”苏简的笑容中,有些许苦意。   然后唐绯明白过来,他是在说斩水堂的血案。   那时候,她站在武林英雄会的决胜台上,心中只有一个执念,就是不能与江展羿分开。   可再回过头来想呢?若是东崛门没有把矛头指向江展羿,若东崛门只针对了自己一个,她又会不会承认?   “当时没想那么多,只为跟猴子在一起。”过了半刻,唐绯道,“可是如果换我一人在决胜台上,苏简,我也会淌这趟浑水的。”   “因为、因为情儿妹妹已经有身孕了。你当时内息大乱,也昏迷不醒。退一万步说,就算我那时将你供出来,也讨不到半分好处吧?仲千乔本来就想利用这机会,败坏云过山庄,流云庄,和你青衫宫的名声。这样一来,你,猴子,华商师兄还有穆惟哥哥,声望统统不保,仲千乔便可轻松登上武林盟主的位置。我要是不认了斩水堂的血案,后果会更严重。”   “阿绯好生机警。”   唐绯摇头:“是猴子。那时候他突然割指滴血,要跟所有人断绝关系,我才明白他是怕受牵扯的人太多,让仲千乔奸计得逞,所以就跟着他割指,跟流云庄也断绝了关系。”   “也好,这样一来,流云庄起码还算清白。华商跟穆惟,应当能撑得住。”   唐绯蓦然抬头:“苏简你,不恨华商师兄了么?”   苏简愣住。   唐绯讪讪道:“有一次陪师兄喝酒,他醉后与我说,青衫宫苏简,平生最恨的人就是他。”   “恨什么。”良久之后,苏简笑道,“真要说起来,这几年我应当感谢他。”   “师兄说他很羡慕你。他还说,有朝一日,我若能跟你长谈,就帮他带一句话。”   “华商让你带话?”苏简想了想,补充了句,“虽是不恨,不过我还真有点看不惯他。”   “嗯,师兄他说,穆情妹妹看似温婉,这三年却遭了太多心罪,唯有你能化解,所以你要好生待她,今生定不相负。”   船头起了风,风声渐大。江展羿单手摇橹,一边翻开行囊,扔来一件披风。   “狐狸仙,穿上别着凉了。”   看着唐门阿绯喜滋滋地裹上披风,苏简亦是一笑,他伸过手来,指尖亦有刀伤。   “阿绯,你看。”   “这是——”   “跟你们一样,我今晨也在武林英雄会上,跟青衫宫流云庄断绝了关系。”苏简笑得不羁,拍拍衣摆站起身来,“喂,江展羿,我来换你——”   隔一日,苏简离开青衫宫的消息传遍江湖。   却说当日的清晨,武林英雄会的比武还未开始,苏简一袭青衫端立在仲千乔面前,只说了一句话:“斩水堂的血案,是我做的。”   然后他割指滴血,朝着青衫宫,流云庄的方向各一拜,扬长远去。   杭州冬来早,小阳春未至,梅花却开了几枝。深红浅白零星交错,为这凄清冷秋平添三分色泽。   彼时江展羿三人已到了杭州城外。  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行非常顺利。季放就像知道他三人要来似的。门户大开,叼着一根树叶坐在房内边嚼边等。   等瞧见唐绯的身影,季放却按捺不住,暴喝道:“臭丫头!平白无故消失三年就算了,嫁了人都不来跟你老三叔说一声,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师傅吗?!”   “季前辈,狐狸……阿绯并非不想来看你,实在因为有事耽搁。”江展羿拱手赔罪,“日后我一定带她常来杭州。”   季放江展羿一眼,对唐绯说:“你选的这相公,倒是比你懂礼些。”   唐绯心中虽有不满,但她毕竟不是当年的小丫头了,知道眼下有求于季放,只好闭嘴认栽。   苏简看了唐绯与江展羿各一眼,开门见山:“季前辈,我们这次来,是为了……”   “行了行了。”季放摆手道,“你们在江湖闹出什么好事,还当我不知道么?”   他白了三人一眼:“你们仨今儿个是向我打听当年的往事来了吧?”   “还望季前辈不吝告知实情。”江展羿和苏简齐齐拱手。   “瞒了这么多年,终究是瞒不住了。”季放长叹一声,忽然以一种古怪的目光看向江展羿,似是惋惜,又似乎替他不值:“说起来,你小子才是最冤的一个,平白无故遭了这么多年的罪。”   此言一出,三人面面相觑。   二十余年前,江湖之乱,祸起萧家。而萧家的内乱,全皆由一个身怀禁血的男婴而起。便是江展羿生来被冥泉所噬,无论如何也称不上“平白无故”地遭罪。   苏简诧异道:“季前辈何出此言?”   “何出此言?这还不容易猜么?”季放看向江展羿,“平白无故遭罪,自然是因为你小子跟萧家半点关系也没有。” 第55章   平白无故遭罪,自然是因为你小子跟萧家半点关系也没有。   屋外的风声止了。霎时间,天地寂静得落针可闻。   江展羿愣了半晌,才问:“那我,我究竟是……”   季放不耐地打断:“萧楚和萧柔是亲兄妹,亲兄妹若结合生子,后代多半先天残障。你四肢健全,头脑好用,一身功夫在江湖数一数二,哪里有丁点残障的影子?”   “可猴子他当年,明明就中了冥泉至毒——”   “掉包了。”季放道:“当时萧家内乱,我跟穆珏也在,孩子是那个时候掉包的,实在迫于无奈。”   江展羿摇头:“我不明白……”   “这样吧。”季放往桌上一坐,翘起二郎腿,“你们仨先告诉我,你们知道多少?”   我们知道多少?   唐绯三人互看一眼。   ——知道二十多年前,萧楚和萧柔结合,生下一子身怀禁血,尔后萧家内乱,萧族覆灭。   ——知道萧族覆灭后,余下残部回到岭南。可几个月过去,穆珏,季放,苏蝶衣合力闯了九冥阵。三人破阵,穆珏中了冥泉之毒,于半年后不幸身亡。   ——数年之后,苏蝶衣带着小女苏烟,来江南祭拜穆珏,却惨遭萧族毒手。   三桩大事,事事关联。可这些事之间的因果联系,他们怎么想都想不明白。   季放听他们三人言罢,沉默半晌,忽然道:“苏简我问你,你表妹苏烟,是否先天便是个痴儿?”   苏简浑身一僵,像是猜到了季放要说什么,又不敢确定。   他的眸色黯淡下来:“是,不过表妹虽是痴儿,但她的单纯善良,非是寻常女子能及。”   “你可曾想过,苏烟是痴儿的因由?”   “……季前辈的意思是,苏烟她才是……”   “不错,苏蝶衣之女苏烟,才是萧楚跟萧柔之女,萧绯。”   苏简摇头,目色中全是难以置信:“我不明白……”   “你只是不愿意明白。”季放道,“这世上,根本就没有什么苏蝶衣。苏蝶衣的真正身份,是萧家的萧柔。二十年多年前,她与兄长萧楚相爱,二人结合,诞下萧绯。后来萧柔逃过萧族之乱,避到青衫宫,从此为自己和女儿改名换姓,这才有了回春手苏蝶衣,及其女儿苏烟。”   屋外秋风乍起,不知何时,天边堆起乌云,大抵是一场冷雨将至。   然而,比冷雨乌云跟让人心中阴霾的是这一场乾坤颠倒的往事。   季放道:“这事我还是从头说起吧。”   “你们三人可知道于桓之,穆衍风,和欧阳熙?”   三人点头。   “他们三个还有一个好友,此人姓江,名叫江蓝生。他原是皇家的人,后来假死,皇族给他追封了王爷,他从此便混迹江湖了。”   “但这个江蓝生的命不好,生了两个儿子后,没过几年便去世了。他夫人伤心欲绝,也跟着离去。说起来,江蓝生的两个儿子都没甚出息。大儿子江小史是个喜欢淘八卦,看史书的闲人,后来便去做了个说书先生。想必你们晓得,江湖人称的无卦先生,说的便是这江小史了。”   “至于江家二公子,却承了他爹的短命八字。他虽正儿八经地娶了个漂亮媳妇儿,可那媳妇儿却在生江家小公子的时候,出血死了。小公子才将将满月,连名字都没起,这江家二公子便也随着他媳妇儿去了。”   江展羿愣道:“那个江家刚满月的小公子是——”   然而季放却不理他这话,径自往下说:“你们都晓得那江小史是个八卦成痴的闲人,铁定养不好侄子。这么一个满月小儿谁来管?自然就由江蓝生的三个朋友接手。可是桓公子素来是个生人勿近的主儿,欧阳老先生也寡淡,唯独穆盟主义薄云天,便将这满月的小儿交到了穆珏手里,让他当亲儿子养着。”   “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。当时我还嘲笑穆珏,说他连媳妇儿都没讨,却要提前替人养个儿子。”   “没想到的是,这江家小公子倒也乖觉,模样也长得好不说,性情也很是讨人喜欢。养了没几日,穆珏便真将这小公子当成自己的儿子了。”   “那年间,我跟穆珏,萧楚和萧柔是至交。四人一起行走江湖,走到长江水畔,看到鸿鹄展翅,穆珏便给这江家小公子起了个名字,叫做展羿,大概是盼他日后能如高鹏展翅的意思。”   季放说到这里,深深地叹了口气。   “穆珏这人心善,凡事总往好的想。那时他还跟我说,如今他这儿子,并不能名正言顺地叫他一声爹。等到日后,他娶妻生子,定要生个女儿下来。这样便可将自己的女儿,许配给这江姓小子,好让他堂堂正正地喊自己爹。”   “穆珏说了这话,我还嘲笑他,说哪有让自家小子娶自家闺女儿的?当时萧楚和萧柔两兄妹也在场,他们俩倒说这是个好主意,还嚷着要给穆珏作证。”   “四人一起无忧无虑那几年,即便现在想起来,也很是回味。可那个时候,我们都不知道,这样的好日子,怕是要走到头了。”   “后来没过几月,萧柔便有了身子。萧家族长知道后,将她软禁起来。当时萧楚实在没法子,便来找我跟穆珏帮忙。你们也晓得,岭南萧族行事严苛,我们要将萧家二小姐偷出来,自然要想个万全之策。”   “奈何孕妇身子太弱,经不起奔波。如此只好等了两三月。待到萧柔把女儿生下来。我们这才行使之前的计划。”   “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。就在我们决定将萧柔和她小闺女儿偷出来的前一日,萧家一众族人却发现了这个秘密,在长江水岸起了争执。”   “我跟穆珏赶到长江水边,萧家一干族人已经闹开了。我们趁乱,从船舱摸入船内,将萧柔和她闺女儿偷出来,以为这就算事成了。等到萧柔坐小船走了,萧家却分两方打了起来。一方是萧均的人,想要处死那禁断之子。一方是萧楚,想要保护自己刚出生的闺女儿。”   “当时我跟穆珏的想法很简单,就是想上船去,骗萧家人说萧柔和那小闺女儿已堕水死了,让他们自个儿捞去,岂料那萧均忒不是个东西了。”   “那天事发突然,穆珏去长江水边时,便带着他那江小儿子。他想左右不过放走一个萧柔,萧家人再胆大,还不至于惹上拿堂堂流云庄穆小公子。可是,萧均的根本目的,竟是借禁断生子之故,将萧楚从少族长的位置拉下来,所以他一见那江小子,便说这小娃便是那身怀禁血的萧斐。”   “之后自然是族中大乱,人人都来夺江姓小子。饶是我们功夫再好,也没法子护那小子周全。后来萧均趁乱用淬了冥泉毒的匕首在小子腿上划了一刀。”   “冥泉至毒,一沾即死,江湖中无人不知。当时穆珏见状,以为那江姓小子必死无疑,随即发了狂,一招暮雪七式凝水为刃,灭尽萧家族人。独余几个活口,放下小船逃走了。”   “谁知这江小子命硬,天生通了任督二脉,毒素游走其间,竟一时没取了他的性命。即便如此,穆珏亦是伤心欲绝。萧楚见状,知道一切事故由自己而起,便散了一身内力,将那毒素逼去小子的左腿暂封,这才一时保了他的命。不过这个时候,萧楚也没存什么活下去的念头了。”   “一干萧族人灭尽,萧楚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。他散尽内力,又受了重伤,当下跳了长江水,便这么去了。”   “后来的事,你们都知道了。萧柔被青衫宫的宫主夫人收留,认其为妹,就此改名为回春手苏蝶衣,又将萧绯改名为苏烟。”   “穆珏又强散了许多内力,为那江小子解毒。可是以内力解毒,终不是办法。于是穆珏去萧家之前,便将江小子托给了欧阳老先生,说自己若没能归来,便将这小子抚养长大,教他做个安安分分的江湖人,切莫经历这许多波折。后来他又去桃花坞外跪了三日,求穆盟主与桓公子一齐用内力江小子散一次毒,为他保命三年,直到这小子可以自己开始修炼武功起。”   “三个月后,我,穆珏,还有萧柔便一齐去了一次萧家。萧柔此去,是不相信萧楚已死。穆珏此去,是抱着一丝萧家能解冥泉毒的希望。我嘛,就是个陪同的。谁知那九冥阵十八关,到了第九关,里头居然有冥泉毒。我跟萧柔都险些中招,穆珏为了救我们,却中了那至毒。”   “穆珏这人,其实不比他爹穆盟主刚毅有度,他的心太软太善,到了最后,也是被这心软的毛病害死。不过善有善报,穆珏行走江湖,曾有个叫做唐晓的唐门姑娘对他一见倾心。这唐晓也有本事,不知从哪里得来消息,知道穆珏想找解冥泉毒的法子,便从唐门偷了百毒草,来江南找穆珏。”   “那时穆珏已经是个半死人,唐晓便将百毒草用在他的身上,为他续命半年。之后,穆珏用尽办法,可这唐晓是赶也赶不走,骂也骂不走,穆珏早已被她打动,便下决心与她成亲,两人能厮守多久便厮守多久了……”   “至于唐绯这个名字,用的便是当年萧绯的这个绯字。穆珏说,萧楚之死,他有一半过错,只希望自己女儿能弥补,以后善待萧楚后人。可这世上,哪里还有什么萧家后人呢……”   季放说到此,忽然笑起来:“说来奇怪,那时候穆珏给唐晓肚里的孩子起名时,便笃信那一定是个女儿。也不知是否因为想将她许配给江小子的缘故了。”   往事已成尘,如今旧事重提,真相大白的惊讶过后,心中只剩萦绕不去的悲切。   江展羿静坐许久,才问道:“既然如此,爷爷和师傅为何不将这些事告诉我?”   “穆珏的愿望,是盼着你做一个平平淡淡的江湖人。你若晓得了这些事,心里可会好过?”季放说着,又看了苏简一眼,道:“当初你小姨让你跟臭丫头订亲,也是因不晓得江小子还能在人世活多久,她希望臭丫头长大后,有人能护着她,这也算是还了穆珏一个恩情。”   “竟是如此……”苏简垂着眸,唇角勾出一个若有若无的苦笑:“那萧族人……”   “萧家族人也算冤有头债有主了。当年萧家灭族,虽说是萧均咎由自取,可我跟穆珏,还有萧楚萧柔兄妹,毕竟掺了一份子。最后穆珏的一招凝水为刃,听着厉害,可你们若在场,只会觉得残忍。一干来不及避开的人尽数葬于长江水中,江水染红,流不尽血色。”   “还有萧柔,她闯过九冥阵后,一口咬定是萧均害死了萧楚,还误伤了族人以及萧均的小儿。萧均气不过,多年后才追到江南。不过萧均这等小人,竟一并害死了她和苏烟,还要寻臭丫头报仇,如此算来,他也是死有余辜了。”   “不过江湖事江湖人,历来打打杀杀的,若真要论仇恨,恐怕算都算不清了。”季放说,“所以我劝你们三个,与其纠结于孰是孰非,不如找个化解仇恨的法子,安心过自己的日子。毕竟人活得安稳开心,比什么都重要。”   江展羿和苏简都沉默不语,唯有唐绯兀自点头:“好,我们就去寻个化解的法子。”想了想,她又有些欣慰:“不过还好,到最后,老天还是叫我碰上了猴子,还跟苏简做了朋友。这也算,也算圆了爹一个心愿了。”   季放白她一眼:“什么老天叫你遇上猴子?为了让你遇上江小子,我们还少操心了?!”   “啊?”江展羿和唐绯同时愣住。   “我问你们,你俩是怎么遇上的?”   “小时候那次,我和猴子是打了一架,所以……”   “我问你,当时你一个唐门小丫头得病,怎么能去青城山养着?”   “我……”   “臭丫头!还不是我写信让人给你下药,让你病好了又复发,找个借口好送你上青城山。跟臭小子碰上一面。”   “那后来那次……”   “后来你被逐出唐门前,我就收到了风声,写信给无卦,让他劝你去常西城转转。你还记得我给了你一块你爹的杏花令?另一块杏花令,不就在江小子那里嘛。我琢磨着常西城离云过山庄近,你又是个没心眼的,身上有杏花令的事,迟早要被江小子晓得。这样他怀疑起你的身份,便将你领回云过山庄了。”   “季前辈,当时狐狸仙……她在常西城声名狼藉,我是实在不知……”   “是啊,哪里晓得这臭丫头在那里转悠了半年,混得灰头土脸不说,你俩连面都没见到。所以无卦一不做二不休,给了常西城的师爷一百两银子,让师爷去找你,托你收了这个臭丫头。”   “……”   “……”   “还好你俩第二回遇上后,就忒让人省心了。之后几年,我就再没管过这闲事了……”   季放说完这一番话,就连素来多话的唐绯,亦满脸郁结地沉默了。   这个时候,苏简却好奇道:“季前辈既然有心让江少侠与阿绯相遇,何故不对他二人直说,反是要用这等……迂回的方式?”   季放哈哈一笑:“我不是怕江小子跟臭丫头瞧不上对方么?直接说了,怕是要把他们俩其他的姻缘也搅黄了。”   “其他的姻缘?”   “当年臭丫头不是还有你这垫背的么?   “……” 第56章   当日夜,江展羿一行人拜别了季放,离开杭州。   二十年前的往事已尘埃落定。听罢狂剑季放的讲述,昔日的是非再难判断。都说萧家阴狠,行事残忍严酷,可站在萧家的立场上,萧氏宗族无辜遭灾,几乎亡灭,又何其无辜呢?   也许真如季放所说,与其冤冤相报,不如找一个化解仇恨的法子,将当年干戈止于今朝。   江南的秋意是无孔不入的,这日天未破晓,一缕寒凉便从窗外渗进屋内。苏净起身后,添了件外衫,忽听外院隐隐有叩门声。   才是寅时,苏简远去杭州还要数日才反,不知谁会在这时找上门来。   饶是心里揣着狐疑,当他看清来者,仍是吃了一惊。   门外站着的是姚玄。姚玄一身染血,背上驮着昏死过去的苏小山。   “你们……”苏净面上虽讶异,手里的动作却毫不迟疑,他一把接过苏小山,一面吩咐院中奴仆立刻腾出就近的厢房。   将苏小山安置在厢房内,苏净又欲叫人去请大夫,不想姚玄一把拦住他,道:“此事不易惊动太多人。小山的伤我替他看过,虽伤得重,只要止血及时,并不攸关性命。”   苏净闻言朝苏小山看去,只见他胸口一道半尺长的刀伤呈褐色,并无更多的鲜血渗出,知道是血已止住。   “怎么回事?”又看清姚玄身上的血迹原是源自苏小山的刀伤,苏净松了一口气,问道。   姚玄并不直接回答,而是反问:“是你派苏小山去东崛门卧底?”顿了顿,又摇头道:“我也不知,我本是担心庄主和阿绯姑娘,夤夜赶路去寻他二人,却在半路上捡到了小山。”   苏净沉默了一下,说:“是我的错,我不该让小山去做如此冒险的事。”   “也未可知。小山昏睡前,曾断断续续跟我提及东崛门以及萧世山,指不定他真地打探到什么。”见苏净面有愧色,姚玄道:“当务之急,是尽快治好他的伤,等他醒来再做详谈。”   苏小山胸口的刀伤虽深,万幸并未伤及五脏。姚玄懂医术,为他换了药,又写了个内服的方子。方子上都是寻常药材,苏府有常备的,苏净得了药方子,便要为小山取药去。   天已蒙蒙亮,太阳出来之前,更露还很重。穆情披了一件水色小袄立在庭院中,见了苏净,问道:“没事吧?”   苏净讶然道:“夫人怎起了?”又道,“小山受了伤,所幸并无大碍,打扰到夫人了。”   穆情摇了摇头,露出一枚淡笑:“小山没事就好。”   看着穆情一身浅裳,单薄得犹如冰雪出尘,苏净不由劝道:“夫人如今是有身子的人,近日宫主不在府内,夫人自当多保重才是。”   穆情点了下头,沉默良久,才说:“我明白。只是方才听到叩门声,还以为,是他回来了。”   毕竟是年少经得起折腾,苏小山睡到下午就醒了,脸色依然苍白,精神头倒也大好了。他甫一见到苏净,便迫不及待地想将自己这些时日打探来的消息告诉他。   却说自江展羿三人退出武林英雄会后,因斩水堂一夜灭门的惨案,三人在江湖一时声名狼藉。之后一日的比武,仲千乔以江展羿,苏简,唐绯,都与江南流云庄有瓜葛为由,要求取缔穆惟争夺武林盟主的资格。局面僵持不下,只好决定将武林英雄大会押后七日,届时江湖群雄都会来天平山,一举选出心中的武林盟主。   而这七日时间,江湖群龙无首,正是有心人挑起风波的最佳时期。奇怪的却是如今五日过去,江湖上风平浪静,一向多生事端的东崛门,也未曾有什么异样。   “其中的原因嘛,倒也很简单。”苏小山慢悠悠地说道,“也不是东崛门不想抓住这个机会,而是仲千乔跟萧世山闹了矛盾。这一旦有了内乱,外头的事,就自顾不暇了。”   一干人等听了这话,先是狐疑——   仲千乔早年是萧家的随从,为岭南萧族马首是瞻。他建立东崛门的初衷,亦是为帮萧家血恨。而萧世山是萧家的长老,照理仲千乔应服从他的意见才是。   不过转念一想,两人起了纷争,也在情理之中。   仲千乔毕竟不是萧姓人,如今大权在握,武林盟主之位势在必得,自不会把萧家的利益放在首位。既然初衷发生了改变,他与萧世山的冲突,也无可避免了。   姚玄将事情的因果想了一遍,却有一点不甚明白,转而问道:“要说仲千乔与萧世山有冲突,也无可厚非。但是,便是他们有冲突,也应当是得到盟主之位,大权在握以后。如今盟主之位悬而未决,他二人究竟为何事起的冲突?”   苏小山听到这个问题,脸上的笑容忽然一凛。他垂下头,沉默了一会儿,忽然皱眉露出一副很费解的模样。   “都说岭南萧族可恶,我从前也是这么想,有时候,甚至恨不得跟宫主一起杀光萧家的人。可是,可是这回我在东崛门呆了几天,竟觉得岭南萧家,也有些可怜。”苏小山顿了一顿,忽然抬头看向苏净,“苏堂主,你知道萧世山是为了什么才跟仲千乔吵起来吗?”   苏净摇了摇头。   “是为了宫主和江庄主。”苏小山道,“当然说是为了他二人,也不全对。但萧世山的的确确是想让仲千乔放过宫主和江庄主,不要对他二人赶尽杀绝。”   “萧世山,他竟这么想?”   “萧世山说,如今萧家人丁寥落,如此再争下去,并无好处。他还说,虽然苏宫主杀过萧家许多人,他也曾、也曾误伤过宫主的骨肉,是非恩怨早就算不清了。他如今只想带着萧族人,在岭南过安稳的日子。只有一桩事,宫主和江庄主,务必要给他一个交代——斩水堂灭门一案。因为斩水堂内,多有萧族中人。”   苏小山说到这里,叹了一口气,“不过这些,都是萧世山一个人的想法了。”   “是了。”苏净将话头接过去,“萧世山想息事宁人,仲千乔必不会如此。而他若想稳坐武林盟主之位,必要扫清眼前的威胁。宫主和江庄主对他而言,便是最大的威胁。”   苏小山道:“仲千乔也这么说。不过,他们两人好像想到了一个勉强能两全其美的法子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我也不知。”苏小山道,“当时情势危急,我怕被他们发现,临时溜了,走前仿佛……仿佛听到他们提及什么‘九冥阵’。”   “九冥阵?!”   此话一出,姚玄与苏净异口同声地震惊道。   九冥阵是天下奇阵之首,位于岭南萧族外围。当年穆小公子穆珏,回春手蝶衣,和狂剑季放曾联手闯过此阵,穆珏不幸中了阵中的冥泉至毒,于半年后毙命。   然而,因回春手蝶衣便是萧家的萧柔,所以他们三人闯阵时,应当是有阵图在身的。   如今回春手蝶衣早已亡故,天下间除了萧族以外,只有当年深谙阵法的京城姚家有九冥阵的阵图。只是早在十余年前,京城姚家因得罪了朝廷,便被株连了。   这时,一直未曾出声的穆情忽然道:“三年前,苏简曾在暮雪宫给我看过九冥阵的残页。他与我说,那份残页,他从京城姚家的后人手中得来。”   换言之,京城姚家的后人,应当逃脱了当年的大劫,还活在这个世上。   姚玄的面色沉静如水。   而苏净握紧拳头,看向窗外斑驳的秋光。   离开素服,已是黄昏时分。苏净送姚玄走到街口。街口有往来的人烟,青石板道水渍沥沥,姚玄顿住脚步,道:“苏堂主,送到这里就好了。”   苏净抬头望向姚玄,欲言又止,默了许久,他终是只说了几个字:“姚先生保重。”   语罢,他便回转头,朝苏府的方向走去。   姚玄看着苏净的倒影在薄暮中拉长,心中微动,不由开口轻唤了声:“有贞。” 第57章   苏净的背影僵了。   他立在夕阳下一动不动,青石道斑驳,老旧的粉墙夹着这条甬道,仿佛没有尽头。   而十数年前,他便是在这样的深巷窄弄,与家兄姚轩道别的。   那年的京城姚家有灭门之灾。   大难临头前,一衷心老奴的两个儿子愿代替姚家儿子上刑场,如此可保姚轩与姚净的性命。   弟弟姚净从小习武。都说习武的人太刚直,不如读书人的脑子会转弯。当时的姚净宁肯一死,都不愿他人因自己毙命,故而他是打心眼里看不起选择苟且偷生的家兄的。   姚轩拜别了家人,前往西蜀之地避难。   姚净以为,这一别便将是一世。然而,到了行刑的前几日,他忽然害怕起来,留了一封血书,带着京城姚家最珍贵的东西——九冥阵图的残页,只身逃往江南了。   在江南,遇上刚刚痛失至亲的苏简,从此姚净更名为苏净,开始另一段人生。   其实这些年来,苏净不是没有找过家兄。   姚轩的下落太容易打听了——姚轩更名为姚玄,表字却和从前一样。跟了江展羿在云过山庄扎根,于是从文亦从武,慢渡十数年光阴。   但苏净从未想过兄弟相认。   他的心里头有个结。   从前他嘲笑家兄贪生怕死,可事到临头,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?   长靴仿佛被灌了铅,回头的这一刻,足下有千斤重。苏净看向姚玄,熟悉的眉眼,是这个人世间,自己最亲的人。   “那年我逃到江南,才打听到姚家满门、满门抄斩的事。”过了好一会儿,苏净艰难地开口,“没听说有什么异样,可能是孙伯家的小果子,代替我上了刑场。”   姚玄听了这话,知道他还心存愧疚,便道:“都过去了。从前发生的事,没办法再做改变。只要如今知是非,明得失就好。”他淡淡一笑,又问,“今后有何打算?”   苏净道:“跟着宫主。”顿了顿,说道:“十几年了,早把青衫宫当做自己的家。”   “这就好。”   “……那你呢?”苏净微一蹙眉,问道。   姚玄笑得安静:“自也是留在云过山庄。你我如今各为其主,知道你安好,我便也放心了。”   晚霞不知何时褪却,浅淡的暮色,如同江南温吞的雾气。   都说相见欢,相见欢,可知有一种重逢,并非是欢愉的,故人相见的结果,不过是在提醒着彼此过去再回不去罢了。   这样也挺好,姚玄想,是谁说相守才好?这世上,有一个亲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为自己牵挂,也是莫大的福气。   江展羿三人是在武林英雄大会的前一日回到苏州的。回程的路上,三人一路畅通无阻,甚觉蹊跷。等到了苏州见到苏净,才知是东崛门中内乱,自顾不暇。   这几日,苏净一干属下颇为干练,已将打听来的消息与流云庄接洽。穆惟给的回复,是让江展羿和苏简放心,他自有法子保住武林盟主之位。   关于萧家欲利用九冥阵的消息,苏净却未透露给任何人,只在苏简回到苏府后才略略提及。   哪知苏简听了这个消息,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,仿佛萧家的算计早在他意料之中。   隔日,便是武林英雄大会。因流云庄和东崛门的冲突,这日武林英雄会的地点非是选在流云庄外的天台山,而是改成了飞鹰阁。   虽是寒意沁人的深秋季节,这天的日头却很盛。才是辰时,飞鹰阁内人头攒动,想来是许多武林英豪已经到了。   这也难怪,江南流云庄坐镇江湖近百年,历来武林盟主都跑不出这座庄子。此番穆惟声名不保,这年的武林盟主之位,还指不定花落谁家。真是让人想不好奇都难。   辰时三刻,飞鹰阁阁主章巡将必要的形式走了一道,武林英雄大会便正式开始。   决胜台上立着的三人分别是这年武林盟主的候选人——流云庄穆惟,暮雪宫于梓沉,以及东崛门仲千乔。   按照以往的规矩,以武功决出三个候选人,便不再进行比试,而是以三人在江湖同辈中的声望,素日的德行,进行投票选举。   但今年的情况却稍有不同——   斩水堂灭门并非小事,而凶手江展羿,苏简,唐绯,又与江南流云庄有紧密的瓜葛。哪怕江展羿三人以当众起誓与流云庄脱离干系,仍不能保全穆惟能“出淤泥而不染”。   是以,仲千乔便借此打击穆惟,想要剥夺他作为盟主候选人的资格。   决胜台上秋阳普照,寒风猎猎。   仲千乔声如洪钟:“我东崛门斩水分堂灭门,是一月前的事,如今三位凶手还在场,穆庄主你既是他三人的兄长,想要把干系撇得一干二净,未免太异想天开了些。”一顿,他又举目环顾四周,抱拳道:“诸位,一个能担得起武林盟主之位的人,武功盖世还是其次,但他的德行,品性,却一定要经得起考验。若不取消穆惟参加武林英雄会的资格,难道我们今后,要以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马首是瞻吗?!”   仲千乔这一番陈词说得慷慨激昂,在场众人听了,无一不哑口噤声。   很显然,目前的局面已在自己的掌控之中。仲千乔再一次环顾四周,声调放平了三分,像是成竹在胸,“章阁主,那么此事便交由您定夺了。”   飞鹰阁的章巡是个老实人。   他一方面不敢违逆江湖众心所向,一方面又不敢得罪流云庄,支吾了半晌,只好吞吞吐吐地开口:“穆少庄主,你看……”   穆惟知他为难,点了一下头,意示不必再说下去。   他往前两步,定定地看着仲千乔,忽然一笑:“那么仲门主是以为,穆某亦参与了斩水堂灭门一案了?”   仲千乔道:“这一点,仲某不敢肯定。但是,哪怕穆少庄主是清清白白的,做出这桩事的三人,也与少庄主,与流云庄脱不了干系。倘若让流云庄来引领江湖,岂非让后人看了笑话?”一顿,他忽又反问,“还是说,穆少庄主愿意当众处决苏简三人,以明自身清誉?”   这话分明是给穆惟下了个左右为难的套子。   谁知穆惟听后却不惧不恼,而是道:“斩水堂灭门一案,乃是江展羿苏简与岭南萧家的恩怨所致。江湖事江湖了,自当由他们自己解决。莫说我没资格处决谁,怕是连仲门主你,也不过是个旁人罢了。”   穆惟将仲千乔一堵,不等他接话,又将语峰一转续道:“诚如仲门主所说,苏简是穆某的妹婿,穆绯更是穆某的妹妹,这样的亲缘关系,是无论如何也撇不开的。故此穆某愿意为他们担待斩水堂灭门的罪过……”他举目看向在场英豪,笑得淡然,“退出,武林盟主的角逐。”   此言出,满场哗然。   穆惟的退出,意味着坐镇江湖百年的流云庄,终要于这一天让出武林盟主的宝座。而江湖的局势,怕也要因此发生革变。   仲千乔冷笑了一声。   方才穆惟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,还以为他有什么奇招,哪知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,最后也只有退出英雄会。   剩下一个于梓沉,便更不足畏惧了。一来,于梓沉本是医者,此番参加武林英雄会,纯属半路出家;二来,于梓沉在江湖上素无功绩,想要凭着昔年暮雪宫的威望夺得武林盟主之位,未免太过天真。   穆惟退出武林英雄会后,决胜台上,只余仲千乔与于梓沉。   章巡犹豫了片刻,道:“那么,便由在场诸位,在暮雪宫宫主于梓沉,和东崛门门主仲千乔之间,选出武林盟主。”   “且慢。”话音一落,一直未曾出声的华商忽然开口道。 第58章   华商的语调不咸不淡,不轻不重,却不由地令所有人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。   “方才仲门主提及斩水堂灭门一案,倒是令在下想起一桩事。”华商勾唇一笑。   “于宫主请说。”   “春末夏初,江南一带曾有过汛情。洪水退了以后,便发了瘟疫。”华商缓缓说道,“如果在下没记错,当时是一位姓邵的大夫,监管着桃县,溏水镇几个地方的医馆。而这个邵华扬邵大夫,正是东崛门的人?”   “不错,确有此事。”仲千乔从容不迫地答道,“邵大夫医术高明,正是仲某让他协助当地的大夫,救治桃县一带的百姓的。”   华商从袖囊里取出一物,又问:“这一张由邵华扬开得方子,仲门主可认得?”   “仲某是个粗人,并不懂医术,然这方子上的笔迹,确实出自邵大夫无疑。”   华商听了这话,一边将药方子展开,一边不紧不慢地问道:“那么仲门主可知道,这张药方子于疫情毫无半点裨益,反会加重病人的病情?”   早猜到有人会用此事做文章,他仲千乔怎会钻这个套子?   “不瞒于宫主,仲某知道此事。”仲千乔在心底冷笑一声,面上却是一副沉痛之色,“当时邵大夫急于缓解疫情,情急之下,开出这张与疫病冲突的药方子。仲某事后知道此事,亦是懊悔不已,所幸仲某阻止的及时,没造成严重后果。”   “哦,是这样?”华商挑眉道,“以我看来,这张药方子本身没甚大问题,这是多添了几味药性冲突的药材。这种疏忽,寻常大夫都不会犯,遑论东崛门的邵神医?”   言下之意,邵华扬这么做,必定是刻意为之。   “仲千乔面上的沉痛色更浓:“邵大夫这么做的缘故,仲某亦不得而知。不满诸位,仲某发现药方有误,也是因邵大夫忽然失踪,仲某派人寻找其线索下落所获。仲某得闻此事,悔之晚矣,只好将粮米千担,白银万两,捐助给当地百姓,以偿仲某之过。”   “诚如仲门主所言,斩水堂一夜灭门后,穆惟作为流云庄的少庄主,何尝未曾以黄金千两安抚逝者家属?但穆少庄主又与这桩案子有何干系呢?”华商咄咄发问,“若只是因为凶手是其亲人,他便要因此推出武林盟主的角逐,那么仲门主你作为‘邵神医’的主子,是否也该担待担待,退出武林英雄大会?”   难怪穆惟要主动退出角逐,原来他早与华商串通好,在这里等着自己。   仲千乔听了华商的话,心下不由一沉。   他到底是历练已久的老狐狸,面临这样的困局,只避重就轻地回答:“那么于宫主的意思,你才是武林盟主的最佳人选?”仲千乔笑了,“若仲某没记错,于宫主幼时无名,数年前跟着隐于山林的医老怪学医,故此更名为华商。你一直只是个大夫,半路出家来武林英雄会,便是顶着暮雪宫的名号,怕是也难服众。或者于宫主能不吝赐教,告诉诸位,其实如今的暮雪宫并非一个空壳子,而是一个有数人,数百人,或者成千上万人的江湖大派?”   仲千乔此言不无道理。   流云庄之所以能坐镇江湖百年,并非因为每一任庄主都如穆衍风一般出众,而是因其在江湖的势力盘根错节,无一个门派能与之抗衡。   如今,两个武林盟主的候选人,一个是背了个空壳子的宫主,一个是亏钱了千百灾民的门主。   这可叫人如何择选?   决胜台外,坐下诸人面面相觑,唯一一个主持大局的章巡又是个镇不住场子的人。 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愈来愈多的人沉不住气了。   而看得清在场局势的人都明白,在座数门派,有一部分站在流云庄一边,另有一部分早被东崛门收买。他们之所以迟迟不做抉择,应当是出于自保的心态观望局势。   可是,如果武林盟主之位一直悬而未决,这两方拔刀相向便是不可避免的了。   章巡自也明白这个道理。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他愈发着急起来,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,身上的绵衫汗湿了一片。   已是未时时分。上午还是晴空万里的天气,到了下午便阴了下来,空中层云翻动,秋风猎猎茫茫。   也许是雨水降至了。   正在此时,忽见一扈跌跌撞撞地从外院跑来。他凑到章巡身边微一耳语,章巡浑身一颤,即刻面露惊讶之色。   “快、快有请!”也不顾着身份体面,章巡即刻跃下决胜台,随那扈从往外院而去。  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。   章巡虽老实,到底也是一方阁主,见过大场面,也不知来者为何人,竟能让他如此失态。   然而,当看清来者,所有人心头的疑虑顿消。   来人一袭紫衣飞扬,眉眼看不出年纪,却英挺非凡。   这个人,饶是诸多江湖小辈没有见过,却也如雷贯耳。   他是穆衍风。   当年叱咤风云的穆衍风,所有江湖人心中,永远的武林盟主。   章巡一路将穆衍风引到上座,路过之处,无一人不躬身恭敬唤一声“盟主”。   待到坐定,章巡将现下的状况与穆衍风略略一说,又问:“依盟主的意思,此事当如何定夺?”   穆衍风将手一挥,大笑道:“我如今也不是什么盟主。既然这次武林英雄会在你飞鹰阁举办,此事便由你决定吧。”   穆衍风一边说着这话,一边在心里头想,若非前几天,江展羿那小子带着他的小孙女跑来桃花坞,央求他来武林英雄会镇一镇场子,避免一场干戈,他穆衍风如今逍遥自在,如何会揽这个麻烦。   仲千乔看到穆衍风,心头倒也不惧不怕。   虽说穆衍风是流云庄的前庄主,但他除了能镇住场子,哪怕多帮流云庄说一句话,对他个人声誉,多流云庄百年的清誉而言,也毫无裨益。   而对于章巡来说,此刻有穆衍风在场,无疑让他有了底气。过了半刻,他终于说出自己的想法:“既然诸位无法在仲门主和于宫主之间做出抉择,那……不如二位比试一场,以武论高下?”   听了这话,众人先是讶异,但转念一想,这个办法,又不失为一个公平公正的好办法。   “好!就比试一场!”仲千乔即刻答应。   “那于宫主的意思呢?”章巡又问华商。   “在下也愿与仲门主较量较量。”双刃毕现于掌心,华商迎风而立。   江湖武功日新月异,推陈出新。昔年人人对暮雪七式趋之若鹜,到了如今,却有更多的人希望自家门派的武功能超越暮雪七式。   东崛门的“断骨爪”便是其中之一。   其实,若能将暮雪七式最后一式“凝水为刃”练到极致,几乎任务武功招式都能被其化为无形。   可惜,于梓沉毕竟不是于桓之。   如桓公子那般的奇才,天上人间,只得一人。   对于华商而言,便是练了暮雪七式的全式,也并非游刃有余,需有兵械在手,才能好生发挥。   而仲千乔正是抓住这个弱点,起手一招“以身犯险”,顶着刃气只抓华商的手腕,迫使他用不出杀招。华商以“落雪无声”闪避,仲千乔便万变不离其中,步步紧逼,稳扎稳打。   十数招拆下来,竟是“暮雪七式”被“断骨爪”压制,施展不得。   他们拆招的速度并不快,可招招都精妙到极致,令人目不暇给。   转眼又拆数招,华商心头隐隐有了计较。如此下去无疑一场持久战,故此他与仲千乔比试的是毅力而非武功,谁胜谁败,全在一念之间。   若想必胜,只能以巧制敌。   而这个“巧”,又从何而来呢?   凉风扬起他的衣衫,微寒带着一丝水汽,怕是一场秋雨降至了。   是了,秋雨!   华商脑中灵光一现,忽然忆起从前一场微不足道,却又令他铭记至今的比试。   只见决胜台上,华商忽然丢弃了手中双刃,扬臂向后掠去,展开着衣袂如白鸟翔空。   有人见状,惊呼出声,亦有人在摇头叹息,于梓沉武功奇好,但毅力不佳   华商却充耳不闻,他闭上双目,像是在聆听,又像是在浅尝秋雨的味道。   然而他的身姿,早已与这苍茫秋意融为一体。   只有一人明白他要做什么。   江展羿。   因为华商忆起的那一场比试,也正是他这一生最为深刻的比试之一。   那是他重伤刚愈,离开桃花坞之前的事了。   彼时华商为了试探江展羿的内息恢复的程度,便请求于桓之与他比一场。   “你以枯枝为刀,我徒手。”于桓之从地上捡起一段枯枝,对江展羿说,然后他白袍一展向后掠去,正如现下的华商一般。   真正高强的武功,也许不需要杀多少人,流多少血,却能在瞬息之间无孔不入,游刃有余之下,又不多伤及一分一毫。   这是江展羿与于桓之对决后,最深的体会。   当时的桃花林里,粉色桃瓣纷飞如雨,于桓之的脚步在一片花叶上微微借力,扬手便打落江展羿手中的枯枝。   这是暮雪七式练到极致的功夫——哪怕空中的一丝春气,叶尖的一滴水露,也可被化为无坚不摧的利器。   仲千乔只觉一袭密不透风的气力朝自己扑来。   这股气力,无法形容,细细去想,却像是凝结了整个秋天的秋意,凛冽的,微湿的,寒凉的。   他的动作被制住。下一刻,只见华商忽然毕竟,抬手一扬。   仲千乔的手腕忽然尖锐地痛起来——枯枝穿筋脉而过,“断骨爪”已破。 第59章   华商胜了。胜得精彩,胜得毫无悬念。   看到华商博得头彩,众人心中虽有错愕,但转念一想,却没有异议。   虽说现如今的暮雪宫是个空壳子门派,但江湖上,人人都晓得暮雪宫和流云庄相扶相持的关系。   华商作为暮雪宫之主坐上武林盟主之位,意味着他的身后,非但有暮雪宫,还有威赫江湖百年的流云庄。   经过方才的比试,仲千乔虽对华商的武艺由衷折服,但败给江湖小辈,他的心中仍有不甘,冷笑了一声道:“于梓沉,你可要在盟主的位子上坐稳了。”   华商闻言也是一笑,答了他两个字:“放心。”   于是这一年的英雄大会纵有千般波折,武林盟主的归属终是尘埃落定。   众人拜过华商之后,正预备散场。这时候,仲千乔忽然朗声道:“诸位请留步!”   他回过身,定定地看向华商,忽而一笑:“既然于宫主已是武林盟主,那么仲某不禁要恳请盟主当着众武林英豪的面,为我斩水堂死去的笛子主持公道!”   华商闻言面色一凛。   他并非惧了仲千乔,但斩水堂的灭门,归根究底是苏简做的,他与苏简素有芥蒂,此刻无论站在哪一边,都觉为难。   正在这个时候,决胜台西面忽然响起一个声音。音色琅琅,有戏谑之意。   “斩水堂灭门,是我苏简与岭南萧家的纠葛,与你两个外人有何干系?”苏简说着,又朗声问道,“还是萧世山萧长老以为,此事不该私了,而是闹得越大越好?”   早知萧世山与仲千乔对于此事意见相左,果不其然,萧世山听了这话,并无异议,他看向江展羿,径自道:“早年萧均为夺族长之位,不惜以斐少爷的出生为借口,煽动族中内乱,害死少族长。萧家因此没落,归隐岭南。数年后,萧均查得萧柔下落,又远赴江南,将化名为苏蝶衣的萧柔以及青衫宫苏烟置于死地。此二事,是我岭南萧族对不起斐少爷和苏宫主,故此二位要怨要恨,在下都无话可说。”   “但是,斐少爷和苏宫主可曾想过,这些年来,萧均何以要对萧柔,对唐绯赶尽杀绝?你二人可知道,当年的苏蝶衣,穆珏,和狂剑季放闯过九冥阵后,又杀了我萧家多少人?这五年来,你青衫宫苏简,你江展羿又杀了我萧家多少人?”   “你们只道自己何其辜,可也想过我萧家枉死的百余条性命又何其辜?!”   “退一万步说,哪怕这一切都是我萧家咎由自取,按着江湖以命偿命的规矩,你们两个就是死十次也不够!”萧世山说着,声音愈发沉郁嘶哑,他长叹一声,道:“只是,这么多年下来,我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——冤冤相报何时了。我若不惜一切代价要你二人的性命,必有后人为你们抱不平,来找我萧家的后人寻仇。而我若取了你们的性命,我又能得到什么呢?什么都没了……”   萧世山最后这几句说得万念俱灰,令人闻之戚然。   天茫地苍的深秋,万物萧疏。   飞鹰阁内,久久不闻人语,唯有簌簌枯叶坠地,如生命逝去不可挽回。   良久,才有一人平静地说:“萧长老,我不是萧家的萧斐,我是——云过山庄,江展羿。”   其实江展羿还想解释更多,譬如他的生父并非萧楚,他跟岭南萧家,其实并无亲缘。   但解释这么多又有何用呢?他打从一出生便被烙上岭南萧族的印记,多年纠葛以后,真相早已无关紧要。   可是萧世山听了这话,却不由一颤,仿佛最后一丝希望被剥夺。   他叹道:“脾气这么倔,当真和当年那个,我看着长大的少族长一模一样。罢了,你不愿认萧家,是萧家对不起你。”   江展羿觉得心头涩然难当。   冥冥之中,他仿佛背负了不该背负的感情。   而这份感情太沉重,沉重得令人窒息。   江展羿握紧拳头,慢慢吐出了三个字:“九冥阵。”   “九冥阵,九泉冥海之阵。闯阵的人,如同在黄泉路上走了一遭,便是前生有什么罪过,也能在出阵后化解。”   “我听说,萧家人一直信这个。”   “我去闯九冥阵。若能出阵,我与萧家恩消怨散,从今往后,再无瓜葛。”   江展羿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,忽然明白了自己闯阵的原因。   他不是自觉亏欠萧家,而是他终于发现,这二十多年来,萧家人并非一直想置自己于死地——原来那个远在岭南的宗族中,有多少人希望他死,便有多少人希望他活着,一直默默地为他牵挂。   平白无故得来一份关心当然好。   可是,倘若这份关心本不该属于自己呢?倘若这份关心牵连了太多人的血泪呢?   江展羿觉得自己承受不起。   因此他要闯阵。   他要,做一个了结。   “我跟他一起——”飞鹰阁内,忽然又有人嚷道。看着众人将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,唐绯不由有点紧张,她无措道:“我知道闯九冥阵很危险,我会武功,我和猴子一起。”   听了这话,仲千乔的瞳孔微一收缩,唇角却露出笑意。   日前他与萧世山起了分歧。他主张对江展羿和苏简赶尽杀绝,萧世山却想放过他二人。后来两人达成共识,决定在武林英雄会上,胁迫苏江二人闯九冥阵,闯过了,便是他们命大,闯不过,他仲千乔便得偿所愿了。   看萧世山方才的态度,八成会临时反悔,放过江展羿。还好江展羿自己提出要闯九冥阵,更搭进来一个唐绯。如此看来,苏简也是跑不掉了。   不出所料,下一刻,苏简拂衣而起,淡淡道:“我也去。”   飞鹰阁的一角,穆衍风安静地看着这几个年轻人,他们以性命为注,毅然决然地做了一场豪赌。   而当年的自己,又何尝不如是如此?   年少的时候,做事情总是冲动一些,妄为一些,可只要能按照自己的意愿,执着地走下去,哪怕栽了跟斗碰了头,他从来都没有悔过。   苏简回到苏府,便看到穆情。   暮色四起时分,穆情独倚在藤椅上。她的神色淡淡的,像是睡着了,但一听到他的脚步声,便睁开眼来。   她看着苏简,没有说话。   倒是苏简先开了口:“院里风寒,怎么不在屋内歇着?”   穆情的目光清寡,她沉默了一会儿,才说:“我在这等你回来。”   苏简笑了一声:“傻姑娘。”   可穆情垂下眸子,又添了一句:“因我不知,还能和你在一起多久。”   苏简终于反应过来。   他亦默了一阵,才问:“你都知道了?”   穆情道:“九冥阵,九泉冥海之阵。闯阵者一共要渡十八关。这十八关如十八层地狱,等同于在阴曹地府走了一遭。”   她说着,抬眸望向他:“苏简,你内息已有走火入魔之兆,连暮雪七式都不可再用,你如今,还余几分气力去闯九冥阵?”   有许多话无法言说,苏简垂下眸子,只能以简短一句仓惶盖过:“我知道,可我不能不。”   “我也知你不能不。”穆情摇头,惘然一笑:“苏简,你活得太累了。”   苏简,你活得太累了。   武林英雄会结束后,江展羿说过同样的话。   当时他拦住自己,斩钉截铁:“苏简,你不能去闯九冥阵。”   是啊,谁都知道他不能去,可是,谁又能理解他非去不可的理由呢?   苏简反问:“江展羿,那你又为何要去?”   “我是为了我自己。”   “是了,我也只是为了自己罢了。”   或者这么说也不尽然。他苏简半生陷在仇恨之中,到头来呢,除了作茧自缚,尽是一场惘然。此去九冥阵,除开了结与萧族的恩怨,更为了祭奠无辜枉死的苏烟,为了自己早夭的女儿。那是他心头的结,如不能化解,他这一世何以得安?   穆情说:“苏简,你可曾为我想过?”   “我十岁那年便喜欢你,十八岁跟你来蜀地,盼着你能娶我。有时候,我都觉得自己不够矜持,甚至……唾弃自己。盼了这么多年,还好我们终于成了一家人,我还、我还重新怀了我们的孩子。可是你要去闯九冥阵,那我呢?”   苏简听穆情提及孩子,心头一伤,却浅浅笑道:“傻姑娘,我会回来,一切都会没事的。”   真的会没事吗?   那又是谁,在回府的路上对华商说:“倘若我真地回不来,便劳烦你帮会照顾情儿,和我、和我的孩子。”   华商只回了他一句话:“苏简,你是去送死。”   苏简道:“情儿,我给我们的孩子想好名字了。”   “苏觉雨。”   “有一天我午憩醒来,窗外微雨,清欢在心,忽然醒觉人活一世,如这般简单舒心就好。”   而这样的清欢,他苏简,怕是一生都得不到了。 第60章   “九冥十八关,实际只有十七关。其中,前八关与后八关,要分穿过生、死、杜、惊、休、开、景、伤八门。”   “死、伤、惊是凶门;生、休、开是吉门;而杜和景则是中平。”   “寻常的阵法,闯阵者一般会先走杜门或景门,试探虚实。既然是九冥阵,属下建议宫主和江庄主直接走死门。”   苏净指着图谱,对苏简和江展羿说道。   这张图谱,是他和姚玄凭借着从姚家带出的残页,以及少时的印象绘成的九冥阵图。   “非但第一关走死门,前面三关,都走凶门。”姚玄接过苏净的话头续道,“走完凶门,便选三个吉门,再之后,才走杜门和景门。”   “可我听老三叔说,他去闯九冥阵的时候,是一个凶门一个吉门轮着走的。”唐绯疑惑道。   “凶门和吉门轮着走,的确是闯阵的不二法则。倘若在闯阵者中,有人熟知阵局,更能从最大限度上避免受伤。”   “安和小哥的意思是,因我三人从未见识过九冥阵,不如险中求胜?”   “阿绯姑娘说得不错。当年季前辈闯阵时,有萧柔为他门引路。萧柔是萧家族长之女,对九冥阵中八门自是了若指掌。不过——”姚玄一顿,叹道:“险中求胜,只是原因之一。先走凶门的真正理由却不是这个。”   苏简盯着图谱上纵横交错的阵型,微一沉吟,“第九关?”   “是,第九关。”苏净道,“和其他十六关不同,第九关根本没有阵眼。或者说,九冥阵的第九关,根本不是一个阵。”   “它存在的目的,只为置人于死地。当年的穆小公子,便是在这里中了冥泉剧毒。”   天下阵之险,莫过九冥。   九冥阵之所以险于其他阵,归根究底是其中一关不为考验来者,只为取人性命,且,无所不用其极。   江展羿沉默半刻,确认道:“所以我们先走凶门,倘若受了伤,也好在余下的时间及时恢复,保全体力去闯第九关?”   苏净点头。   唐绯问:“那第九关内,会有什么?”   “我也不知。”苏净道,“但无论遇到什么,都不可手下留情。”   “因为在这里,倘若你遇到一个人,他便是死士,不战到血流尽的一刻,他就不会倒下。”   “可是,杀死一个人容易,杀死一百个,甚至一千个武艺高强的人,就是九死一生。”姚玄沉然道,“虽然安和只是做个假设,还望庄主,苏宫主,和阿绯姑娘,到那时万不可疏忽,万不可怜悯,万不可……舍己为人。”   九冥九冥,九冥全海之阵。闯阵者,犹如在黄泉路上走了一遭。   一直晓得九冥阵凶险,得知它凶险的原因后,苏简却觉得乏味。   平白无故置人于死地算什么?这样的阵法,这么偏执,一如他一意孤行的前半生。这样的阵法,不如毁个干净。   这夜风露清寒,月如残珏悬在天边。   九月二十九,深秋的最后一轮明月有些清冷。细细弯弯得少了大半个圆,仿似人间多少盼不到的团聚。   江展羿一人坐在河埠。   江南水拍岸,带着冬日的寒气。他先头还沉沉杂杂地想些什么,到了这会儿,已是什么都懒得想,只盯着粼粼水光发呆了。   身旁有人坐下,熟悉的清香与温暖,他不用转头就知道是谁。   唐绯轻唤了声“猴子”,问道,“还在为苏简担心?”   江展羿的眉心微微一蹙,“嗯”了一声。   唐绯随他一齐望着微澜的江南水,过了一会儿,道:“我也是。”   白天的时候,姚玄讲解完九冥阵,苏简忽然问了他一个问题。   他问:“闯阵需几日?”   姚玄道:“快则两三日,慢,不要超过七日,毕竟在阵中多呆一刻,便多一分危险。”   苏简沉吟道:“如此,只需月余,便需回到江南了。”看到众人诧然,他又是一笑,解释说,“我只是担心情儿,想早些回来照顾她。”   苏简当时的神情,唐绯一辈子都忘不了。   浅浅的,安静的笑容,里面藏着对团圆的憧憬,对安宁的向往,还有对新生命的期待。   这样沉静的,淡淡喜悦着的苏简,看得让人心都揪起来。   唐绯抱膝而坐。她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,兀自道:“我连夜备了些药材,什么山参,灵芝草也拿了,就怕……”喉间一哽咽,忽然说不下去。唐绯抬手抹了把眼角,又道:“应该,应该是我想多了,我们其实用不上这些……”   江展羿看她这副样子,没有说话,只伸出手去,将她的手握在掌心。   两人并肩而坐,一起看着月下流水。江南水拍岸,水声如一曲低徊婉转的歌,唱着旧日时光,唱得如泣如诉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江展羿唤了声:“狐狸仙。”他道,“我们,想点别的。”   “嗯。”唐绯重重地点头,想了想说,“猴子,前几天掌门来找过我了。”   唐绯言及的掌门,是指唐家堡堡主唐绝。   江展羿点了下头,问:“说什么?”   “掌门对我还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,但他说,如果我想娘亲了,可以回唐家堡看看。”   江展羿问:“想去吗?”   唐绯先是点头,想了想,又摇头道:“想去,可是我想拖家带口一起去。”说着她就愁苦道,“猴子,情儿妹妹都有小宝宝了,我们什么时候才有小猴子呢?”   江展羿笑起来:“一回来就要。”   岭南位于五岭之南,沿长江水顺流而下,再上岸沿武夷山折入山地中,便是九冥阵所在。   沿途奔波不必赘述,二十余日后,江展羿一行三人终于来到武夷山下。   已是十月下旬的冬日,倘若在江南,早有雨雪纷飞。然而远南之地气候偏暖,武夷山中枝繁叶茂,更像是仲秋时节。   三人依照阵图,寻到九冥阵的入口。   其实阵外阵内并无确切的分界线,然则往阵中跨一步,便能觉察出周遭气流呈漩涡状,往阵心涌去。   江展羿看了唐绯和苏简一眼,道:“走死门。”   两人点了点头,正要走,苏简忽道:“等等。” 第61章   苏简问:“你们可记得姚先生的话?”   “无论遇到什么,万不可疏忽,万不可怜悯,万不可,舍己为人。”   “舍己为人”四个字,苏简说得极慢。   唐绯觉出言下之意,心中一伤,不由道:“苏简,九冥阵凶险,我们当中无论少了谁,都可能闯不过去,所以必要的时候——”   “你误会我了。”苏简打断她,“你可知,舍己为人的致命伤在哪?”   唐绯摇头。   “在你决定舍己的那一刻,你已放弃了生的信念。我想姚先生的意思,是说在最危急的关头,一定不要放弃,要活下去。”   苏简说完,朝江展羿点了点头,率先步入九冥阵中。   阵中树荫遮天蔽日,气流潮动。苏简走了几步,忽然又停住。   “朱雀七星阵。”他朝四周一看,得出结论。   唐绯一愣:“那是什么?”   江展羿道:“听安和说,朱雀七星阵,是按朱雀七个星宿的变化布成的阵法。”   “不错。”苏简点头,“此阵不大,只用走七七四十九步,但每一步的位置,都不能出错,倘若走错了。便会引发杀机。”他沉默了一下,说,“我先走,阿绯踩着我的脚印随后。”   自三年前看过九冥阵的残页,苏简便对五行遁甲之术广有涉猎。此番他来岭南,可说是有备而来。   像朱雀七星阵这等寻常的阵法,自是难不倒他。   然而,四十八步平安地走过,苏简却在最后一步停住了。   “怎么了?”跟在最后的江展羿问道。   苏简微微侧开身子,“你看。”   江展羿抬目望去,忽然抽了口气:“多了一步?”   不同于前面四十余步隐于土地之下,面前这两步,却是大张旗鼓地分布在视线左右两侧。   唐绯看着两个石台,问道:“是选一个,还是同时走?”   苏简皱起眉来,“怕是没这么简单。”   面前的石台,下方以木柱支撑。木柱陷于土中。也就是说,石台会根据台子上的重力下沉。   “破阵的机关,大概就在这两个石台之下。若要破阵,必须两边的机关一齐触发。”苏简回头,望向身后二人,“也就是说,两边石台,必须在同一时间承受同样的重力。且重力的大小,必须要刚好触发机关。多一分,木柱折断;少一分,破阵失败。”   江展羿摇头:“这不可能。”   苏简道:“对,我们根本做不到。”   “那怎么办?”唐绯问道。   苏简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石台,忽而一笑:“既然破不了阵,我们只好——毁阵!”   话音落,唐绯和江展羿即刻会意。   九冥阵中风声飒飒,短暂的沉默后,三人忽然顿地而起。江展羿在半空中拔出青龙刀,与苏简的风华剑气一起,摧毁了左右两个石台。   朱雀七星阵已破。   四周是呛人的烟雾。白茫茫的烟雾尽头,忽有几个黑影若隐若现。   唐绯大叫一声“小心!”,从袖囊里抽出软剑,直指黑影。苏简和江展羿亦不迟疑,劈雾斩烟,向前方掠去。   等烟雾散得差不多了,才看清这些黑影原来是身着黑衣的杀手。他们身形鬼魅,疏忽变换,饶是对上武功盖世的苏江二人,一时之间也不分伯仲。   可九冥阵毕竟是凶险之阵,在他们三人的瞬息腾挪之间,阵型早已物换星移。   故而,当唐绯惊叫出声,却是为时已晚了。   林间的苍木仿佛活了一般,枝桠如野兽张开的利爪,铺天盖日地朝他们压来。   江展羿醒过来的时候,已身在一片黑暗之中了。   他摸黑坐起,四周有空洞的滴水声,背后是石壁,潮湿而坚硬。   江展羿沉默半刻,试探着喊了声:“狐狸仙?苏简?”   角落里传来唐绯怯怯的声音:“我在。”   苏简道:“我也在。”   江展羿自黑暗中点了下头,又说:“苏简,我们往狐狸仙的方向走。走到以后,我在前,你断后,沿着石壁,朝水声的方向去。”   三人成列,沿石壁而行。   姚玄说,九冥阵的前八关,要分穿过生死杜惊休景开伤八门,可到了现在,他们也不知身在哪个门中了。   唐绯在一片黑暗之中,忽然有点沮丧。   她觉得自己跟过来,却没派上什么用场。早知会有今天,当初在唐门时,便该好好跟着掌门学习以草木布阵的原理。   这么思想着,忽听身后传来“哐当哐当”的声音,仿佛是在用刀剑拍打着石壁。   唐绯等了一阵,这“哐当”之声却并不消失,她正要开口,江展羿忽道:“狐狸仙,把剑收起来。”   唐绯诧异道:“我早收起来了。不是、不是苏简吗?”   苏简的声音沉静如水:“不是我。”   就在这个时候,那“哐当”声也忽然消失了。  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。   其实与方才的经历相比,刀光血影并不可怕,真正可怕的是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;是不知源头的声音;是声音消失后,突如其来的寂静。   三人顿在原地,不再往前,也并不退后。不知过了多久,石洞深处忽然响起一个女子的惨叫声。   叫声凄厉,竟如冤魂索命。   听到这个声音,饶是有江展羿和苏简在,唐绯也打了个寒噤,浑身发颤。  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,抓住江展羿的袖口。江展羿反手回握住她,温言道:“别怕。”   这时候,苏简忽道:“你们听。”   只闻那女子凄厉的惨叫低徊起来,渐渐变成痛哭之声。而在这痛哭声中,更伴有婴孩的啼哭。   哭声一阵压着一阵,如泣如诉,令人闻之悲切,闻之落泪。   苏简听到婴孩的啼哭声,不禁想起自己还未出生的骨肉。他心念一动,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往那声音的方向走去。   江展羿听见苏简动了,皱眉道:“苏简,你去哪?”   苏简一顿,复又往前:“我去看看。”   “你——”   苏简回过头:“江展羿,倘若那婴孩是你的骨肉,你可会任他这般啼哭而不顾?”   江展羿被他说得一愣,再听到那啼哭声,心中竟真地柔软下来。   也许是方才的惨叫声吓清醒了,唐绯眼见着苏江二人意念松动,不由急得嚷嚷:“猴子,苏简,你们、你们站住!”   可是江展羿和苏简并不为所动。   唐绯一时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。慌乱之中,她忽然忆起入阵前,苏简提醒她的话。   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,唐门阿绯一字一句道:“苏简,猴子,你们可还安和小哥的话?”   “无论遇到什么,万不可疏忽,万不可怜悯,万不可舍己为人。”   “苏简,你只知不可舍己为人,却忘了不能怜悯,更不能疏忽。”   此言出,江展羿和苏简的脚步果然慢慢停下来。   “老三叔提醒过我,在九冥阵中,有很多声音和情境,是靠奇门遁甲之术,或者异草奇花的妙用制造的幻觉。”   “你们现在听到的啼哭声,有可能是一对母子身陷困境,但更可能只是一个陷阱。”   “苏简,你若误入了这个陷阱,你可还回得去江南?可还能再见到情儿妹妹?”   黑漆漆的石洞又安静下来,只余啼哭声一阵高过一阵,一阵悲伤过一阵。   良久,苏简忽道:“我明白了。”他折返回去,“有滴水声说明是活水,只要往水声的方向走,就能找到出口。” 第62章   从石洞中出来,四周是苍苍的山林。   因误入石洞乱了路子,江展羿三人早不知现下是在八门阵中的哪一门。   好在方才的经历,已让他们领略到何为九冥。   其实从另一个角度看,九冥十八关,也可作三关。前后的生死八门各为一关,中间的“死地”为一关。对于武功一等一的人来说,只要心智足够坚定,不疏忽放松,八门阵并非闯不过去。   三人一路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,终于隔日的破晓时分破了八门阵。   林间是冬日的萧疏景,远穹一道微光慢慢染开。空气再不如生死八门中那般紧张迫人,而是带着清新的气息,弥散开来。   三人稍作休息,江展羿便道:“走吧。”   唐绯和苏简点点头,立刻起身跟上。   他们都知道,九冥阵的变化,随天时,随地利,随野兽扑食,随草木生发,在原处多停留一刻,便是多一分危险。   按阵图所指西行多时,周遭气息却无丝毫变动。   此刻已是辰时,清空朗朗。日晖普照在眼前的湖泊,泛出粼粼水光。   唐绯的水囊子早已空了。   方才在八门阵,她不敢胡乱取水,这会儿看到湖泊,便跑过去牛饮几口,洗了把脸才记得转头道:“猴子,苏简,你们也来喝点儿水。”   江展羿一笑,朝她走去。   苏简也跟着走了两步,忽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。   是眼前的湖泊吗?   可唐绯的医术高明,水里有没有毒,她一试便知。   那究竟是——   苏简皱起眉,朝四周看去。   眼前有湖泊,不远处有个小土丘,土丘边上,几株榆树葱茏有度,叶梢还有细碎的花粒子。   苏简的目光凝在那榆树上移不开了。他忽然想起苏净说过的话。   “与其他十六关不同,第九关根本没有阵眼。或者说,九冥阵的第九关,根本不是一个阵。”   “它存在目的,只为置人于死地。”   寒意萧疏的冬天,怎会有葱茏榆树开出花来?   还是说,眼前的一切,根本就不是实境?   苏简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本古书。书上载着一种不是阵法胜似阵法的幻境——五行幻境。   这种幻境,以奇草“不留”夺人意识,扩张人多周遭的感知。   幻境之力一旦催发,周遭的一个小小动静,幻境中人都以为是天崩地裂。   唯一的破解之法,是以五行相生相克的法则避开灾难,等待“不留”的毒效散去。   到底还是疏忽了,苏简想,也不知他们是何时误嗅了“不留”的异香。   “江展羿,阿绯。”苏简沉声道,“回来。”   听得苏简语气异样,江展羿和唐门阿绯虽觉狐疑,仍是迅速退到了他身边。然而,当他们的目光也随苏简落到了榆树上,江唐二人顷刻僵住了。   “五行幻境。”苏简压低声音,“幻境中有真有假,小心。”   是了,这便是阵型环境最凶险的一点——真假难辨。   幻境中,虚假的“天地崩裂”都不足以伤人,真正伤人的是,你分不清哪些是真的,哪些是假的。譬如你看到眼前有火,它可能只是一个小火苗,亦可能是真的焚林大火。   而布下幻境之人既起了杀心,定会在你的疏忽间乘虚而入,令人防不胜防。   也许,唯一值得庆幸的是,这种以假乱真的机会只有一次。因为一旦有外力介入,“不留”的毒效便会消失,这幻境,也就消失了。   三人背身而立,心中一根弦崩得紧紧的。   忽然,唐绯“哎呦”了一声,捂住肚子就势要蹲下。   苏简皱眉:“怎么了?”   唐绯道:“肚子疼。”忙乱中又理出一丝理智,问道:“是不是因为,我方才喝了湖水?”   “‘水毒’。”苏简点头。   江展羿顺势接过话头:“土克水,先到那土丘上去。”语罢,便揽了唐绯到土丘上去。   可三人还没站稳,脚下土地忽然一晃,霎时间,天摇地动,大地竟有裂开之势。   “不好,这是‘土崩’,快躲开。”苏简道。   正要走,天上忽然落下一道惊雷。惊雷斩断眼前的榆树,燃成熊熊大火。   雷不断,火劫又生。   去路被挡去,江展羿三人只好退到湖水边。好在现下“水毒”已去,唐绯的肚子倒是不疼了。   “猴子,苏简,怎么办呀?”唐绯问道。   江展羿四下望去,忽然斩钉截铁地说:“往前。”   是了,虽不确定那熊熊大火是否是真的,但布下幻境之人,不可能有通天引雷之术。是以那片雷域一定是安全的。   这时候,苏简忽然道:“等等。”   四周风声萧瑟,他仰起头,方才还晴朗的天穹,不知何时布满了层云。   但细细看去,那却不是层云,是一团慢慢朝他们逼近的雾气。   那团雾气仿佛有生命,感知到火与雷的热,化作雨水落下来。   就在这一刻,江展羿和唐绯的脸色同时变得煞白。   淅淅沥沥落下来的,不是雨水,而是冥泉。   箭雨可以挡开,可融了冥泉的雨,该怎样挡开?   眼前的幻境还未全然消失。   唐绯嗅到冥泉的气味,心中绝望。三年多前,正是这冥泉致毒差点夺去猴子的性命,差点连她活着的希望也夺去了。   五行幻境因外力的侵入逐渐消失,远处有出现了生死八门中的黑衣人。   他们手持弩箭,身形变换间,朝江展羿三人袭来。   原来苏净说得对。   九冥阵的第九关,根本不是一个阵,它存在的目的,只为夺人性命。   他们三人饶是武功再高强,又如何能在同一时间,一边排开五行幻境的干扰,一边应付身法鬼魅的黑衣人,还要一边提起全部内息,以防溶了冥泉的雨水渗入肌理?   一旁的唐绯越来越吃力,江展羿想要赶过去,却被几个黑衣人缠住。   苏简看在眼里,忽然想起三年多钱,暮雪宫的那场大火。   那时是他一意孤行,做了很多错事,逼走穆情,赶不及救江展羿,还让那个乐颠乐颠的唐门阿绯一出走就是三年。   又或者,他从一开始就错了。   江展羿曾经有句话说得对,逝去的人永远不会回来,是他自己选择沉湎在过往,执着于仇恨。   而今天呢?   苏简看向四周,忽然觉得,如今这样子才是最好——在生死的关头,有朋友并肩而战,还有她,在江南等待。   既然是最好的,那么,就不要再失去了。   苏简终于明白当年的穆小公子会中冥泉之毒的原因了——   凝水为刃。   只有这一招,暮雪七式的第七识,可以讲空中的冥泉水汽吸过来,给唐绯和江展羿喘气杀敌的时间。否则,恐怕他们三个都会葬身此处。   苏简抛开风华剑,袖中双刃顺势滑落于掌中。   他轻跃而起,迎风展开的青衫,映着苍苍的雨水汽,犹如冬日雪。   看过风华剑的人,只晓得青衫宫苏简,少年成名,一手风华剑,能掩日月光华。   可他们大都没看过苏简的暮雪七式。   落雪恸天地,山河失色。   感受到暮雪七式的气息,江展羿心中大惊。   他一刀贯穿两个黑衣人的胸膛,大吼一声:“苏简——”   刀拔血溅,苏简仿若不闻。   他想要提起内息,将收拢的水汽化为刃气推出。   唐绯见状,惊叫道:“苏简你疯了!!”   因为这么一来,水汽中的冥泉毒,必将渗入他的肌理,直入心脉。   千钧一发之刻,江展羿忽然顿步向天,似用尽毕生的力气,纵刀劈下。 第63章   几年前,江少侠与苏宫主曾在飞鹰阁有过一场比试。   那是江南暮春,苏简一式“雪窖冰天”,令漫天漫地飘满雪刃。   江展羿纵刀劈下,人与刀光融为一体。   于是那一刻,刀光散层云,仿佛日破云出一般,春晖复燃。   苏简被江展羿的刀芒震开,眼前是熟悉的招式——   刀光如水,水纵山河。   刀浪扩散之处,风雪褪尽,仿佛时间繁华被惊醒,春花开得如死如生。   江展羿的刀锋沾血,如今,鲜血化作血雾,与冥泉水汽一同散尽。   苍茫的,微红的雾气终于褪了。苏简倚着一棵枯树干,一边喘气,一边笑起来:“四年前的比武,到底还是你赢了。”   当年的比武,因江展羿的腿伤不了了之,可是今天,当他挥刀劈下,自己果真是挡不住。   江展羿的唇角动了动,想问苏简怎可妄用暮雪七式。   但当时的情形,倘若苏简不以一招“凝水为刃”将水汽集结在一起,自己又怎能及时将冥泉雾散了?   三人不中冥泉,已是万幸。   “我没有赢。”江展羿看向苏简,认真地道,“倘若你尽全力,我怕是接不住。”   苏简的目光闪过一丝遗憾,他忽而又笑得轻松:“好,那我们都尽全力,日后再比一次。”   只是,这个“日后”真地等得来吗?   唐绯的心中酸楚难当。   苏简的病是她看的,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苏简的身体状况了。   他入九冥阵前,内息已乱经脉已损,擅用武功已是大忌,遑论暮雪七式?   唐绯往前两步,她伸出手去,努力将声音放平静:“苏简,我帮你看看脉。”   可指尖才碰到他的手腕,却忽然被挡开。   苏简朝林子深处走去,语气稀松平常:“我没事,前面还有一个生死八门,不可掉以轻心。”  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。   之后的八门阵,与五行幻境中应运而生的冥泉雾相比,却是小巫见大巫。   三人一路几乎无言,只为速战速决。   九冥十八关,实际只用闯十七关,因为最后一关没有暗伏,没有杀机。在这里,你会看到萧家族人,将由他们决定,你是否可以真正进入岭南萧家。   可是,当江展羿站在九冥阵尽头,与萧世山以及族人对面而立时,他的心中百味陈杂。   原来萧族的最后一道防线,非是如天罗地网般得陷阱,而是,一片荒芜的墓地。   萧世山背过身,目光里是远处的荒烟蔓草:“我们萧姓族人死后,便会被葬在此处,永生永世守护岭南萧家。”   挨挨挤挤的墓碑,数百条性命,不知这块墓地了埋葬了多少江湖血泪。   江展羿的目光在一块石碑上稍稍停留,心中忽然沉重难当。   “萧长老。”他道,“我既已过了九冥阵,从今往后,你们萧家和我江展羿,再无瓜葛。”语罢转身,作势就要离开。   “等等——”看他要走,萧世山忽然出声挽留,“少族长的墓,你不……看看么?”   江展羿的背影一滞。   其实萧楚的墓地,他早就看到了,那方石碑与萧柔和苏烟的紧挨在一起。   难怪当年苏简找不到苏蝶衣与苏烟的尸骨,原是被萧族人带回了岭南。   这也算是殊途同归了。   萧楚和萧柔生前得不到谅解,化为一抷黄土后,却能得以相守。   或者人不在了,生前的是非对错也无关紧要了,唯有逝者矣,生者才可以安。   江展羿沉默许久,忽然卸下青龙刀,走到萧楚的墓前,磕了三个头。   其实他不是他的儿子,也并不姓萧。   可事到如今,他到底姓江还是姓萧,又有什么关系呢?   当初若非萧楚散尽一身内力,将冥泉毒封在了他的左腿,世上如何能有他江展羿这个人?如何能有他所经历的这一生?   看着江展羿跟萧楚磕了三个头,萧世山的目光苍茫一片。   他在心里叹了又叹,转身看向苏简:“苏宫主,你既然过了九冥阵,若要讨债,便冲我一个人来吧。你也看到了,萧家人死的死,伤的伤,剩下的这些,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之辈。请你……万不要伤害他们。”   可是,自己为何还要讨债呢?苏简想。为了当年枉死的小姨和表妹?还是为自己早夭的女儿?   逝去的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。   苏简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,苏烟极爱看自己用风华剑。   风华剑气一起,满庭满院都是她的笑声。   “算了。”苏简忽然道。   他绕过萧世山,将自己的风华剑埋在了苏烟的墓前。   就像埋着一个梦,断送一生的憔悴。   苏简的脸色白得吓人,谁都瞧出来了。   他埋好剑,又跪在萧柔的墓前,也想要磕三个头。   可是他刚俯□,胸口忽然一闷,倒在了墓前。   “苏宫主?”看着倒下去的苏简,萧世山怔道。   可苏简还并未昏晕过去,只是跪倒在原地喘着气,像是站不起来。   江展羿将他扶着,唐绯伸手为苏简探了脉,然后她一张脸的血色便褪尽了。   四周是荒芜的风声,冬意萧瑟。一时之间,几乎所有的人都沉默。   江展羿问:“怎样?”   可唐绯却没有立刻回答。   她垂下头,安静了一会儿,忽然转身在自己的行囊中翻翻找找:“没事,我、我备了药材,吃了就会好。”   可江展羿分明看到她埋头的瞬间,一滴眼泪落下来,打在地上。   苏简却笑了:“傻丫头,别找了。”然后他垂下眸子,语气之间不容置疑:“我们回江南。”   “回什么江南!”唐绯忽然抬头大声嚷道,脸上尽是泪痕,“苏简你知不知道,若非你用暮雪七式的时候,硬提了一股内息护住心脉,你方才就已经死了!”   “什么……”江展羿的神情僵住。   唐绯的声音越来越低:“可是,这股护住心脉的内息,怕也要散了。苏简我们留下来,留在这里,我还可以,我还可以……”   “你还能怎么样呢?”苏简笑问,“只能听天由命了不是吗?”   可唐绯没有回答,只是任性地垂着头,姿态仿佛挽留。   “走吧。”江展羿忽然道,他弯腰驮起苏简,然后说,“我背你,回江南。”   也许只有他一个人能理解,苏简在卸下一切负荷后,忽然很想回家的感觉。   才知道哪里是属于自己的地方。   才知道,有人等着自己,原来这么好。   萧世山为江展羿指了一条路。   这是一条不用穿过九冥阵,就可以到最近的驿站的路。   这是萧家的秘|径,藏匿多年的秘密。   可时至今日,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岭南萧家呢?   冬日的荒地,萧条得寸草不生。放眼望去,恍如荒漠。   风寒冷得像刀子,一阵阵地刮来。   苏简眯眼看着远天小得只剩一个点的太阳,忽然非常非常想念穆情。然后第一次,他就这么任由自己放肆地想着她。   苏简说:“江展羿,以后我就不回蜀地了。”   “我陪情儿留在江南。”   江展羿没有说话,倒是唐绯接了一句:“嗯,那我和猴子每年都去江南瞧你和情儿妹妹。”   苏简又说:“情儿说她从十岁那年便喜欢我。”他笑了,像是想起最美好的事,“她等了我十年,所以往后我要留在江南陪她。”   唐绯的眼角挂着泪,却努力撑起笑来,“是该好好陪她,情儿妹妹知道你有这个心,一定很高兴。”   苏简“嗯”了一声,忽然却说:“所以你们还是不要来看我了吧。”   他笑道:“我要陪着情儿,一时一刻也不能分心。”   “你们若是实在想来看我,便在苏州城外给我立一方假墓。墓边栽点梅树,栽点青柳。等到江南逢春时节,便捎上几壶杏花汾,来墓边找我喝酒。”   “苏简。”一直沉默着的江展羿蓦地顿住脚步,“我这一生,有过很多兄弟,很多朋友,可是我只有一个知己。所以你,一定要活下去。”   背上良久没有动静,忽然苏简就笑了一声。   他问:“江展羿,你纵刀斩雪的那一招,可有什么名字?”   江展羿摇了摇头。   苏简说:“我帮你想了一个名字。”   “一刀惊春。”   “这个名字可好?”   “好。”过了很久,江展羿说。   可是再也没有人回答他了。   江展羿这一生,流过两次泪,一次,是在自己想起江绯就是狐狸仙的时候。   还有一次,便是今天。 第64章   ——穆情番外:只许人间日月长——   苏简说,我这一生桎梏于仇恨,到今日,方觉无所挂怀。若真要提亏欠,我只亏欠了一个人,我此刻,最想念的人,也是她了。   江南浓冬,腊梅初开。   当穆情看到马车内沉睡的苏简,她的目色无悲无喜,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。   唐绯说:“他经脉寸断,内息逆行,只强留了一口气回来见你。只是这气息太薄弱,全凭他的意志支撑,也不知能撑多久。若要醒来,怕是不可能了。”   可穆情听了,却微微一笑,说:“我等他。”   于是她便真地等了。   寒来暑往,隔年春至。花枝满梢的时候,小觉雨出世了。   觉雨二字,是苏简曾起的名字。   他说,有一天我午憩醒来,窗外微雨,清欢在心,忽然醒觉人活一世,如这般简单舒心就好。   可惜小觉雨的第一声啼哭没有能惊醒苏简,所有人都在叹,只有穆情一人眼里有浅浅的喜色。   她说,有一日,她为苏简梳洗,看到他的唇角隐隐挂着笑意,大抵是知道小觉雨快出生了吧。   她还说,自他睡去,他的所有喜怒哀乐,她都能感觉到。   那时的江湖已是四海升平了。虽然门派间偶有纷争,大都也闹不长久。   于梓沉成了人人敬重的武林盟主。   而江展羿,则是江湖望其项背的大侠。   他带着他的狐狸仙,与云过山庄的一干兄弟扎根在蜀地。只在每年春来时,到江南来看一看。   这样的日子,便是苏简渴盼多年的安宁吧,穆情想。   小觉雨说话很早,闲来无事时,她便教他背些诗词。   有些诗词融情入景,让人不由地就想起当年。   想起她和苏简的初遇。   那年她十岁,他十四。   他已是个翩翩少年,而她还是个小姑娘。   也是江南春,苏州城外有杀伐之意。小穆情刚为一行人指过路,便瞧见一个少年跌跌撞撞地跑来。   少年身上有伤,模样却长得极好,他问她:“小妹妹,你可曾见过一对身着烟色衣裙的母女?”   她在心中奇怪,怎得今日所有人都在找一对身着烟色衣裙的母女?   这么想着,仍是为他指了路。   少年的神色急切,循着她指的方向跑去。跑了几步,忽又回头看了她一眼,然后露出一枚淡笑。   或许苏简当年的这枚笑容,只想表达谢意。   可穆情莫名就将这笑容铭于心中,多年也无法忘怀。   但是,苏简终归是不该谢她的。   若非是她提前为萧家人指了路,苏蝶衣与苏烟又怎会惨死于苏简眼前,而苏简的后半生,又怎会陷于仇恨中不可自拔?   穆情事后知道,那少年叫苏简,是青衫宫的少宫主。   青衫宫苏简,年少成名,一手风华剑,能掩日月光华。   可是他的小姨和表妹去世了,他去桃花坞外跪了七天七夜,只求桓公子传他暮雪七式,只为报仇。   她事后知道,是她对不起他。   都说缘分缘分。有人有缘无分,有人有分无缘。   可是穆情想,她跟苏简,当算得上缘分皆有吧。   再一次相遇,是三年后的事了。   她十三,他十七。   当时苏简也是受了伤,也不知在追杀何人,整个人都失去理智一般。   穆情看到他时,他只误将她认作那人的同党,指剑向她刺来。   她来不及闪避,被他刺中,挑剑收手时,还将她襟口都扯开了。   襟下一段白肤胜雪,这才将苏简的理智唤回来。   当时苏简的反应是极好笑的,红了脸,一边笨拙地道歉,一边想帮她止血可又不敢碰她。   于是穆情抬头对他一笑,说:“苏公子,我不碍事。”   可苏简看清她的模样,却愣住了。   默了好久,他说:“是你?”   是你?   原来时隔三年,他还记得她,还能认出她。   但这又有什么奇怪呢?江湖第一美人,谁能过目便忘?   可不知为何,穆情就开心起来。   只是她这开心,也是淡淡的,叫人看不出来。   苏简见她不说话,以为她伤得重,便说:“姑娘之伤,乃是在下莽撞之过。只是我从未帮女子看过伤。姑娘若有、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,尽管跟我提。”   那一瞬间,穆情不知从哪里借来了胆子,说道:“没有需要帮忙的,请求倒是有一个。”   “姑娘尽管说。”   “苏公子,我姓穆,单名一个情,家住苏州的流云庄,今年虚岁十四了。还望公子记得,等我及笄那年,来我家提亲。”   苏简当时的反应,穆情一辈子也记得。   他猛地抬头看她,渐渐红了脸,过了好久,才皱眉仿佛生气的样子:“姑娘说笑了。”   往事温吞得像江南水,回忆起来便没个尽头。   可是,哪怕后来又经历许多苦难,当一切平息,再回过头去看他们的往昔,一点一滴都是很好的。   江展羿在苏州城外给苏简立了一方假墓。   每逢春来,他便捎上几壶杏花汾,带到墓前与苏简喝上几盏。   穆情一直晓得那方假墓,可她从来没有去看过。   她只是安静地等着,有小觉雨陪在身边,时而想想从前,日子便就过去。   一年又一年,江南春去冬来。   小觉雨五岁的时候,穆情教他念诗,念到一句“不许人间日月长”,小觉雨便问:“娘亲,这句话是什么意思?”   穆情说:“大抵是叫人要趁着年少,及时行乐,不要执着于等待,不要想着来日方长的意思吧。”   羲和走驭趁年光,不许人间日月长。遂使四时都似电,争教两鬓不成霜。   可是她,只许了他一个人间日月长。 66、尾声 ...      常西城外有一座楼。      楼子里,南来北往的都是武林人。      有个说书先生在二楼搭了个棚。他的名声很大,名号“无卦不通”。      无卦先生,喜说八卦。江湖香艳事,由他口中说出,必能多几分旖旎,添几分春意。      而我们要说的故事,从这里起,也将要在这里终。      那一日,寻常的天,寻常的人。      二楼的客官坐了八分满,无卦先生便以醒木敲案,慢声开口。      “今日的八卦,乃是一桩真事儿。源头是七年前的岭南萧族。”      客座里,忽起一阵唏嘘。      萧氏宗族,数十年前横行于江湖。七年前,青衫宫苏简,与云过山庄江展羿闯过九冥阵后,萧氏一族亡迹于江湖,再无踪迹可循。      无卦先生道:“萧家的离奇事,想必客官都有听闻。”      “早些年,岭南萧家有一双儿女。同榻而卧,同进同出。长大后,兄妹至婚配之年,各有亲家。只是这对兄妹,竟互生情愫,两人一时无法克制,便做了那禁断之事。后萧妹怀孕,产下一子。”      “对于这孩子的身份,后人莫衷一是。有人以为,他便是云过山庄的庄主江展羿,也有人不以为然。不论如何,江庄主与岭南萧家的梁子算是结下了……”      “……时与事移,青衫宫苏宫主带伤,与江庄主一齐闯了九冥阵。九冥九冥,九泉冥海之阵。谁想那九冥凶险的尽头,非是如天罗地网一般的陷阱,而是一片荒芜墓地。”      “人世杳杳,前尘已非。正如故人化为一杯黄土。昔日恩仇,也随这时光流逝埋葬在满目疮痍的墓地中。江湖只道苏江二人与萧家有深仇大恨,谁晓得这仇恨背后,又有着叹不尽的沧桑与羁绊。”      “江庄主在昔年萧族少主墓前磕了三个头,与苏宫主和穆大小姐一起离开了岭南萧族。几十年江湖恩怨,在弹指间化为烟灰,江庄主一行人走后不久,萧族长老萧世山,便带着萧族人离开了这个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,从此入人世,得安宁。江湖上,便再无岭南萧族了。”      说书先说始末。无卦先生口中,事情的因果与传闻一般无二。只是,带他细细说来,这则少了风月经,淡了脂粉色的故事,亦平添几分催人泪下的意味。      一座客官,皆皆听入了迷,随着故事起伏,或而悲叹,或而唏嘘。      楼里楼外成了两个世界。      待故事落幕,听客还沉浸在江湖烟雨中,未能回神。      其实,这则故事极短。无卦先生说完,烹好的春日茶水还冒着热气。楼子外头,榆树刚抽出嫩叶,叶稍牙白,叶芯一抹翠色正缓缓晕开。      无卦先生一边将醒木揣入袖囊,一边道:“昔年恩仇,已过去七年,诸位客官只当是一则八卦听罢,所幸还得些许圆满。”      言毕,他淡淡一笑,望向客座角落。      角落里头,坐着两个人。一人是正值盛年,英挺潇洒的男子。一人是容色倾城,灵动端秀的少妇。      男子起身,朝无卦先生拱了拱手,遂牵着少妇的手,往楼外走去。      江湖人大都知道这男子的身份,他姓江,蜀地人,每年开春,便带着夫人来这楼里听一段故事。等故事落幕了,两人便在渡口乘船,往江南而去。      楼子里,听书的茶客来了又去,隐约传来无卦先生的一段辞令。      这段辞令,无卦先生没说完一个故事,都会讲一次。      “人之一生,时日短促,恰如白驹过隙。然纵有山河浩荡,无人世点缀,却也徒然。”      “我说的八卦,无非江湖逢春,陌上见花,比之乱世枭雄,盛世英豪的言谈,略显流俗。”      “然而,一则俗事,能于红尘辗转间流传,必有其动人心扉之处。谁又晓得,哪一则故事,千回百转,于听者心有戚戚。莫不铭记,莫不追怀,莫不是一场传奇呢。”      声调淡淡,平仄有度。      楼外头,落下初春毛毛雨,道路远处,却是人世的苍苍雾气。      这是七年后的一个早春,江展羿带着唐绯,去江南探望苏简。      他在江南为苏简立了一方假墓,每年春浓时,便在墓边喝点酒。这个习惯,已有多年了,连唐绯怀上小月河那一年,也不曾变更。      苏州城外,风过垂柳,桃花簌簌扑落。      江展羿灌了一口杏花汾,唐绯便说起近来事:“本打算带小月河一块来江南,可惜我又有了身孕不方便,就叫他留在庄里,待明年来看你。”      “觉雨从小乖觉,我一直喜欢。那时与情儿妹妹说,我若生个闺女,便与你们结为亲家。可惜月河是个男孩,只能跟觉雨做兄弟。就盼这一胎是个女儿了。”      “苏简,你比我和猴子知书懂文,我们说好了,这个女儿,要等你醒来给她起名字呢。”      唐绯说到这里,喉间蓦地发涩。江展羿放下酒壶,将她的手暖在掌心里,起身跟这方假墓道别。      “你从前说,日后我们要尽全力比试一次。这场比试,我总是等着你的。”      “苏简,我江展羿这一生,有很多兄弟,很多朋友,可是我,只有一个知己。所以你一定要醒过来。”      这段话,他每年来此,都会说一次。      待到语罢,便是离开的时候了。      芳草凄凄,斜阳映照离人足迹,说不出的别绪。      然而这个时候,那方假墓前,忽又出现两个身影。      白衣女子轻叹一声:“本想给个惊喜,却来晚了一步。”      而她身旁的男子,一袭青衫如旧,弯身拎起余了半壶的杏花汾,笑道:“江湖之大,终有相逢日。”      江湖之大,终有相逢日。      ——全文完——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--书本网 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在线阅读:www.biqi.me iqi.me i.me